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周孟贤,男,浙江湖州人,中国作协会员丶中国民族艺术家协会副会长、湖州市作协副主席、湖畔诗社理事,。上世纪60年代发表作品,主要从事抒情长诗创作,兼写短诗、散文、随笔、杂文等,作品关注时代、现实和民生,有忧患诗人之称。长诗多次获奖,其中《大鸟引我溯长江》获浙江文学奖,并参评“鲁奖”; 散文等入选入编《二十世纪中国散文诗大观》《中国当代散文大观》《散文选刊》和《西部散文选刊》等多种书刊,个人成就收入《中国诗人大辞典》等典籍。
秋阳朗照,江风劲吹,海宁潮声时浓时淡,不绝于耳,在我远眺若隐若现在天边大潮的瞬间,我的思潮先于江潮翻卷了:我遥想当年的李白看见一线潮是何种神情、何种浪漫,是否与月尽情对饮后,与江共吟哦自已的“海神东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浙江八月何如此,涛如连山喷雪来”之诗句;遥想白居易是何种激动,激动后归于平静、归于现实,尔后双手反剪、仰首浩叹,尔后铺纸研墨,挥毫写下“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14个大字;遥想经历坎坷的大文豪苏东坡是何等的豪迈、何等的洒脱,是否醉卧潮声里,觅得众多佳构妙句,最得意、最传神的是“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我还遥想身穿白色中山装、头戴礼帽的孙中山驻足江边,尽显国父之神采,待等大潮过后,胸中激起惊涛骇浪,把目光投得很远很远;遥想大手笔、大诗人毛泽东面对“海面雷霆聚,江心瀑布横”的大潮,一定联想起中国历史、联想起革命大潮……继而胸中腾起滚滚诗潮,诗潮胜似钱江潮!
转眼间,大潮势如破竹,呼啸而来。尽管观潮为时尚早,但还是能领略到远处的大潮的声威。我把目光从潮头上慢慢地由远移近,又快速地从近处投向远处——目送大潮奔腾而去!全神贯注、屏住呼吸的我,在一线潮冲撞我心的同时,我感觉到,我一如田径赛场百米跑的运动员——我首先撞线。我心里不住地自语着:一线潮像一道水城墙,谁能遏制它的气势、它的前进步伐?它又是一道活城墙,远远望去,形如蛟,神似龙;一线潮像一道闪电,把大江辟开,让天下人看够大江的内蕴、大江的神韵,也让天下人去听去觅这如雷似鼓的大潮声,把雷隐在哪里?把鼓藏在哪里?一线潮又像一行诗,一行充满激情、充满哲理的诗,一行包容一切、压倒古今、独步天下的诗……,在这行诗的面前,我愧疚,我多年写的诗黯然失色!
当我乘兴来到老盐仓观看回头潮时,我的心似乎更加冲动,回头潮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从审美角度看,它似乎更为赏心悦目、撩人心魄。如果说,一线潮是气宇轩昂、势不可挡的潮,那么,回头潮则有一种内在魅力,它让人往生命深处去联想、去回味。我站在江堤上,江风阵阵,我似被江风裹挟的潮头打成一个粗头乱服的乡野之人。我注意到回头潮的成因:那潮水从盐官逆流而上,轰轰隆隆,奔腾不息,当它被一条长达660米、高9米的丁字大坝阻挡时,大潮像受惊的雄狮,吼叫着直窜天空,形成惊涛日夜复、壮观天下无的奇观。窃以为,这是一条最让人动情、动心,继而深思的自然景观。那些远道而来、日夜兼程的潮水,没想到在这里被逼进了一个“兜”,为完成自已既定的行程,大潮决不就此被困、被“囚”,而是奋力突围!我久久地冷笃着、观望着,我感到一阵惊心:那些猛力冲撞、快速返回的无数潮头,在怒吼,在狂啸,在欢舞,像一支苦苦血战、终于杀出一条生路:的部队,众将士互相拥抱、互相诉说,欢奏凯歌!
眼前的回头潮,一次次让我陷入沉思;回头潮的壮观,也许可落在一个“逼”字上。换言之,因为“逼”,才有了磅礡的气势。一个优秀的人乃至一个优秀的民族,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被“逼”出来的。是吗?我想起司马迁,这位老夫子在惨遭宫刑、身受奇耻大辱的逆境下,没有被逼疯、被逼死,而是以惊人的毅力,含辛茹苦,发愤读书,终于完成一部永垂史册的《史记》;想起世界音乐大师贝多芬,他在耳聋之际,不愿让命运扼住喉咙,不愿与世界隔绝,顽强地与厄运抗争,在抗争的同时,更加执爱生活、热爱音乐,用一颗心努力感受人世间的一切,写出一部部辉煌的作品,属于全人类的作品……;可以说,古今中外被“逼”成英雄、“逼”成名人、“逼”成伟人的例子不胜枚举。可见,“逼”能使人得到锻炼,能造就一个人。一个人只要在被“逼”时,充满信心,咬住目标,勇于发力,就能拓出一块新天地!须知,一些被“逼”过的人,更懂得生活之甘苦、人生之艰难,心理因此更为成熟,思想因此更为深刻。我想,这就是看回头潮给我的启迪。
当潮水折回千米后,又向前冲腾时,早已进入诗境的我,早已看花了眼的我,似乎觉得观潮人群中,站着不少海宁籍历史名人,他们中有著述《晋纪》20卷、我国志怪小说始祖、东晋学者干宝、明末清初史学家、完成500万言《国榷》的谈迁、国学大师王国维以及曾主编《浙江潮》、完成军事名著《国防论》的军事理论家蒋百里等老先生,殊不知他们今天看了回头潮会以怎样的思绪、怎样的感悟写进他们的新著?哦哦,还有那个十分浪漫、注重渲泄个人情绪的徐志摩,不知能在新作中,一改过去之情调,把回头潮的气势、气韵写进去?
秋阳下,惊涛拍岸,江面烁金。当人们纷纷散尽后,有一个人仍临风而立,举目远眺,那就是我。我目送着突出“兜”的回头潮,回头潮呵,不回头!它雄赳赳、气昂昂,向着前方奔腾而去……
问 海
谁知几年前的往事,竟成为几年后的心事。每每回忆,总让人颤栗不已。
1990年9月,我去了雁荡山,那是因为参加华东地区地、市报副刊研究会而上山的。会议结束后,我买了去上海的船票,那是因爱海的湛蓝、海的浩瀚,我是从温州码头启程的。
我没想到轮船出海不久,便失去平衡。天呼海啸,在遥远的海平线上,纷纷溅起万千浪柱,一阵阵如雷似鼓的巨大声浪,轰响在我的耳朵边沿。失去平衡的我,站在船舷旁紧抓铁栏。举目眺望,转瞬间疯了的乌云大块大块地冲撞大海,疯了的大海一次次顶撞乌云。云海如墨,墨色泛滥……
大海狂啸着,受惊的轮船颠簸着,大海忽而左斜,船也忽而左斜,大海忽而右倾,船也忽而右倾。暮色中的海乱作一团,暮色中的天一片糊涂。海面上,那些追的打的挤的压的冲的撞的跳的窜的哭的笑的浪涛,或一个跌宕,或一个趔趄,或互相粉碎,或一声惨叫!
我久久地冷笃着,宛若一枚针凝在海天的中心。晃来荡去的我,眼睛却平稳地注视着。我的目光似是一条鱼,正用鳍划动着自己的思绪。不知怎的,我的心不禁猛地抽搐!我惊诧浩瀚的大海简直是个无边的拳击场,一个个浪头,似紧握的拳头,拽一股寒风,闪电般扑过来。我惊异每天忙于收回月亮、放飞太阳的大海怎么养育了、隐匿了、集中了成千上万个爱斗的拳击手?我很想看清这些杀手的长相,以便判断他们的原职业、原身份、原籍贯。可我怎么也看不见拳击手的脸和拳击手的身体,只看见他们一个个低着头高举着拳头狠命地砸过来,又狠命地夯过去,如一场混战!
我屏住呼吸,我用我的心不断地“凝”住身体摇晃的我,我的思维踮着浪涛跳动着、奔跑着。我从海天的混沌中,发现许多涛头形似神似一些世界拳王的拳头。我惊呼这其中似有阿里、福尔曼、泰森和刘易斯的拳头,还有里迪克·鲍、霍利菲尔德和穆勒的拳头……,这些拳头互相追逐着,击斗着。有的挥动左勾拳,有的回击右勾拳,有的动以摆拳,有的出以直拳,在这无休止、愈打愈烈的拳击大战中,我注意到远处一个岛屿的附近,有许多浪涛扑向礁石,又有许多浪涛隐在礁石后面。不一会,恰似埋伏的拳手冲将出来,再度决斗,这些打疯了的拳,谁都不让谁,谁都想击倒谁!
轮船在倾斜中朦胧地前进着。面对眼前这情景,我心中很有点发怵!说真的,我的惧怕——并非担心冷不防有拳头从海里打过来,而是想到大自然在此时此刻翻开大海这本蓝皮封面的史书——给我活脱脱的真实地展现人类好斗的脾性。我打了个寒噤,我想:究竟是谁在背后唆使拳击手们发动一次你打我、我打你、你不打死我,我要打死你的争霸之战?是谁利用海的湛蓝、海的浩瀚,让“拳头”充满杀性?
轮船吃力地咀嚼着风浪的喧嚣,我的心默默地咀嚼着艰难的航程。夜色中的我,孑然一身伫立在船与海、平稳与摇晃的边缘。许是太适应了起伏,我在长久的颠簸中反倒获得了平衡。我看见船上的旅客有的拥抱、有的仰卧、有的发呆……,是畏惧海的咆哮?是听凭海的主宰?我问苍天,为什么好端端的生命总是处在危险之中?总是处在被偷袭的境地?大海呵,你是什么?你是原来意义上的大海么?你孕育了人类,你还爱人类吗?你听谁的?你为什么顺从地提供一个天然拳击场?又怎样隐去拳击手的狰狞?请问,你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共同导演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我无力地低下了头,我感叹一个人太渺小了,我不能面对眼前硝烟滚滚的“海战”立即喝住,立即收拢于指尖、泯灭于于掌心!我想狂奔于大海的涛头,狂呼、狂叫挑起拳击战的是愚蠢者、是君子还是贼子?若是智者,出于何种需要,为什么隐得很深很深?若是君子,为什么不坦荡潇洒地仰起头亮一亮相?
当轮船平稳而快捷地滑入吴淞口时,已是清晨了。清晨的大海,恢复了湛蓝,恢复了平静。那飞拍的海鸟,装饰着美丽的海平线,那片片渔帆一如薄薄的蝶翅,泊在海面上。那些柔柔地切割海水的舟楫,若行若定,似飘似飞。“多美好啊,满海的诗韵!”我不禁在心中自语起来,那么,那些拳击手到哪里去了?是暂时休战?还是易地再战?是一方胜了另一方、还是双方握手言和?
当朝阳在我的额头抹一道霞辉时,我猛地意识到:挟大海令“拳手”一场混战的始作俑者是19号台风。哦,那么台风又是谁?它在哪里?它为什么要隐匿?它是怎样驾驭着大海的?大海又为什么听凭主宰,交出全部的自己?
倾听蟋蟀的叫声
入秋了,暑火退却了,我便为自己增加一种享受:身披月色,伫立阳台,竖耳倾听晚风送来的蟋蟀鸣叫声。听久了,自然入迷了。入迷的我暗暗思忖:好哇,这小小蟋蟀入秋后,便开始倾情地鸣秋了。
于是,秋,高远了蓝天;秋,气爽了人类。
秋,让蟋蟀唱得越来越浓,浓得让我沉醉。醉眼朦胧的我,似乎看见他们一个接一个跳到我的面前争相鸣叫着,在多种声音的混杂中,我惊诧其中有委婉的、抒情的;有诉说的、悲鸣的;也有接连鸣唱的或断断续续的……,我不断嘀咕:他们也有各自的遭遇?也有各自的心境?也需要宣泄——宣泄什么?
也许,秋是他们呼叫而来的。
也许,只有到了晩秋他们才能宣泄?
说真的,小小蟋蟀,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气宇不凡的斗士。有人说他们是天生的好斗分子,“斗”是他们的本性,是吗?据我所知,他们是被人为地安排上场、强迫格斗的。无奈中的他们,面对生死之战,只能拼杀。在拼杀中,他们即使被伤残了、被厮咬了,也还是一个劲地勇往直前、一个劲地鸣叫,以显示自己的实力,以捍卫自己的尊严。他们那抖动着的羽翼,在我看来,是生命的猎猎大旗!
高扬“大旗”的蟋蟀,实际上是一个斗士向天下昭示自已的“气节“。对此,谁能不肃然起敬!肃然起敬的我,双手托住下巴,两耳伸进草丛,在阵阵呜叫声中轻轻背诵蟋蟀的“五德”:“鸣不失时,信也;遇敌必斗,勇也;伤重不降,忠也;败则不鸣,知耻也;寒则归宇,识时务也”,多么骁勇、多么理智的“斗士”呵!
面对蟋蟀,一介布衣、舞-点文弄几点墨的我深感愧疚,我在权贵面前,在恶势力面前,在弱者受到凌辱的时刻……还缺少勇气,还不是每一次都挺身而出!不知那些拍马的、谄媚的、怕上欺下的、丧失良知的、不知耻辱的文人面对蟋蟀深感汗颜吗?感谢古人在文化意义上提炼出蟋蟀作为斗士的品格和形象,由此,我要叩问历史,几千年来那些专横跋扈、杀人成癖的封建帝王以及政治杀手杀害了多少斗士——多少“蟋蟀”?
——我的眼前似乎映现了千百年前的那些风骨铮铮、清高狂狷、执著于真理的、儒雅的斗士,他们多为反対专制反抗高压捅破黑暗追求光明的斗士,他们不怕“朕”,敢向皇上叫板,他们像蟋蟀一样有着“遇敌必斗”、“伤重不降”的精神:那个宋代的、性倔的文学家胡铨,他痛恨卖国媚敌的秦桧,欲上书弹劾;他知道秦桧权倾朝野、心狠手辣,会疯狂报复……他也不听家人友人的规劝,他决意上书朝廷;他表示“不与桧等共戴天”,“愿斩桧等三人头”,“不然,臣有卧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这些话犹似铜豆掷地声声铿锵,令奸佞惊魂落魄,令舍人也大为震惊,叹服胡氏的大勇!再说那个“倔”得天下闻名的斗士方孝孺,因他的“斗”株连了他的家人和他的学生,致使900多人和他一起下地狱,他以自己的死来反抗朱棣;还有那个文名虽不及方、斗脾气胜于方的练子宁,他也坚决反对朱棣继位,以至被割去舌头。割舌后,朱棣对他说:“我是学周公辅助周成王。”谁知不能说话的练子宁用手指蘸舌血在地上书写“成王安在”4个大字,恼羞成怒、起了杀心的朱棣立马杀了他并铢灭其九族……
蓦然沉重的我,思想的翅膀蓦然起飞,直飞杀气和文气俱盛的魏晋时代,念及那个名气太大性格太直、在皇权更迭这个关节眼上不愿趋附,拒绝进入权力核心层而招致身首异处、鲜血从颈腔喷涌而出的嵇康-------,接着折回直飞半是诗词半是翰墨的宋朝,直飞宋以下的朝代,直至近现代------,-部历史,哪一页没有刀光?哪-页沒有血迹?哪-页没有权力杀文人的记载?哪-页不沉重不揪心不颤栗?幸好飞出时间的隧道,天色越来越明净、越来越晴朗,但还是让人情不自禁地仰首浩叹:中国啊中国!
明月当空,驻足阳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蟋蟀鸣叫声,一如晚潮向我涌来,我深感蟋蟀的叫声不像永远拉开嗓门的蝉,蝉的叫声让人烦躁、让人不安,而她的鸣叫让我怡静,让我悦耳,给我的心底似乎铺了一层薄薄的、银色的月辉,好惬意,通体透明!同时也深感她的鸣叫让秋鲜活了,让秋生动了,秋在她的叫声中一路前行,朝着一座座节令的大山翻越而去……
想到这里,我面对湛蓝的苍穹,面对星光闪烁的远方情不自禁地吟哦自己的“格言”:“秋虫虽小,但它的鸣叫能转换一个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