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帆的新诗集《落雪有声》让我一听说,就感兴趣。在名称上,正好跟我去年出的诗集《滚石有苔》配成对。我们都用了一点点辩证的思维手段:英国有一句家喻户晓的谚语:“滚石抓不住任何苔藓”,但实际上滚石身上还是有苔藓的,只不过,不像定石身上的苔藓那样密密麻麻,所以有些人可能会视而不见;落雪似乎无声,但实际上是有声的,那无数的六角形的细小精灵飞舞在空中,与空气亲密而频繁地接触,怎么可能无声?只不过,声音微弱,一般人不注意或心浮气躁,听不到而已。从象征的层面上说,滚石之有苔,落雪之有声,就更加合情,充满了心灵的自足和意志的自信。
《滚石有苔》的副标题是“北塔石头诗选”,每一首的题材都是石头,因为我钟爱石头,每以石头自况。蓝帆则喜欢雪,擅长以雪自比。我的石头在滚动,她的雪花在飘落。“滚”和“落”都是具有命运意味的字,都隐喻着作者的生命感受。石头是地球或山岭的一部分,本来就在地上,本来是不动的,但“滚”是命运的考验、折磨甚或玩笑——滚来滚去,还是在地上。只有陨石例外,从天而降。而“雪”则不同,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从天上落到地上。雪本身不是地上的尤物,而是天上的仙子,洁白,美好,神圣,犹如人性之初、感情之初,犹如爱。
最美好的事物都不可能永保初始的状态,雪的降落喻示着爱的衰减、美的颓败和花的凋零以及青春的流逝。成住怀空,生老病死,色衰爱弛,面对这样的人生必然之势,有的人可能会唉声叹气,自怨自艾,甚至悲观绝望。也有的人达观、乐观、尽力在与别人和事物的关系中发现有价值的正面力量。
蓝帆属于后者。她对人生的变故、社会的复杂和生命的脆弱也深有体会。
你说你要走我只好答应
你走后我梦里多了条河
河里的泪水哗哗地流
你的行囊装满我的缠绵
车窗拍下我的怅然
快乐是炸碎的玻璃没法捡
——《你走后》
瞧,她用非常简洁的几个生活细节,把分离的痛苦写得多么细致入微而缠绵悱恻。颇有阿赫玛托娃的风姿。
但她不是弱女子,更没有林黛玉那样的病态美;而具有薛宝钗那样的理性,甚至有点凤姐那样的泼辣。哪怕在情感上一时有些无所依托,她也勇于挑起生活的担子,去履行一个妻子和母亲应该履行的责任,以自强不息的心态,承担起家务,比如下厨、接送孩子上学等:
你走后我的尊严增长着钙
厅堂里的光环美化着时光
厨房里散发着我博大的母爱
你走后
冰雪映照我三九严寒接送美女的身影。
雪从天上落到地上,喻示着人生由理想状态降格为现实状态。雪可能会沾上泥巴、垃圾、狗屎等各种不洁的东西,就像在油盐酱醋的日常生活里,我们会沾染到各种世俗的俗气的念头和举止。但是,在蓝帆的语言世界里,或者说,精神世界里,雪的品格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污染或降低,她的心灵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把逆境转为葡萄园,化悲痛为艺术:
你的旋律充满悲情
以毁灭求得重生
即便无法拾起 也要珠圆玉润
——《瀑布一生追赶着爱》
这是瀑布的旋律,也是人生的写照。跟雪一样,瀑布的跌宕生涯,也显现为“落”的姿态。不过,“落”的结局不是“下”。“落”是我们不得不承受的命运,是一种主观无法左右的状态;但可以把控的是我们对“落”的看法。如果我们随波逐流,自暴自弃,那么,“落”的结局就是“下”。因为命运多舛,我们会堕落,会下作,会同流合污。如果说我们的肉体不得不与时俯仰,而下降,降到尘土里;那么,我们的精神向度却可以始终上行,尤其在身处逆境时,精神往往需要与身体采取迥异的相反的路径,去赢得心态的自胜与饱满。瀑布跌落,但并不会跌破,更不会毁灭;因为,在毁灭的同时,它会重生,毁灭正是被它自己的精神利用为再生的机会。我仿佛看到瀑布在摔成齑粉的一瞬间,优雅地转身,完成了无与伦比的起死回生的作业。
在现实中,瀑布的脑袋往往跌破在石头或用自己造成的水面上,形成的水珠一会儿就消散了。但蓝帆应用她强大的审美再造力,把水珠想象成珍珠。瀑布似乎每每弄出很大的动静。有的人会听成撕心裂肺的呐喊乃至绝望的呼号或者英勇就义的战叫;但蓝帆把这种声音听成了珠圆玉润的美妙的音乐。其实,瀑布只有在跌破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在跌破之前,也就是说,在整个下跌的过程中,几乎是无声的,跟雪一样。
那么,蓝帆何以能有如此强大的审美转化力?
首先,她具有一颗强大的心灵,她未必能把一切看破,但能把一切看淡,任何困难都能等闲视之。心灵强大的一个表现就是意志的执着,殉道殉情,九死未悔:
如果我是泥沙
你一定明白我在为你殉爱
粉身碎骨都不离不弃
海枯石烂 我心依然
其次,她有大爱,“与佛结缘 这个人便有了大爱”。有了这大爱,她就不会期期艾艾,局限于一己的悲欢离合,就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再次,她有相当高的思维才华,那就是辩证思维。比如,在她所赋予的雪的象征涵义,一方面是冰冷,另一方面又是柔和;一方是摧残,另一方面又是酥松。
冰雪被春的抚摸软化了骨骼,
冷冻的桎梏处处透着柔和的缝隙;
…………
尖尖的耳朵被酥松的薄雪袒护着,
——《小草春心萌动》
最后,我还要表达对蓝帆的语言才华的欣赏。她的语言风格跟她的性格一样,比较爽利,直率,节奏快,不拖泥带水,同时又琅琅上口,这可能跟她丰富的朗诵经验和高超的朗诵技巧直接相关;但这并不是说,她的修辞能力差,相反,有时,她能把语句组合得无比巧妙,修辞策略用得令读者击节称赏,而且是无理而妙,比如其代表作《我是风你是海》的第一节:
如果我是风
你一定是海
风是爱的语言
海被风搅乱了节拍
北塔最近简介:
北塔,原名徐伟锋,诗人、学者、翻译家,生于苏州吴江,中国作家协会现代文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系世界诗人大会副秘书长、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会莎士比亚研究分会秘书长,曾受邀赴美国、荷兰、蒙古等20余国参加各类文学、学术活动,曾率中国诗歌代表团前往墨西哥、匈牙利、以色列等10余国访问交流并参加诗会。已出版诗集《滚石有苔》、学术专著《一个诗人的考辩——中国现当代文学论集》和译著《八堂课》等各类著译约30种,有作品曾被译成英文、德文等10余种外文。曾在国内外多次获奖。
观:不管诗是神还是鬼,我们都要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