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的广阔空间不一定就是天空和大海。世而无象则有象,心灵景观的丰富,仿佛历来是诗歌情怀的坐标系。好诗自古都不会是“为事而作”处处伦理在场的简单心境表白,珍贵的作品,往往都有着心态体验与外在激情联系的交融互动,《宇宙,尘埃或混沌》不《只是为了呈现》,“让诗歌陪我一起,享受孤独”的寄情方式,其实这种重塑生存还原不易显形的内在诗意精妙的物感,恰恰以小我扣合着大我,以日常启发的穿透力,折射出了价值形态,并以本真感中的纵深感,较为贴切的完成了诗歌美学走向。
审美需求的多样化,实质是并非要求诗人们刻意都去常怀一种精品意识。自然流露,或许也会迎来一些深层命题的大同。许多不经意的认知,“独立于狂想者的意识之外”,由于我们已习惯了人文情怀的关注与介入,因此从传统承继中走来的诗人,今日许多都会将生活的碎片化变为精神的规范化,犹如在“夜空中看见星光”,总能集中的做到心情变奏跟意象肌理的互为观照,且于人性与命运的不同侧面,用“安慰,以自我消失的代价/醉心于夸张的想法”,继续体现出生命力的真实温度来。
《我从一百年后回到现在》,“植物和酒的精神是透明的/却往往模糊了人类的思想”,“时间的脸”,《总有一些疼痛被掩盖》。这样的诗,呈现了较为沉痛的诗意路径,又不乏满盈的爱意情深,作品用劲道醇熟的想法与立场,高扬了诗人所处不同时代均当不倒的理性的旗帜。它超出及物性诗歌一般的能动反应,凭藉智性呼应的高度视角,使心情吟唱“梦想的现实不再是遥远的旅程”,就此同样也有了语言游走的沿途新貌。
我们不要求每位诗人在创作前,首先一概注入先验思想。但他必须牢记人世间还会有“突然而至的暴雨“,尤其心情吟唱的,根本也不可能全是什么春回大地好时光的草长莺飞。尤佳的这辑诗作,说不上是时代的什么大景观,但就这似乎娓娓道来心情的循环与掘进,却颇富精神效果的凸现了一些忧患意识气场及气度的图景张力。诗坛若多能弃之那种浮泛的急躁之作,常有焕然一新丰沛文化气息及责任担当的好诗临空面世,便是范围不广的心情吟唱,山河自是也会为之欣悦,而不至污染整体生态环境。
——广州市作协副主席 顾偕
时间是有形状的(24首)
尤佳
突然而至的暴雨
上午的那场雨,看似来得突然
其实,这是天空酝酿了
好几天的一场阴谋
我是这场雨的旁观者
而那些裸露于大地的万物
却措手不及,那些正在专心
赶路的人们,也措手不及
雨的气势,完全凸显了
夏天的个性。每一颗雨滴
都使屋檐上的雨篷
发出疼痛的声响
河流的胸怀,逐渐宽大起来
它既能包容率真的雨滴
也能包容天空和大地的尘埃
浑浊的波浪,尽显河流无声的责任
大雨过后,我看见所有的树叶
都换了一幅面孔,晾晒的衣服
慢慢在风中飘舞起来……
时间是有形状的
没有人相信时间是有形状的
除了我
我已明显感觉到时间
因为麻雀的钭飞而改变了方向
时间的形状,是曲线
像我的血管,是不规则的包块
像我肝脏上的肿瘤
此刻,屋外切割金属的电锯
发出惨烈的吼叫,我下意识地
摸了摸自己的右上腹
像是抚摸梦想中的玩具
山顶上的树……
山顶上的树,早已枝繁叶茂
三十多年了
我却从未再去攀爬
十七岁那年
命运强行更改了我的名字
凤凰山遥望着缓缓流淌的琼江
我瘦小的影子,深深地印在
清澈的河底,柔波中的水草
抚摸着我稚嫩的脸庞
我还不能转身回到村庄
额头上的血包
是我为远远和一然磕出来的
命中注定,我这一生
只有两个儿子
我将右手空出来,按压住
右上腹的疼痛
儿子们正在健康成长
我还不能转身回到村庄
三根火柴
记忆中的火药味
在我划燃第一根火柴的时候
扑鼻而来。久违的味道
顿时让我想到了古代
炼丹家们的窘相
也仿佛看到他们最初
欣喜若狂的样子。炉火正旺
持续了上千年
我在火光中依稀看见了
1840年的枪炮,正在步步
向前逼进,我听见
爆炸声此起彼伏,在潮湿的
海岸上,一字排开
这个队形保持到园明园的
牌坊前,就全乱了
乱如匪,乱如盗
乱得反客为主了
我不止划燃了一根火柴
在第二根火柴的火光中
我闻到的是柴禾煮熟的白米饭
和热乎乎的红苕香
玉米棒子,在柴禾的余烬中
噼里啪啦炸开了期望的音符
还剩下一根火柴
我舍不得再把它划燃
我把它放回了火柴盒里
反复抚摸了几遍,然后
安放在书架的空隙处
光,或者时间
仙境的房屋似乎已经老旧
这木制的房屋,瞪大眼睛
充分彰显自己存在的意义
而旁边的一棵大树
用晃动的树叶,提示风的
存在。我们很难说清
大树和房屋谁更年代久远
生活的道具,除了时间
就是安放在树下的一张桌子
黑兔和白羊相向而坐
茶杯里,从早到晚都冒着热气
睡鼠躺在桌子中间
酣声轻微而悠远,似乎
接近于光的尽头
“光是由波,还是粒子组成的呢?“
“是的,完全是这样。“
睡鼠,加大了酣声的高度
——“光是粒子还是波?答案是什么呢?”
——“哦,是这样的。”
房屋和大树,深陷浓雾的包围
只听见睡鼠的酣声,轻微而悠远
时间或镜子
今天这个《时间》
跟宇宙没有关系
而且,它很可能是没有形状的
也许,它的形状
太过复杂,让我们无法辩认
比如说,乌云移动的轨迹
影子由明至暗,再由暗至明
你可能都无法用语言
清晰的表述
一些朋友,用时间衡量
至少是一代人或者更长久的
陈酿,你却闻不到
应该有的醇香
完全出乎意料
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
雨滴敲打树叶的声音
让我清空思想
只一个劲地频频面对自己
举杯。饮,还是不饮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酒杯里必须有酒
清澈透明,而且能够照亮
我此刻内心的每一个角落
陶片上的时间
从混沌之始
陶片就在宇宙中
飘飞。革命的烈火
在暗夜里燃烧
它的光,使月亮的
阴影,无处遁形
时间的隧道
无限延长。但我以为
它必将终止于一粒尘埃
等待一场雨,从中秋的
月亮上落下来
看着它,不经意间
就打湿陶片的背面
我只想从陶片的纹路上
读出人世间日常的秩序
时间的脸
有人的血压
还在持续升高
躺在药盒里的药物
却无所适从
血管的弹性
使时间改变了形状
无论从那个方向
我们都看不见
时间的脸
陶醉抑或破碎
以情感合泥,在熊熊的
炉火中,快乐,抑或烧灼
让时间的昼夜充满了
短暂而坚忍的意义。然而
在摆上闪着光亮的木架之前
它又破碎了,散落一地疼痛
碎片的光,从炉火熄灭的
那一刻起,就已经
隐藏于内心。有机的形式
业已失去原有的样子
淹没在万物的喧嚣中
一片叶子,或者一朵花
独立于狂想者的意识之外
我很想看到它们如何
改变我对世界的体验
虚构的景致,敌不过万物
自然的表达。破碎的陶
自始自终都在寻求内心的
安慰,以自我消失的代价
醉心于夸张的想法
叶的绿,花的毒,都暗藏着
有别于醉酒的阴谋
吸之,吮之,都可能使你
产生忘乎所以的幻像
植物和酒的精神是透明的
却往往模糊人类的思想
世界是这样终结的
夜空中的恒星,摇晃着巨大的
身躯。它把自身的想法,强加给
微微闪动的波浪
锲入我大脑里弯曲的勾回
白热的光,是燃烧的血液
每一滴血液都在无垠的时空中
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恒星,现在离我很近
离我左边的胸膛很近
我看见它忍受着燃烧的疼痛
看见它扭曲的躯体,痉挛的脸
此刻,现实与梦境于我没有两样
但我更愿意自己身处梦中
我相信在梦中,生命会更长久
在梦中,我将计算出恒星
还能燃烧多长时间。它燃烧的灰烬
将浓缩成一粒重于本身的钻石
并在我醒来之前消失
“不是伴着巨响,而是伴着呜咽。”*
*注:天文物理学家:苏布拉马尼扬•钱德拉塞卡
我从一百年后回到现在
一百年后的我,现在
就站在11层楼的窗前。时间的
指针,就是此刻手表上的指针
它分割着每一位被时间
奴役的人的生命
我从一百年后回到现在
无外乎我们曾经是亲密的朋友
我舍不得你们
我热切地希望看到你们现在的
生活,简单而又充满无限
玄机。对于你们一百年后的
任何可能,都飘浮于黑洞的边缘
现在的我,在你们的眼里
似乎应该是一个诗人或者医生
当我从一百年后回到现在
或者回到更早一些的时候,我
还是一个诗人吗?而医生
有什么用?我只想对你们说
朋友们:秋天的寒气已经从楼顶下沉
当寒气经过十一楼窗口的时候
被我沉思的目光所诱惑
被我从一百年后带回来的热情
所诱惑。而对于你们
朋友们,我只想说
别忘了添加衣服,别让感冒
侵袭了你们的复杂的心灵
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
现在的我,与从一百年后回到
现在的我,有什么不同?
假如我不曾自我揭穿其中的秘密
宇宙,尘埃或混沌
首先,我铺开稿纸
在稿纸的最顶端写下三个词
宇宙,尘埃,混沌
一笔一划,绝不潦草
像是我又回到了小学一年级
那样认真,神圣
宇宙形成的最初三分钟之前
温度还没升起来
光也不在眼晴里
我还不想提到物质这个词
因为我曾经,不,我一直钟爱的
时间,还没有形状
黑暗中的碰撞,是时有发生的
无论有序或者无序
无论相互吸引或者相互排斥
但我尽量不说原子,粒子,光子
质子,核子也不说,因为没有诗意
碰撞产生意识,哪怕是尘埃
在意识的核心,温度渐渐升起
直到我们所说的空间,变成宇宙
雪粒和水有多大的差别?
没有降临大地之前,我们
很难区分。用今天的眼光
看不透两百亿光年以远的事物
人类只关心酒和肉
只关心钱和欲
关心尘埃的动机多种多样
物质分裂,温度日渐降低
有时低至融化钢铁的热情
然后有了我们今天
在夜空中看见的星光
但有的光却已经弯曲
我时常被弯曲如针的光
刺痛后背,刺痛我对诗歌的热爱
似乎我更应该珍惜夜空中
划过的流星,或者清晨草尖的露水
书写至此,稿纸已无空白
我用狂草的走笔,结束这混沌的狂想
盛夏的宁静
知了的呐喊,从清晨
破碎的宁静开始,一阵紧似一阵
感觉不到它们有过疲惫的时候
闷热的气浪,翻卷着纠结的
云朵,与突然而至的雨水
有着扯不清的关系。我观察树叶
裸露的表情,颤抖或者摆动
都不能给与确切的表达
唯有知了的呐喊
将持续到深夜寂寥的天空
只是为了呈现
清晨的阳光被日渐发凉的
雨水,湿透了心肺
梦想的现实不再是遥远的旅程
知了躲过一场爆雨持久的浩劫
是否还能躲过秋天的尾声
我要用很大的劲,才能
把窗户打开。我看见
赤裸的砖头在即将废弃的屋顶
压住了一片不能飘飞的树叶
我用目光把意义的水汁
从植物的乳房中挤干,然后
又把干瘪的茶叶狠心的泡胀
脑子里想一些
无法用诗歌来表达的事情
秋天的婚礼
一伙人,借诗的名义
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见证,或者歌颂爱情
爱情的酒杯里
或清澈透明,或有细腻的泡沫
溢出了杯口
秋凉而绵长的雨水
浇不灭辉煌的灯光
它们顺着屋檐流进街道
它们排开空气,避开思想
悄悄地汇入南边的河流
不知是欢快还是忧伤
我决定改变窥视天空的方式
我决定改变窥视天空的方式
趁着蓝天,跟随连绵的雨水走远
我以三寸长的葱
当无所不能的望远镜----
裸露的草地,风情万种
怀春的虫子,选错了季节
以无奈之举,搅乱了人心的涟漪
我决定不让今天的太阳出山
让那枚被狗咬缺的月亮
挂在天边的树梢,欲言又止----
我借助细小的葱管,瞭望
没有发现鸟影飘过的迹象……
我这样形容大海
装在大海里的苦水,无处可倒
潮汐的涨落
也只能算是例行的倾诉
海鸟,以翅膀切割深邃的天空
把内心珍藏的柳絮
撒向大海的波涛
我一心只想,用心胸包容深处的暗流
总有一些贝壳,或者鱼的棘突
悄悄亮出词语的锋芒
雨点袭来,沙滩上流下美丽的伤疤
罂粟之光
今天,我似乎应该歌颂祖国
而我无法解释,为什么
想起了微风中摇晃的罂粟
除了罂粟,一些花依然还在开放
它们色彩鲜艳
但我看见天空阴沉着脸
而落叶零乱,有的暗黄,有的
金黄。我不知用什么方法
才可以把它们收藏
罂粟就在我的记忆里
在和风中细诉着内心的委屈
阳光下,它的灿烂扑面而来
在夜晚我也能感受到它的光芒
月亮的光辉过于柔弱
常常使寂静更加忧伤
为了证明我曾经活过……
为了证明我曾经活过
我渴求死亡
黑褐色的蟑螂
就像迫不及待的死神
像溃逃的士兵,在我面前乱窜
它们带来的不是恐惧
更像是不可拒绝的邀请
远去的蝉鸣
使那些曾经护花的落叶
掩盖了大地的肮脏
总有一些苟且之物在蓝天下
无地自容。下水道通向
未知的河流,一只死去的
蟑螂,保持着最后战斗的姿势
我把目光放远
尽量落在别人忽略掉的雪香之上
这个中午,我与诗歌一起享受孤独
中午都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太阳,还是不肯露出它那张
害羞的脸
我说太阳害羞,是因为
我父亲去逝的时候
满山的麦子,怎么也饱满不起来
三十年后,我母亲去逝的时候
却又连续下了七天大雨
于是,我在这个中午
让诗歌陪我一起,享受孤独
在诗歌中的某一段路途
应该是接近时光的叉路口的地方
一个句子,像窗外
随意掉在地上的树叶
既展示了时光的背面
又表达了我生活的经验
我隐约听见了倾诉的涛声
禾苗上的火焰
是太阳溢出的乳汁
一朵浪花开放,使整个秋天
都荡漾着眺望的广阔
而一贯可以右转的路口
在阴沉的清晨,被禁止通行
我们必须改变方向
继续未尽的旅途
一路向北,把目标锁定在
远山的红叶上,让远去的蝉鸣
止声于流动的叶脉里
而大海,在东边的远方
我隐约听见了倾诉的涛声
不白不黑的乌鸦
阳光只畏缩的闪了一下
就从下垂的眼角溜走,逃避了
应该有的担当
昨天还透着一点湛蓝的云朵
借立冬的理由
趁着醉酒的谎言
变形为不白不黑的乌鸦
酒精像虫子一样,在枯萎的
脑细胞里乱窜
这让我再次惊讶发亮的蟑螂
为什么总喜欢藏在卫生间的死角
阳光不在,不一定是阴天
也不一定必须下雨
我更愿意关注正在退毛的乌鸦
是否掉在酒杯里,再也爬不起来
总有一些疼痛被掩盖
大地倾钭
大地的倾钭一天比一天厉害
水珠滑落
水珠向深渊里滑落
水珠滑落的曲线是如此的美妙
以至于在滑落的过程中
微闪着光芒
云翳还没有完全遮住我的双眼
我看见了微闪着的光芒中
剧烈颤动的疼痛
此刻,疼痛像一朵花
开放的鲜艳忽略了疼痛的呻吟
凋谢时的平静
掩盖了疼痛过后的忧伤
我努力保持着直立的姿势
我努力保持着内心的平静
尤佳,原名:田中明。先后于《星星诗刊》《诗歌报月刊》《诗神》《作品》《鸭绿江》《青年作家》《散文诗》《中国散文诗报》《散文诗世界》等发表作品500多首(篇) ,有作品分别被收入《中国·成都诗选》《当代文学精品选》《中国诗歌选》(2015)《四川诗歌地里》《百年新诗——2017精品选读》《四川诗歌年鉴2018》等多种选集。著有诗歌合集《诗家》、个人诗集《茶几上的苹果》《时间的形状》《针锋相对》《听叶子落下的声音》等。主编诗集《一束火焰在黑暗中》《梦想中的蔚蓝》,公众微信《诗歌阅读》《田氏文化传媒》《田氏健康》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