导读:诗人用想象,用神谕,用意象,用情绪,用无边的比喻和联想,把我们带入宇宙辽阔的时空和人类多样的历史,用寓言启示生活,用神话预言未来,用死亡批判现实,用诘问考究我们的成见,用物种的起源昭示人类的命运。
吉狄马加长诗新作《裂开的星球——献给全人类和所有的生命》(刊于《十月》 2020年第4期)是他的最新诗作,也是这个世界的诗人在疫情期间写给仍然在疫情中挣扎的世界的最新诗作。自从今年年初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大暴发以来,虽然也有 一波又一波的诗潮汹涌,但是在疫情后果不明、疫情走势不明、疫情性质不明的情况 下,诗歌的肤浅、应景、瞬息性就不可避免。在疫情期间各种关于诗歌的议论中,可以看出,人们渴望诗人拿出力作把经历中的此一世纪之变予以诗化,而且对已有的 诗作并不能够完全满意。问题在于诡异的新冠病毒为人类制造的麻烦一点也看不见 结束的苗头,它的狡猾诡秘不断让人类瞠目结舌,不要说诗人失语失能,就是哲学 家、政治家、战略家、医学家、经济学家、外交家、艺术家、媒体从业者、政要、学 者、律师,几乎没有不投入到对疫情的思考中来的,但是我们不是依然没有满足或者满意他们的言论,我们的思想不是依然像当前的疫情没有明朗一样深陷困惑之中不能自拔吗?随着疫情对人类的影响的深刻性日益显现,尽管病毒依然神秘诡异,一如 世卫组织总干事谭德塞所说,新冠病毒诡异莫测远远超过人类的想象,人类医学远 远没有认清它的真面目。我们的思想对疫情产生的影响也处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之中。当然一些事实已经浮出海面:病毒正在飞速进化,而人类正在大步退化。
这个时候,谁能为人类代言?难道不正是具有预见和神谕的诗歌?人类的诗歌有过这样的功能史,人类也对诗歌有这样的期许。而阅读吉狄马加《裂开的星球》后,我想,这正是我们等待的对疫情世界或世界疫情做出诗判断的具有神性诗意的诗歌杰作。
《裂开的星球》这个诗作标题就是当下世界经过病毒感染和疫情流行后的最本质的改变的语言抵达。这个世界原有的裂隙、分隔、区离、阻碍不是在疫情中得到缝合弥补,而是在不断加深之中;新生的断裂像地震一样瞬间撕开无数大口,东方与西方、文明与文明、制度与制度、国家与国家、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种族与种族、人类与动物,越来越多的裂口被撕开。全球化的地球正在让每一条沟通和缝合全球往来的道路和关联都退化为分裂的伤痕。这个星球正在和已经裂开!于是诗人的诗句从古老的神话找到天神的谕示。诗的开篇从讲述人类与地球的关系设问,然后找出一个古老的彝族神话给出的答案。在古彝族的典籍、古歌、神话中,地球是由彝族的图腾老虎创造和推动的。这就是世界的起源(《查姆》) 。这是虎的宇宙观,也是虎推动的地球。虎是彝人的图腾,确定的是人与动 物的血缘关系。世界与生命、人类与动物这两对关系确定了世界的基本结构。当我们不能用科学的智慧和技能去解释神秘的新冠病毒的时候,或许回到古老的神启中才能知晓这个病毒带来的新世纪是为了什么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永不 疲倦的行走,隐晦的火。/让旋转的能量成为齿轮,时间的/手柄,锤击着金黄皮毛的波浪。/老虎还在那里。从来没有离开我们。/在这星球的四个方位,脚趾踩踏着/即将消失的现在,眼球倒映创世的元素。”世界的改变是由于“人类被善恶缠身”,天空在降低,“智者的语言被金钱和物质的双手弄脏”!
后面的诗行包括了以下主题:战争,绝望,乱世,裂开,面对,危机,地球,缝合。
所有主题的展开都是诗式的展开。在战争主题中,诗人指出或者说认同人类此一次与病毒的遭遇和博弈是一场战争。疫情的暴发就是战争的爆发,是人类 “惊醒了古老的冤家”“数万年的睡眠”,然后人类自己又处于无处可逃的境地。 这场战争是超乎寻常的世界大战——世界级的规模,震惊世界的烈度。它的性质有四:一是“一场特殊的战争,是死亡的另一种隐喻”;二是人类处于束手无策 的绝境,人类东西方犹如左右手在互责,却不能制造挪亚方舟“逃离这千年的困 境”;三是“古老而又近在咫尺的战争”,不是核战,又似历史反复上演;四是全人类的抗战,“人类只有携手合作/才能跨过这道最黑暗的峡谷”。这场战争如 此古老又如此古怪,它和所有的死亡一样,足以令人绝望:“哦,本雅明的护照坏了,他呵着气在边境那头向我招手, /其实他不用通过托梦的方式告诉我, 茨 威格为什么选择了自杀。/对人类的绝望从根本上讲是他相信邪恶已经占了上风而不可更改。”在绝望之际,诗人让古老的生命法则像一条大河一样注入人类命运的脉搏,他的诗句预言着我们的命运:“哦!幼发拉底河、恒河、密西西比河和黄河,/还有那些我没有一一报出名字的河流,/你们见证过人类漫长的生活与历 史,能不能/告诉我,当你们咽下厄运的时候,又是如何/从嘴里吐出了生存的智慧和光滑古朴的石头?”
在一定意义上,人类与病毒的战争是一个高于人类的宇宙法则在判断人类生存的是非。但是这场战争更复杂的性质在于它引发了人类自身的乱象和乱世。 一个诗人对这个现实的诗判断跃然而出:“哦!文明与野蛮。发展或倒退。加法 和减法。/——这是一个裂开的星球!”这个裂开的判断像打开了诗人想象和语言的闸门,33个排比句式的“在这里……”如海啸般汹涌而来,撞击和淹没了读 者全部的感官!他的典型句式是这样的:“在这里电视让人目瞪口呆地直播了双 子大楼被撞击坍塌的一幕。/诗歌在哥伦比亚成为政治对话的一种最为人道的方 式。//在这里每天都有边缘的语言和生物被操控的力量悄然移除。/但从个人隐私而言,现在全球97.7 的人都是被监视的裸体。”每一个“在这里……”句式 都表征一种世界、星球裂开的状况,包括网络的悖论、都市原始人、被人类睥睨 的动物、人工智能、脱欧的怪状、极地雪线上移、人口与粮食、动物濒危、玻利维亚危机、俄罗斯的白酒与诗歌、维基解密与阿富汗战争、加泰罗尼亚人公投、中美贸易战、古巴和印度的全球化窘态、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社会福利与绝对贫困、恐惧的诗歌长大成树、纽约股市、被焚烧的5G信号塔、伽利略与杰佛逊(一个被焚、一个屠杀印第安人)、柏林墙的拆与美墨边境墙的建,等等。面对如此 乱象与乱世,诗人发出了沉重的叹息:“哦!裂开的星球,你是不是看见了那黄 金一般的老虎在转动你的身体,/看见了它们隐没于苍穹的黎明和黄昏,每一次呼吸都吹拂着时间之上那液态的光。/这是救赎自己的时候了,不能再有差错,因为失误将意味着最后的毁灭。”他警告人类,死神正与全人类战斗,“一场近距 离的搏杀正在悲壮的展开”。因为我们大面积、大范围、大规模地闯入了“人类禁地”,人类的狩猎和屠宰使“从刚果到马来西亚森林对野生动物的猎杀/无论离得多远,都能听见敲碎颅脑的声响”。但是,正在敲响的世纪警钟告诉我们:“对最弱小的生物的侵扰和破坏/也会付出难以想象的沉重代价。”为了描述和状写人类自己使自己陷落的危急时刻,诗人再一次开启想象和比喻的天才之门,用急急如律令般的40个“这是……时候”的排比诗句(行),将上下五千年、纵横两万里的符号、信息、象征、历史、现实、现场、现在与彝族古老的祭司、神枝、黑石、牛角号、鹰爪杯、马蹄铁等神示意象相穿插、互喻、互文、并置,昭示着一场亘古未见的灾难正召唤我们的良知。“这是旁观邻居下一刻就该轮到自己的时候/这是融化的时间与渴望的箭矢赛跑的时候/这是嘲笑别人而又无法独善其身的 时候/这是狂热的冰雕刻那熊熊大火的时候/这是地球与人都同时戴上口罩的时候 /这是天空的鹰与荒野的赤狐搏斗的时候/这是所有的大街和广场都默默无语的时候……”这个时候,人类的选择必须回到地球的立场。诗人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对地球的神性存在和至美至善给予讴歌。他再一次召唤彝族女天神:“哦,女神普嫫列依!请把你缝制头盖的针借给我/还有你手中那团白色的羊毛线,因为我要缝合/我们已经裂开的星球。”地球像人类的颅骨,它的裂缝,只有神授的针线才可以缝合。要解决人类整体面临的问题,任何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制度、一个文明出发的救赎都是徒劳无功的。事实证明,人类恰恰在最需要团结的时候,令人震惊地空前地走向了分裂:互相甩锅、退群、群龙无首、内部撕裂、种族歧视、经济制裁、贸易壁垒、傲慢与偏见,人类似乎越来越不懂得“在方的内部,也许就存在着圆的可能”,“让大家争取日照的时间更长,而不是将黑暗奉送给对方”,“这个星球的未来不仅属于你和我,还属于所有的生命”。诗人最后重拾常识,把它们作为缝合地球和人类分裂的一根根针线,比如减碳、绿色、环保、救贫、就业、和平、平等、开放、创造、劳动、爱、施予、保 护动物、共识、和而不同等等。他把这些冷冰冰的概念和日常现实全部都转换成诗的叙事、诗的语言、诗的形象,让它们产生剧烈的视觉效果,建构起诗的想象空间:“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这个世界将被改变/是的!无论会发生什么,我都会执着而坚定地相信——/太阳还会在明天升起,黎明的曙光依然如同爱人的眼睛/温暖的风还会吹过大地的腹部,母亲和孩子还在那里嬉戏/大海的蓝色还会随梦一起升起,在子夜成为星辰的爱巢/劳动和创造还是人类获得幸福的主要方式。”
《裂开的星球》写作完成于今年4月中下旬,那时新冠病毒还在肆虐,某国的“我不能呼吸”事件尚未暴发,中国的局部疫情反弹还未出现,病毒的狡猾和人类的进退失据都还在深化和一一展开中。如今,全球确诊正在跨越千万关口,死 亡正逾50万,而人类的团结似乎遥遥无期,裂开还在加剧和加速。在人们还存在普遍的困惑和深度的迷茫之时,这首长诗给予我们灵魂的震撼和惊悸。哲学家用深刻的思想揭示存在的本质,但是存在已经在本质上改变,所以迄今为止的哲学 家(包括以“历史的终结”著名的美国思想家福山)都在疫情面前显得言说困难和不得要领。而诗人吉狄马加虽然没有用集束的概念定义灾难、定义病毒、定义疫情、定义巨变,但是他用想象,用神谕,用意象,用情绪,用无边的比喻和联想,把我们带入宇宙辽阔的时空和人类多样的历史,用寓言启示生活,用神话预言未来,用死亡批判现实,用诘问考究我们的成见,用物种的起源昭示人类的命运。他反复追问的是:“是这个星球创造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这个星球?”他让我们带着这个问题透视疫情的发生和后果,参悟不可预测的疫情结果,从而看透和洞彻整个事件的所有可能性。当然,这首名为《裂开的星球》的长诗,也是此次亘古未见的人类灾难的一座思想的纪念碑和诗歌的墓志铭。
2020年6月27日端午节之际于北京
〈作者简介〉
向云驹,男,土家族,现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副理事长兼秘书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北京师范大学京师特聘教授,天津大学特聘教授,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全国委员。曾任 中国艺术报社社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秘书长、中国文联文艺资源中心 主任、中国作协理论评论委员会委员。著有《中国人文地理与生态美学》 《非物质文化遗产学博士课程录》《非物质文化遗产若干哲学问题及其他》《草根遗产的田野思想》《中国少数民族原始艺术》《中国少数民族审 美意识史纲》以及诗集《眼睛是身体的乌托邦》等十余部著作。曾获中国文艺评论奖著作类一等奖、文章类一等奖,两次获得中华优秀出版物奖,诗歌获《人民文学》等主办的全国诗歌大赛二等奖,新闻作品曾获中国新闻奖,杂文作品曾获人民日报奖、北京杂文奖,曾获中国作协民族文学山丹奖等。系国家版权战略研究专家组成员,住房和城乡建设部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工程专家委员会成员,中国摄影家协会学术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曲艺家协会学术指导委员会委员。曾获首都民族团结进步先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