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想,艺术家与常人的区别何在?在不同的艺术家身上似乎能寻找到不同的答案。后来阅读卡夫卡的日记,我终于获得了最称心的解释:“描写我梦幻般的内心世界,这个念头高于一切,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那些次要的事情以可怕的方式枯萎了,而且,现在还在继续枯萎着。只有这――描写我梦幻般的内心世界才能使我满意。“内部的风景使艺术家卓尔不群――他们终生都要服役于自我,成为孤独的写生者。即使醒着的时候,他们也在做梦,做另一种性质的梦。与之相比,大多数人的梦幻天赋是极其有限的。就象久居沙漠的人,已习惯了干渴,仙人掌在其眼中已是最美丽的植物――蓦然面临海洋,肯定会吃惊的。艺术家之所以容易被视为异类,就在于他们永远是梦想的蛙人,忍耐不了过于逼真的现实。
难得的是卡夫卡本人,对自己梦幻般的内心世界亦有着清醒的认识――他甚至将其置于日常生活之上,并几乎为之集中了全部注意力。他是为了一个绵延的梦境而活着。以至他的生活本身,都像是一个被放大的梦境――至少,是以梦想为动力的。梦是他生活中的生活――这是一场几乎无法摆脱的无期徒刑。幸好,当事人并不将之视为苦役,反而获得了极大的安慰与满足。认识到这点之后,再读卡夫卡的小说,或许就不那么难理解了――那都是他梦幻般的内心世界的反映。而他所描写的人物,都像是偶然出现的梦中人――置身于模糊的背景和悬浮的状态。跟一些擅长描写现实的作家相比,卡夫卡无疑是晦涩的、隐秘的――因为他更倾向于描写内心的梦幻。那简直是一座波涌不已、深不可测的海洋。他在写作之时,已完全为海浪所裹挟――成为一个影子,成为虚无的人质。在他的一生中,心灵永远比肉体有着更多的需求、更高的欲望――而且他只能选择服从,只能忠实记录着来自内心的每一条指令。直至因精疲力竭而跟不上梦想的步伐,而遭到无情的抛弃。这简直是一种属于幽灵的生活。难怪他在给一位“亲爱的小姐”写信时说:“由于给您写信,我一定便您很不幸,我是不可救……请您尽快忘记我这个幽灵,像以前那样快乐而平静地生活吧。”然而这是一位伟大的幽灵,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恍若隔世的文字――虽然他自己一点没觉得这具有礼物的性质。通过写作,他那梦幻般的内心世界得到了注释,而不再仅仅是传说。掀开卡夫卡著述的任何一页,我们都能发现:他温驯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强悍的心灵。
“连犹太法典都说:男人没有女人便不能算是人。那么我不算是人了?就算是人,也只是一个‘从没有陪过自己妻子上楼’的人。”这同样是卡夫卡在日记里流露的感叹。他爱过几位女人,却一直是个可怜的单身汉――其间曾与费丽丝两度订婚,但终究又解约了。我们是否可以如此判断:幽灵是不适宜结婚的。假如结婚的话,他那博大而脆薄的梦幻世界无疑将遭到破坏――至少,会沾染上人间烟火的气息。好在卡夫卡已把文学当作婚姻的替代品,他在对梦幻的描写中能体会到类似于爱情的幸福与快乐。幽灵需要的是精神的婚姻,精神的食物――而尽可能地远离物质。
艺术家大多是依靠想象力而发迹的。最强大的想像力,莫过于梦幻了――那简直是一张神弓!梦幻啊梦幻,才是真正的大师――最优秀的艺术家内心,注定居住着这样一位隐士。奥地利和家罗伯特・施奈德尔的小说《睡眠兄弟》,穿插一段管风琴演奏的赞美诗:“来吧,噢,死亡,你这睡眠的兄弟……”而不朽的艺术呢,则是梦幻的兄弟。睡眠是静态的,梦幻则是动态的――这就是肉体与心灵的两重境界。卡夫卡的内心,时刻都在酝酿着一场狂暴的运动。正因为有了这多余的思想,他似乎成为现实社会中“多余的人”――然而在艺术世界里他是不可或缺的,是一尊颇具独创性的神。
卡夫卡是一个失去了庇护的、在穿着衣服的人群中惊慌失措的“惟一的裸体者”――这是他的情人米伦娜描述的。他的文学世界是极度敏感和充满恐惧的。但卡夫卡也是最有勇气的:彻底地披露了自己的梦幻,自己内心的风景。他使每一个读者相形见绌,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裹着世俗的外衣。面露愧色的应该是我们。
其实在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道深渊,抑或一座地狱――关键在于你是否敢于挖掘,敢于直视。卡夫卡之所以成了卡夫卡,就在于他从不回避。在世人眼中,这“惟一的裸体者”反而显得加倍地神秘。他饱经形形色色的梦幻的折磨,但又是最大的受益者――他的忧郁,他的恐惧,他的疼痛,都因为真实的记录而变得有价值了。
据说卡夫卡深受丹麦哲学家克尔恺郭尔的影响。克尔恺郭尔认为他真正的生活不在外部的、有形的世界,而在充满秘密的灵魂深处。卡夫卡也是这样衡量自己的生活。他不仅像一头反刍的牛一样耐心地思考着内心的秘密,而且渴望把那梦幻般的场景与情节在纸上再现出来――以抗衡窗外的世界。他所体会到的这种冲突尤其惨烈与深刻:“世界――和我在不可解决的矛盾中撕碎了我的躯体。”发展到最后,他已不是在用发烧的头脑――而是在用血淋淋的伤口来思考。
对于卡夫卡来说,或许写作才是“一种甜蜜的美妙报偿”;“报偿替魔鬼效劳,报偿这种不惜屈尊与黑暗势力为伍的行为,报偿这种给被缚精灵松绑以还其本性的举动,报偿这种很成问题的与魔鬼拥抱和一切在底下可能还正在发生――而结果你在上面的光天化日之下写小说的对此就一无所知的事情。“或许,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被缚的精灵――只有卡夫卡意识到它的存在,而且,他还亲手替它松梆了。苦命的卡夫卡,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块墓碑了――一块活着的墓碑。他的作品带有墓志铭的性质。就像他所描写的饥饿艺术家一样,他本人也死于饥饿――死于心灵的饥饿。因为他那颗过度损耗的心灵简直拥有魔鬼般的饭量,而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寻找不到可供充饥的食物。其实不能责怪他的心灵过于贪婪,或过于挑剔,只能说:这个世界确实是太贫瘠了。死神来了,死神使他心灵的饥饿成为永久的艺术,同时也使他梦幻般的内心世界变成泡影……更多的时候我们必须凭藉想像才能认识这位死去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