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维塔耶娃于
茨维塔耶娃在书信中,简约地勾勒了荷尔德林的轮廓――这简直是荷尔德林的一篇微型传记。她还尤其强调了:“死的时候是一个人,死在他的守护人的胳膊上。”为荷尔德林那寂寞而不为世人所理解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忧伤的句号。荷尔德林还是有福的,在下一个世纪遇见了自己的知音――一位俄罗斯女诗人。或者说,遇见了新的守护人。茨维塔耶娃以自己温柔的胳膊,隔着时光拥抱了死去的荷尔德林,以及他那不死的诗篇。这或许正是诗神的安排:以弥补诗人在世时的不足之处。生命的种种缺憾,毕竟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努力修补。在这封信的草稿里,还有一段被茨维塔耶娃写下又删掉的话:“经过一百多年以后奇妙的处复活的现象……现在把我最喜欢的他的诗歌中的一首写给您,留作纪念:啊,灵感!我们在你身上找到永恒的幸福。“她为什么要删掉这段话?是怕高尔基读不懂吗?但是她毕竟透露了一个信息或者说愿望):所有死去的伟大诗人,哪怕生前寂寞无名,也一样有复活的可能――这是一种能够抗拒岁月的生命力。至少,荷尔德林已通过茨维塔耶娃而复活了,而兑现或延续了自己长期被埋没的价值。
茨维塔耶娃1926年填写一份调查表时曾宣布了自己的喜好:“所喜爱的书籍始终如一……后来一直到现在:海涅――歌德――荷尔德林……”在致高尔基的这封信中,她又将歌德与荷尔德林加以比较:歌德是大理石的神,而那个人则是来自极乐世界的幽灵。”不是诗歌――而是诗歌的灵魂。我再重复一遍,诗人比天才渺少。”也就是说,歌德不过是个伟大的诗人,而荷尔德林则彻底是个天才――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似的。歌德仅仅用感情抑或理智写作,荷尔德林依靠的则是疯狂――这是凡人所不可比拟的天赋。歌德的诗篇洋溢着肉体的气息(哪怕是大理石的身体,也无法摆脱物质的属性),荷尔德林则直接上升至精神的境界,彻底裸露出野性的灵魂。与之相比,歌德也显得像个平庸的匠人了。当然,仅仅就语言材料而言,荷尔德林作为诗人是完全未定型的,甚至是贫乏的:“一般的韵律,少见的和贫乏的形象――而且本来没什么了不起的,却演变成滔滔不绝的洪流。”这是因为他拥有“纯洁的灵魂而且也是强有力的灵魂。”茨维塔耶娃充分理解荷尔德林的无限柔怕和脆弱的本质。其实,他们――他和她,原本就是同一种人。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面临理智昏暗的时刻,同时还要应付外界的磨难与厄运――这一类诗人是在黑暗中无声歌唱的花朵,只有等到天亮以后,未来的人们才会发现并惊叹于他们原本拥有绝对美丽的轮廊。所以茨维塔耶娃在重温荷尔德林之时,也充满了表白自我的快乐――确切地说,是寻找到了精神伴侣的快乐。
茨维塔耶娃在信中畅谈荷尔德林之余,也没忘记礼貌地向高尔基一句:“我不知道您喜欢不喜欢。”我估计高尔基是不可能理解茨维塔耶娃心中的诗歌偶像的,就像他同样不可能理解茨维塔耶娃本人一样。正如荷尔德林注定将被歌德与席勒所忽略(他给席勒写信,席勒却未回复),高尔基也一直把茨维塔耶娃视为异类,不仅不屑于回信,而且在其他场合攻击茨维塔耶娃的才华是扭曲的、歇斯底里的――“对待语言是缺乏人性的,千方百计地歪曲它。”有什么办法呢,他也只能关注到诗人那杂乱无章的语言材料,而无法透视到在其背后藏匿的那富于神力的灵魂――世人认识一个天才的过程,比上帝创造一个天才的过程还要漫长,还要很难……
茨维塔耶娃跟高尔基谈荷尔德林,有点对牛弹琴的味道。好在,她同时也是为了弹给自己听的――至少,她感动了自己。
荷尔德林不仅感染了茨维塔耶娃,而且深深影响了当时的大诗人里尔克――或许正因为同气相求,茨维塔耶娃才能跟终未谋面的里尔克谛结了通信的友谊。用她的话来说:我们用翅膀彼此相互接触。他们原本拥有一样的翅膀。里尔克极其关注被埋没了一百多年的荷尔德林作品的整理工作。当其出版之后,“也许找不到一个比《杜依诺哀歌》的作者更肃然起敬的读者,里尔克在那几个月写的作品无一不留有读这本特集留下的痕迹。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里尔克1914年9月间写的那首献给荷尔德林的诗歌――这是一位独立自主的荷尔德林追随者在我们熟识的二十世纪语言历史条件下作出的最伟大的见证之一。”(霍尔特胡森语)里尔克把荷尔德林视为德国诗坛的一项伟大成就,荷尔德林的那种“粗糙搭配”的形式法则恰恰与里尔克自己的形式设想严丝合缝。或许,茨维塔耶娃对此也颇有同感。里尔克与茨维塔耶娃,是荷尔德林在二十世纪遇见的两大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