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诗人曾凡华诗歌作品选。
自从那一天 他像美人鱼打挺一般
跃上临高海的海面
我的命运便注定了要与他发生某种链接
当他冒着流星般的弹雨
把“渡海先锋”的战旗
插上临高滩涂那一刻
我便看见了一张莫奈睡莲般的脸
沉着如同活佛
静穆如同参禅
肃杀威严的眉宇 却透露出真诚与良善
直到若干年之后
在那场历时十年的滔滔海啸中
他逆流而上拉了我一把
使我从此走出生天
而当时 我并不知这与临高的海有关
也不了解人性美这种无量的恩泽
就像入夜时睡莲的柄在收缩之前
将美丽的花 拉回阴暗之水底
次日又令其伴随黎明再度秀出水面
这种再造之恩我当时不曾理解
只觉着他躺在棺椁里的那张脸有如睡莲
平静 安详 看不出一丝半点的苦痛与不甘
直到这次来临高看海
才发觉有人为了将来而忽略了牺牲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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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高海的现在 美妙而潋滟
自贸港的雏形 在一浪盖过一浪的潮音里
变得更加丰满
海岸上嬉戏的红男绿女
集体无意识那些过往的风尘与硝烟
唯有我在潮汛登陆临高角的那天拂晓
梦见一颗血色的信号弹
发出鹤一般的尖叹
弹花腾空而起 把先锋营教导员那张瘦长的脸
照成了绛紫色
我听见他声嘶力竭地高喊
冲啊 同志们 把海南岛夺回来
让它变成祖国的睡莲……
我没听见他说莫奈的名字 梦就醒了
只看见窗外的海
狰狞而顽劣
锐利而暴戾
其时 所有的死亡都被胜利吞没
所有的生命全为狂欢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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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 我在寥廓澄澈的静寂之中
一心只想世俗的尘事
忽略了临高海天的高远与纯洁
而临高角的海潮
却如此忠实地服从白昼与黑夜的节律
如此准确地宣示海世界时空表的错乱
即使信号弹在跃升的一瞬
变异成印象派之花
临高角对于自己的美
也失忆了最初的崇拜
只是登陆者眼里的白睡莲
会变得更大更美更雍容叶子更多
也会更安详地漂浮于人们的梦海
使得睡莲花在黎明之前可临镜自鉴
欣欣然于自身的光彩
至此 我终于理解了美的这种魔鬼般存在
比渡海先锋营教导员的临高海
比法国画家莫奈的睡莲
更为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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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 大自然能让死去的海石获得新生
而在那场疯狂海啸中逝去的教导员
却不再回还
刹那之间
我看见登陆角黝黑的火山石缝隙里
峥嵘耸起的枞树以及枞树苍然的泪腺
即想起那些伟大的人物
也是这样耸立在人世间
狐独而无言
想必是有一颗强大的海一样的心脏
在支撑他们铁一般的信念
即便倒下了
也会像莫奈的睡莲
优美而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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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
奇异的花岗石块祼露在蓝空里
发出黑人肌肉般的光
远方响着神秘悦耳的声音
脚下就是举世闻名的临高的海
对于这片海
我早就应该怀着敬意和报恩的情感
可直到海难结束了许久之后
才知道教导员之死与我的牵扯
尽管他红色基督式的受难
我并不知情
但他在临高海登陆时那声呐喊
却在我的耳畔长久地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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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站立于此 想得出神时
我看见山在四周倒立起来
海在蓝空下澎湃不已
我看见了海波血红的争斗
以及争斗后留下的沧桑与纠緾
枞一样的教导员
此刻已挺立在临高角纪念碑的基座上
模样没变
只是胖了魁伟了些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
他是英雄里的英雄
伟丈夫中的伟丈夫
蓦然间 我看见了他头顶上方那只瘦弱的白鸽子
在孵不是自己下的蛋
一动不动地匍伏着
似在期待未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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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
雕塑的优雅与白净
刻画不出他的英勇与苦难
脸上应有的汗渍与血污
是东方文明的精液
不是上天遗露的忘川之水
所恶化的源泉
应该是世间标榜的风格道义
长留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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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再看临高的海
海与霞光融在了一块
非蓝非黑 也不是灰色的地带
微带着一点红
血色的红 与黑接近的那种猩红
像临高登陆角的火层岩一样
发出玄黯的光
光华四射……
为着爱的那一念
我抛却日间的酬酢去看临高的海
其实 只是去感觉去触摸去找寻往日的记忆和无奈
在这个退潮的闪灼着星光的黎明
来看这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海
也让这片海见到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的我
我这个名不见经传褪去了戎装的老军人
上过战场会写几句诗的多愁善感的穷书生……
我后来才知道
教导员是米开朗基罗式的学习者
与其说是在拉斐尔身上看到雕塑的功力
不如说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自然
他们都是伟大的学习者
没有一般诗人身上的那种猜忌与骄矜
他们都是作为一个学习者逝去的
在最艰难的作业时被死神打断
终止了他憧憬的本可达到的目标
留下了所有伟人留下的所有遗憾
蹉跎了一生 最后瞑目如睡莲般的长眠
像躺平的临高的海
一如既往地为苦命人疗伤 给穷途末路者慰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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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 我不是梦游者
我只是来寻觅海的精魂与胆魄
一如甜蜜的青藤
緾绕行将坍塌的支杆
在教导员冒死抢滩登陆的这片海滩
我百无聊赖地祭烧了自己的处女诗集
——他曾给以关注的那部描绘洞庭军垦生活的单薄诗集
我突然想起那位和我一样
也有过军旅履历的诗人尼采说过的一则寓言
“——凤凰给诗人看一卷烧焦了的东西
说 不用怕
它不具时代精神也不具反时代精神
故难逃被烧的命运
不过这是个好兆头
因为它具有朝霞的某些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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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渡海英雄与咏海诗人的命运
在临高找到切合点
这一先知式的寓言
具备了一种不可否定的思想冲击力
如同在善与恶的彼岸
找到了登陆点
其具备的朝霞的某些特征
唤醒了我这颗被尘心浸染已久的心
让我能重新审视自然山川的灵性之美
这种禅定的境界
在碧海青天的苍茫中呈现
其实 真正的苍天会如如不动
寂然而冷静
从无时过境迁 人去楼空的无常感
潮水退了 世道当然会变
海景虽美 明日的赶海者也会另有其人……
然而 人来人往 世事浮沉
只要守住初心
就不会被外物得失所迷惑
触目所及比比皆是诗的意境
爱因斯坦尚且不信上帝会与人类开玩笑
——铁块与石块投入太空
亿万斯年之后也不会组合成电脑
有限的想象造不出无限的世界
一如临高登陆角上的灯塔
光明而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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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由莫奈的同胞
始建于清光绪十九年的灯塔
屹立于临高海角
历百年风雨而不衰
即便是上天动了雷霆之怒
也处之泰然
这卒海南最早的灯塔
见证了先锋营奋勇登陆的那一刻
今天 作为琼州海峡西口最重要的助航标志
无论商船 军舰 游艇 渔船
在岛屿西部迷离 漫漶
第一时间 就能接收到来自于此的光源
于是 境由心起 世界大变
覆盖地球大部分的幽冥沉重之海
顷刻间空灵剔透 尽扫昏暗
平凡无奇的临高角
便成了海南的格陵兰
茫茫苦海里的一切怨喃和叹息
皆化为柔软的春水
流淌出月亮般的光彩
红白相间横带圆柱形的铁制塔身
与教导员高大的身影叠加在一起
成为我永久的丰碑和标杆
如今我来领略这分黎明的惆怅
便想到了对比鲜明的不朽与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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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命运多舛的过去 回到将来
我的一切 也会发生改变
坦率说 这片海给我的第一印象
只是慌乱
作为陆地上的生物
水不适宜于呼吸且有令人窒息的元素存在
这对于人类
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它截然分开了两个世界
人们称之为海的这片浩渺的水
迷惘阴森又深不可测
东方人常以海象征漩涡 象征深渊
往往在日落之后去光顾
令人顿生苍凉之感
更何况灯光一灭 夜海泛滥
沉沉一线之间
除偶尔几道可怕的磷光之外
全是一片死的灰暗
而临高灯塔却温柔且带人情味
脚下的海也流溢着深刻的蓝
自从教导员将临高角那片阴森森的血色
打碎 碾烂
缝合成一张命运的帆
我就走出了困境 走向了平安
如同灯塔释放出的无限广博之爱
为我指点迷津
驱除苦难
因此 我将临高的海
命名为恩人之海
并以我的这首菲薄之诗
作为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