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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烛长诗《西域》(续)


  导读: ■回 鹘为了不再用马蹄耕耘,他们把刀剑铸成了犁,又用犁把土地翻了个遍他们往大地的伤口里种下星星不同类型的星星经历殒落与掩埋之后长出小麦、棉花、葡萄还有叫着不同名字的孩子的眼睛从下一代开始,真正成为有根的


 

 ■回   鹘
为了不再用马蹄耕耘,他们把刀剑
铸成了犁,又用犁把土地翻了个遍
他们往大地的伤口里种下星星
不同类型的星星经历殒落与掩埋之后
长出小麦、棉花、葡萄
还有叫着不同名字的孩子的眼睛
从下一代开始,真正成为有根的民族
遥远的马背变成群山,记载着搬家的历史
闪电掠过,唤起他们对马鞭的回忆
想不到自己在梦境中,走了那么远的路――
从鄂尔浑河到塔里木河,中间有
沙漠、雪山、戈壁,跑丢了多少马匹……
从此在自己命名的故乡,创造语言
也创造神秘的血统,成为星星的后裔

 ■听蒙古歌谣《黑骏马》
和我同一天出生的黑骏马
我喝过它的母亲的奶
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
它就衰老了。为什么老得这样快?

跟我一起长大的黑骏马
我们分别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家
当我还在原地的时候
它就跑掉了。为什么不等等我?

陪我四处流浪的黑骏马
走了太多的弯路,伤痕累累
当我仍然活着的时候
它就死去了。为什么要忘掉我?

它衰老了,我可以照顾它
它跑掉了,我还在等着它
可它怎么也不该死去呀
它忘掉我了,我却忘不掉它

谁能从茫茫黑夜里牵出一匹黑马
顺便也找回那个骑在马背上的我
也许背叛我的并不是黑骏马
是我这个俗人,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它
我活得越来越不像话了……

 ■牧   归
牧人骑马走在回家的路上
迎着落日,身后投下长长的倒影
路太远了,他看不见自己的家,只看见落日
我看不见落日被他挡住的那一部分
只看见他,和他的马
这是黄昏,太阳也低下头,接他回家
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他的马不仅驮着他
还驮着大半个太阳。够重的吧?
就这样目送他一点点变小、消失
莫非他的家安在太阳的里面?
更大的可能:太阳的家与他家在同一个地方
彼此都在赶路,看谁先到达
如果他走得快一点,太阳就落得慢一点
如果他慢一点,太阳就不愿等他了……

 ■迷路的收获
在草原上我迷失方向
我用不着弄清方向,东西南北都一样
四面八方都是青草,和流浪的马
流浪的人也一样,用不着弄清方向
在草原上迷路,不会感到迷惘
路标是多余的。因为我原本就没有任何目的
无论我出现在哪里,都构成草原的中心
流浪是最舒服的事情,路永远也走不完
迷路,也不能算是错误
没准正是如此才能遇见原本不属于我的事物
譬如现在,巴里坤湖畔的这户哈萨克人家
给一个陌生人端来手抓羊肉和马奶酒
把最靠近炉火的那块地毯让给他……
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尽快地忘掉自己
是个客人。仿佛这构成他们天生的职责?

 ■巴里坤湖的孤独
牵着马去巴里坤湖饮水,等于领它去找
另一匹马。免得它老觉得自己是孤独的
见我们走近了,另一匹马出现在水中
姿态优雅地低垂下脑袋
仿佛要辨认来人的长相。它好开心哟!
跟我的马一样,它也有着自己的主人
他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
此刻,他和我做着同样的事情:手握缰绳
向别人炫耀自己有一匹多么漂亮的马
其实哪里还有更多的人?在这荒凉的地方
我们就这样满足了彼此的虚荣心……

 ■献给塔什库尔干的小诗
鹰越飞越高,身上有一点痒
它要用脊背去蹭天空
没有闪电,没有雷鸣,只是蹭掉了
一片小小的羽毛
在塔什库尔干,这片羽毛被我捡到
撩拨得我心里有一点痒
我要用手中的笔,蹭一蹭空白的纸
这张白纸呀,其实比天空还要虚无
我把手伸进虚无里了
为了把一首诗抓住――
“塔什库尔干,它属于你了!”

 ■驼背上的主峰
驼背,是我爬过的最矮的峰
为了迎接我,这匹骆驼还谦卑地蹲下
当它重新站起,我成为两座驼峰间
新长出的一座,抚弄驼毛如同抚摸野草
这时我应该蓬头垢面,应该心乱如麻
才能跟胯下这片荒凉的高原融为一体
驼峰,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山峰
而我是最没有成就感的登山者
怎么办呢,为自己命名吧:我是第三座驼峰
――驼峰,是另外两个我……
“在城市里你只是个凡人,到沙漠来吧
一举成为驼背上的主峰……”

 ■阿勒泰的蒙古族诗人
没有任何人相信
我是成吉思汗的遗腹子
在一个取消了汗位的时代出生
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早晨醒来,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另一个人
他的血缘是我继承的最大一笔遗产
奎屯山,西征的部队誓师的地方
我形单影只地再一次出发了
我不是孤儿,我的诗篇向全世界宣布
我有一位伟大的父亲
他没有领养我,而是我认领了他!
他虽然已死去,草原还活着
草原是母亲,把我扶上战马――
“找你的父亲去吧……”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要用笔来完成他的刀剑无法做到的事情

 ■吐尔扈特部落的牧马人
给成吉思汗牵过马的人
仍然活在我们中间
他牵着另一匹马
站在收费的围栏边
等待我跨上去,逛一圈
或者只是在原地,照一张像
他并不知道自己
曾伴随伟大的可汗西征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博尔塔拉草原
养马,并且繁衍后代……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短暂地
恢复了血液里的记忆
轻轻摇了摇头,他又全忘记了
是的,一个牧马人完全有理由
把历史当成幻觉!

 ■我爱这辽阔……
“我爱这辽阔……”这是来到新疆后的
第一句话,写在当天的日记里
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可说
当时我被空投在乌鲁木齐机场
下意识地丢下行李,张开双臂――
为了免得被安检人员误认为疯子
只好把一声呐喊像润喉片一样悄悄含着
它概括了多种多样的爱:对于夕阳
对于地平线,对于已知和未知的一切……
我爱这辽阔,同时接受它所带来的空虚
使个体的人显得渺小,仿佛要垮掉
又在一瞬间无限地扩张了他的胸襟
并且再也无法收回
我爱这辽阔,也爱被辽阔改变了的自己
欢呼吧,为内心震撼后建立的新政权!

 ■西游记
没有旅行社的年代
你开始一次著名的自助旅行
一匹白马成为最原始的交通工具
代替了你的下半身,“用整个身体
进行形而上的思考吧”,你在马背念经
把挑夫、伙夫、马夫全收为徒弟
鼓励他们坚持下去,其实是在
鼓励自己:“这是去为神搬家
驼队驮回的经卷,都是神的家具……”
你是丝绸之路上走过的第一个
不会做生意的人,在西域三十六国
受到热烈欢迎
唐僧,你沾到了所从属的那个王朝的光
而你的团队也构成它最小的支流
滋润沙漠、戈壁、火焰山……
(作为诗人,我也沾到唐朝的光
在你取经的路上,我继续寻诗)
天竺国是你走得最远的一门亲戚
那里有你信奉的神的故乡
(我则倍感迷惘:我的诗神,住在哪里?)
该回头了
长安城里,一群大雁,远远召唤你
它们已凭借想象,在一座尚未建造的高塔
预先分配到各自的福利房
快要等不及了!

 ■西北偏北
把地图拿过来
我指给你看:阿尔泰山是我去过的
最远的地方。先坐飞机,换乘汽车
好像还骑过马,回到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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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洪烛(1967—2020):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1989年分配到北京,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编辑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诗网第一届签约作家。出版有诗集《蓝色的初恋》《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我的西域》《仓央嘉措心史》《仓央嘉措情史》,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评论集、历史文化专著等数十种。另有《中国美味礼赞》《千年一梦紫禁城》《北京AtoZ》《北京往事》等在日本、美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出有日文版、英文版、繁体字版。九十年代成为掀起散文热的现象之一,被《女友》杂志评为“全国十佳青年作家”。 获中国散文学会冰心散文奖、中国诗歌学会徐志摩诗歌奖、老舍文学奖散文奖、路遥青年文学大奖、 央视电视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2008年中国散文年度金奖,2013年《海外诗刊》年度诗人奖,《萌芽》文学奖及《中国青年》《诗刊》《星星》等奖项。2012年入选博客十年“影响中国百名博客”。
责任编辑: 周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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