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标记的天空
多年来,我心中有种莫名的激动来自
塞外草原,不知名的野花神秘、热烈
一直铺向天边。这时,一条杂毛狗
正撒欢在帐篷和女人的皮靴之间
鞑靼人和哈萨克人的河流、家园
而另一条狗,吹着欧美大陆的季风
温暖,舒畅。从亚马孙河到伏尔加河流域
水草肥美,阳光充足。两岸盛产绵羊、牧师
一管鹅毛笔,让天鹅从神话里飞出
诸神的天空映照着:诸神诞生的大地
在大风中歌唱的勇士,征服过大海的勇士
回乡路上,倾听着流沙和隐约的驼铃
梦,暖暖的雪。一匹栗色马进入难产
逆光中,牧羊犬奔跑的剪影逐渐清晰
沙漠。土塬。又一缕炊烟升起
没有标记的天空,多少星辰装饰着
同一个夜晚。一个春天重复着另一个春天
漠北,大片土地被牧人的笛声
拉远……一颗微不足道的流星
划过北回归线
玄 鸟 *
天命玄鸟,
降而生商。
——《诗经·商颂·玄鸟》
一只燕子从半空滑向小桥
就要进入,我曾憧憬的江南小城
那一带有名的水乡,我端坐在窗口南面
一望无垠的荷塘,微风拂动着清涟
这只燕子轻快地掠过水面
它比另一只燕子更接近生活原型
现实中它保持低调,小心翼翼
它在小城只占据很小一个空间
它不像其他候鸟,如闲云野鹤
也不像家禽,过早地蜕化了翅膀
它和人的距离不远不近,不卑不亢
春来秋往行色匆匆,总记不起它的特征
这时,一声低沉然而有力的雷鸣
燕子从桥下一窜,直飞向高高的蓝空
* 玄鸟,即燕子。语出《诗经》。
荞麦的世界
我足有多半袋荞麦
斜靠在向阳的南墙
(旁边是一幅但丁的挂像)
窗外有只小鸟,它的歌声把我带到
意大利黄金海岸。北半球的春天
那时才刚刚开始
这荞麦原产于亚洲中部
(多少个世纪,蒙古人和马来人繁衍其间)
某一夜,荞麦袋里站起一个金发少女
布谷的嗓音使夜色灿烂如昼
我决定背上荞麦漫游世界
窗外的小鸟,便成了我的贝亚德①
我们来到雪峰连绵的青藏高原
青稞是此地最耐寒的大麦
腊月里,到处有飘香的酥油茶
和露着膀子的诵经人
鹰葬台的凶禽,单恋着贝亚德
远去的歌声
在盛产罂粟的金三角
燕麦只用来饲养鸟类
秋日午后,我迷失在一片阔叶林带
贝亚德把我领回
荞麦的故乡。窗外突然一声枪响
那半袋荞麦撒了一地
(我承认我只是荞麦的主人
我不是但丁)
1982.7.31凌晨
注:① 一译贝亚特丽契,但丁的精神恋人及其长诗《神曲》中的人物,在作品中,她引但丁走出了迷途森林,后游历了天堂等。
月 色
月色来到我们中间……
从一匹狼到一条峡谷、小溪
月色把这段距离淡化成一层微黄
而狼的鼻尖上沾着草屑
它的感觉里没有夏天、夜晚、月光
没有外乡人的悠闲
那热烈而细碎的蹄音
月色来到我们中间,而狼群
在远处聚集。浅浅的蹄印
一片林间的开阔地
狼的毛色细腻、柔和
泛着夏天的光泽
那一群狼几乎全是纯种
数量大约在五十到五十二匹之间
月光中,它们的叫声楚楚动人
从峡谷、小溪到林间的开阔地
外省的河流在这里汇合
乘着那晚的月色,狼群消失后
河流、森林复归宁静
一堆松果,几根狼毛
我们再听不到
那热烈而细碎的蹄音
月色是笔旧债
而我们已无法偿还
月色来到我们中间……
大师和枣树
我们居住的地方
一面连着马路、教堂
工厂冒黑烟的烟囱
另一面靠着
没人居住的古建筑
窗框的设置倒也合理
我们可以望见小半块天空
一棵枣树和邻居的鸽子箱
据说大师就住在附近公寓
多年来我们在大师的著作里纳凉
看鸽子在教堂上空盘旋
偶尔有几个淘气的小家伙
偷偷拿竹竿打枣
我们模仿大师的咳嗽把他们吓跑
有时我们也为大师的某个标点
争得面红耳赤
停电的夜晚
一起扮演大师的窘态
烛光一闪一闪
鼻梁上的老花镜摇摇欲坠
后来我们壮着胆子
从大师的窗前经过
只见桌上有一本打开的书
墙上挂着他早年的照片
一架老式钢琴已尘封多年
回家时忽然想起
窗前疏朗的枣树
正是大师著作里的那棵
南 风
南风吹来,荒野里横亘着
十二座山梁
像十二座旧日的英雄群雕
二十世纪最后的英雄
南风吹着他们的头颅
古典式的头颅,冷峻、高傲
此刻,他们听着南风
目送着最后的鹰群远去
荒野里只剩下:一只年老的鹰
还据守在群山主峰
它目光凝重,双翅弓起
空气里又一次布满杀机
这是一个搏击前的姿势
男人的姿势,我们几乎听见
它雄健的长啸
而这时只有南风,缓缓南风
老鹰就这样兀立不动
头部朝下,双目圆瞪
夕照慢慢移近主峰,移近
荒野里唯一的老者:一只死鹰
南风过处,老鹰的头部羽毛四散
在这七月的傍晚
一副雄鹰头骨,依然寒光逼人
喑哑的南风,正向远处溃退
草原之夜
今夜,我随一场暖雪回到草原
归途中的马蹄
蒙受了雪的恩泽,一路朝南、朝南
哦,“沐雪之夜
一切辉煌已成过去
草原依然是新的”
这喧闹、少雨的土地,又一个暖冬
蓬勃的草叶相互簇拥,遮蔽
从公元的某一年伸展到另一年
草原深处,一个邮戳和三两声兽鸣
把我押在阳历岁末
“岁末的杯中泛着淡淡星光”
一九九七年十月,我偶然记起
几首同名而不同调的民歌
传说中的色目人,火、火堆旁的舞蹈
河谷、牧场被大雪照亮
又一场西伯利亚寒流在远处聚集
此刻,我随一场暖雪飘落草原
并慢慢溶入泥土、草叶
“一个从马背上跌落的男孩
十年前已穿越草原”
以致多年后他双目失明
帐篷里,仍默默怀恋着旧日情人
大雪之夜,一个老人死于呼伦贝尔腹地
(原载韩国《亚细亚文艺》2015年春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