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村上的圣人,讲着帝王将相;又曾是老榆树下的智者,算着南来北往人的命运;也曾是月光下的歌手(也叫说书人),哭述着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一夜,上下几千年。
看不到太阳,看不到月亮,看不到野草与庄稼的那个人是他;听着无数来了又走的脚步,分辨着脚步声就能判断出走来的人是谁,石桥上苦苦等待的那个垂暮老翁是他。早年,他看见过尘世;后来,他没有再看到过......他是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那一个?我猜想,不用看着喜庆、凄凉或壮美的脸面,他的心,应该是平静的。
我如是说,他走过的曲线不多,一根竹杖便是他的红鬃马或灰白驴,红线没有牵过他,一切都离他很近又很远。他是个盲人,也是我的表舅,人称:“一气吭”。
何为“一气吭”?也就是一鼓作气唱到曲终人散。最好,人不散。
在没有电脑、电视、手机之前,说书人与唱戏的一样,在农村也是一个职业,个中心酸,只有自己知道。“....../柿子树下 红果静极/山雀归村/ 干草堆得老高老高/牲口的草料/没有篝火/说书人 起伏胸膛/盘腿而坐 / 笑着哭着/久远的朝代 不相干/不相干 / 又抽抽答答/万虫声息 飞鸟/倾斜翅膀的飞鸟/负载而起 那群家鹅/......”(节选自《村庄,我那从生到老的部落》)是的,表舅象村上人一样。
小时候,夜晚,我早早的就搬个小凳子,听表舅说书。
他是歌手,也是琴师,还是总指挥。手拉二胡,脚打节拍,手脚并用,嘴里唱着始皇、秦琼、赵云、岳飞,甚至小小、师师、香莲等等。一晚上,从不休息,直唱到村上人一齐叫好为止,三斤玉米或五斤红薯干,是他所能得到的收入。
偶尔,他也故弄玄虚。如白天小孩子想听他讲点儿故事,他便卖个关子,说:“没有烟不行,提不起劲”。我们小孩家家的,便从家里偷点儿烟叶,并用自己学过了不再用的书纸,给他卷烟抽。有时,他也把红薯干拿出来让我们吃。真香呀!
他不知道天是明了还是黑了,可他总盼着天黑。天一黑,他就可以说书了!那是他一个人的夜戏。“....../玲玉情碎,胡蝶飘飞/梦露一梦不再醒。须知花事正浓,/微笑着他人的微笑/富贵着他人的富贵/ ......”(节选自《表演岂止是执手相看》)
夜幕降临,村上人提着小凳子陆续走出家门,表舅便精神起来了。凭直觉他就能知道人是不是来的差不多了,可他迟迟地不开讲。人们起哄:开始吧!开始吧!开始吧!他脚踩皮鼓拉线,手拉二胡,时不时敲一下铜锣,锣鼓喧天的先热闹一会儿,仍是不开讲。
有老者吆喝着:瞎子,开始吧。他便角儿似的唱到:“昨晚上,俺说到,秦琼提着大刀,天黑地暗,只见那大白马哒哒哒飞奔而来。那人说,来者可是我弟?秦琼说,大哥,正是我来也。”而后,又缓缓起声,悠悠唱到:“昨晚上,俺唱到两军杀声起……”待唱到最高潮处,他说到:“到底秦琼的大哥是否突出重围,待俺明晚分解。”便停了。
有时,第二晚他又不接着头一晚唱,让人急的。“俺说书的没有两张嘴,两件事不能并伴往外送。花开一枝,事说一件,听俺说来。”一半人高兴,一半人又急着听别的,他便得瑟的跟什么似的。
生旦净末丑悉数登场,无装扮、不挂装,浑脱脱行走在星辰之下;竹板、鼓锤,敲敲打打出的家国,一代接着一代,一朝连着一朝。在这说唱里,单衣滑雨,没有人感觉孤寂,脚趾头穿透布鞋,没有人感觉寒凉。穿越古今,村上人在说唱里找到了自己,如古书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男孩子,单腿扬鞭,匹马飞沙,古战场盔甲长刀,归来,昂昂然,已是殿堂;女孩子,脸上红晕,穿宅越院,秋千摇荡,没有红娘,却想像着嫁衣盛妆。叔伯爷们,一个个激动着家仇国恨,恩怨侠情,杀气掌声,腾腾阵阵;伯母婶娘,痴迷着活过或没有活过的苦人儿,戏里戏外全当真,或哭或笑着,并不忘手上的针线。
人,没有几个能不入戏的,入戏容易出戏难。夜,这就走了!
可不出戏也得出戏。季节如潮,颍河水似的一浪赶着一浪,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等着锄头、马牛、种子、家肥、春种、秋收......天冷星明,路上便有了鞭声,田里也有了弓身的倒影。田地上有了绿意,滚滚流动的麦浪、吱吱拔节的玉米,都在一锄一犁中疯长在了中原。
一到白天,村上人便忘了昨夜的悲催、富足。等老天落下暗暗的夜幕,累了一天的身子,又在有云或没云的夜里,听着远古、今日,思着乱朝、盛世。
这岁月循环往复的日子呀!
表舅的身子骨一直很好,有时,也去外村说书。外村人对他也好,可也有恶作剧的时候。有一次,风刮的紧,人悄悄地走了,他不知道。一只猪,闻到了给他的玉米,便跑过来吃了,并拱了他说书的桌子。他说:“别挤,别挤,我再说一段”。这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也可能是村上人的笑谈。谁知道呢?毕竟过了很多年了。
听说,他说的最好的书是宫廷戏及青楼戏,有时像个皇上,有时又婉转成娥眉。哭的痛的让人流泪,可他自己从没有流过泪。后来,他说样板戏了,村上人总喜欢让他唱小白茹那段儿,他便添油加醋地加了点儿黄色的:“虎灵眼,豌豆纹儿,疙瘩鼻子,红嘴唇儿,一笑,俩酒窝儿,露出满嘴银牙根儿,雪雪的脚脖儿,杠杠的腚锤儿,嘿!巧个儿,八九十斤儿。”经过批斗,他不敢唱了,便增加了杨子荣的戏份。我觉得,他唱的最好的是《柳堡的故事》,特别是二妹子,在部队走时那三声“二班长”,真传神!
那几年,他不敢收粮食了,也没人给他玉米、红薯干了。他说书的生意不太好,去外村唱的很少了,就在本村唱。村里,整劳力干一天活儿是十个工分,经村委会研究,他唱一晚算半个劳力,记五分。他慢慢的瘦了!
他用说书挣来的玉米、红薯干救助过村上很多无儿无女的老人,当然了,也救助过有眼的孤儿寡母,还有,外地乞讨的人。
春节那几天,公社分包大队的干部都回家过年了,村上人便怂恿他再说一段古书。他开始是真的不敢,又经不住人逼人劝,便在一个老院子里偷偷地说了一晚。兴奋的,说的都是片断。
春秋往事,现世今生。或刀光剑影、或血雨腥风、或倾世挽歌、或盛景繁华、或颠沛流离、或聚首把欢、或大地苍茫、或云集雨斜、或海涌浪起、或雪飘叶落、或阳光草上、或庙堂扇摇、或泪洒江湖,只见他合扇后,惊堂木一敲,琴音起处,先是低声呢喃,后是声嘶力竭,再是哭笑连连,又是无语凝咽,直说得脚乱头摇、口吐白沫。方忽然收住,又来一句:“如你那一晚不牵住俺的手,俺也不敢想陪你到白头,现如今你你你……只见她快移莲步,天暗水急,纵身一跳。呀呀呀!她是生或是死,俺也不知。呀呀呀,来来来,要知后事如何,待俺分解!”大家听着,早己忘了今夜何年何月。
结束后,众人还是不散,他便低声说了一段有点儿黄黄的。你懂!说过这一晚后,第二天到底还是有人知道了,报告给大队长,大队长又汇报给了大队支书。支书说:“不会吧,放心,他没有这个胆,放心……”这事便不了了之啦。
大概过了二、三个月,表舅便病倒了。“....../琴声挤过密密竹缝/一河两岸溢漫沉重/没有原上的野马/没有戈壁的飞沙天鹰/没有地中海的航船/甚至没有浓雾的伦敦/是遗腹子在圣像的教堂/低述见到的孤寂光影/......”(节选自《光影》)他像极了我曾经写过的杰奎琳·杜普蕾。
后来,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但并没有严重到杜普蕾那样的程度。彼时,村上一个地主家的闺女想照顾他,可他终究没有牵过那根红线。他说:“咱一瞎子,怎么能误了人家呢?”
哎......他咋和羊倌叔一样倔哩。想当年,临家大婶张落着想把富农家的闺女跟羊倌叔说说。羊倌叔说:“一个放羊的,穷!她跟我遭罪。”后来,队长家的傻儿子把黑妞姑娶走了。二蛋和羊倌叔说,一群半大孩闹洞房把黑妞姑挤得花衣都烂了,羊倌叔甩起鞭子抽烂了二蛋仅有的棉袄,两个童年兄弟生分了好多年。
表舅和羊倌叔一样,一生都没有成家。
表舅生病后,本村一个董姓姑姑,常常回来看他,自他死后,再也没有回过娘家。今年表舅的忌日,她带着儿子回来了。她儿子先是考上了大学,后来当了公务员,再后来下海经商了。据我所知,不管他的公司是败落或是兴盛,几个残碍员工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公司。这次回来,她儿子特意邀人演了几场戏,精彩。最后,出场的是一个说书人,说得人人夸好,连玩手机的小年轻,也忘了手上还有手机。
董姓姑姑,木木的听着,没哭也没笑。原来在她五岁时,村上人盖房,焐石灰挖了石灰坑,她掉进了去,表舅当年七岁,跳到石灰坑里,把她救了出来。
表舅的眼睛是九岁时才什么也看不见的,再也看不到什么了!后天失明者与“胎里带”失明者有所不同。先天失明,没有看到过一切,对白天与黑夜的感觉全凭声音——白天,喧闹; 夜晚,寂静。其说书,大都是老师口口相传。后天失明者见过大千世界,要痛苦的多,特别渴望自己见过的一切,说书一般以自己没有见过的景物收尾。
董姓姑姑,木木的,只听着。早年,人都说董姓姑姑像杨贵妃似的。
呵呵,天亮了!
董姓姑姑,木木的坐在村庄路口。
本来我应该写好一首关于盲人的诗,那晚,我醉了,写的不好。本来我也没有写过一首让人惊奇的诗,盲人的弹唱,是我年少时听历史、思当下的唯一知识来源,可我没有能力写好:“不是怨着单于,怨着谁?/不是枉凝眉。/奚琴、嵇琴,/十字路口,二胡长奏,/衣不蔽体,/盲人眼中没有野渡荒郊。/冬青泛雪,/谁的胡音,咆哮悲催。/眼中无光,/不见远处马驼羊牛。/臂拉琴响,脚动锣鸣,/穿透烟雾,/马驹狂叫,谁的唏嘘。/风打鸟翅,一只悲伤,/一只颠簸后逃逸。/睁不开的双眼,/看不见兔儿枪下抽搐。/欲望,凝固,/温柔古怪着尚无缺席,/潮汐倒转,日复一日。/墙上,彩绘、斑点,/刀劈深渊,眼花缭乱。/马轭,拉满痴迷,/猎鹰,卧之于手掌,/盲人久坐,月没日起。/背风墙壁,/琴声若有若无,/雪舞雪失。”(《盲人的戏台》)
我的表舅,乐观豁达到死,无儿无女,可听他说书的人,把他埋了。他死在刚刚有电视的年代,没有经过“小小荧幕便可看到古往今来,再也不需说书人一张破桌”的那种失落。
那个年代,幸福的很简单,而他及他的庄邻死后,一切更简单,只要有三尺黄土,便够了。
今年农历十月一,我给我姥娘上坟,看到他的坟塌陷的如平地一般,我给他添了几十锨土。坟是鼓了,可他鼓着腮帮子,运足丹田之气演的帝王将相,和他一样都死了。我还能说点儿什么呢?
表舅,帝王将相都随你死了!你嘴里的才子也都死了,佳人也随才子死了。佳人那么多,你没能留住一个,哎......!冬来秋尽的日子,我知道,你还在另一个世界唱着悲欢。你永远都是你!盲人眼中,天地无限。
每当我回家时,看见那棵老柿树,便想到了表舅。我老了,还是似懂非懂,那么多的佳人,你怎么没能留住一个呢?你是大写的人呀!杰奎琳·杜普蕾也琴断音去,她留下的《殇》,挥之不去!
表舅活着的时候,我刺猬哥去他家多些。两个光棍儿一块儿吃饭,说说笑笑的。表舅去外村说书,刺猬哥只要有空儿,就陪着他,也算是他的柺杖吧!
刺猬哥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儿,他活着时,唯一给他提过的亲事,便是我某某姐。刺猬哥和翻脚叔一样,都因穷,没有答应。姐便嫁到了外村,说是嫁,实际上是换亲,她给自己的哥哥换了一个媳妇。因此,刺猬哥与姐姐的哥哥后来一直不对付。后来,刺猬哥便外出打工去了,他死在了外地,再也没有活着回过家!他是从一千多里外用拉煤的货车捎回来的,就埋在北地王姓的老坟里。
刺猬哥活着时,逢节时会到坟前给我表舅烧几张纸,贡品拿回来自己便吃了。后来,刺猬哥还不如表舅,我没听说过现在有人给刺猬哥上过坟。前几年,黑妞姑的闺女给他上过坟,现在也去外地看孙子了,该有近七十岁了吧!
想想,一切都是终极。是的,一切我们习以为常的,我们恋恋不舍的,亦或恨之入骨的,都有终极之时。当然了,也包括古村落的说书人和说书人嘴里吐出的莲花或者毒液。一切都会渐渐地成为淘汰之物。因为雨会荡涤即至,冲走一切。如天上的云,会飘走的。可你是个人,会不会黯然销魂,会不会面帖愧色?我们是人呀!静而假寐,我们会。
皓首商山,白鹭颍水,是智是美。对过往进行述说,不论白昼与黑夜,我们经历过。如歌手用过的麦克风,留有你的冰凉或温热。度和渡口是人的千千结呀,白与露都是你我的两面,也不是。它在你我的记忆,也是回味中,无穷的咀嚼。你品出了什么?耕耘与收割的镰刀、犁头锋利过,而未知,如铁钉,即使再坚硬,也没有钉入心里,没有穿透你的土墙。
我想我表舅了。他把一切都托付给了黑暗,而村人把酸甜苦辣托付给了那长长的黑夜。
我想他了,村上没有说书人了,他死了。“十字路口的角落,/亲情过:打耍的,卖艺的,唱曲的。/猴子蹦蹦跳跳,地上滚动硬币。/狗儿穿鞋戴帽,鞭印痕痕。/遗忘曲线是不是沟沟壑壑,/高楼影子下南来的北往的,/白桦棕榈。/秋去冬来,铁片房内敲敲补补,/修鞋的伸不直手臂。/每一件工具都是一件古物。/这是全城仅有的也是尚存的一处。一角落记忆。/古物似的坐等那待修的鞋子。/咬文嚼字,问:/我的履,屦,屐修好了吗。/舃字我不说,那是圣上殿臣的专用。”(《十字路口的角落》)
现在,俺村既承继传统,又特色彰显。田园风光、果蔬飘香,城市与乡村和谐共美、交相辉映。可惜,新村、高楼、宽宽的马路,都不是表舅的了。如他活着,这宽宽的柏油路,他走着会方便很多。路旁,树木的浓绿他看不见,可花香,他一定闻得见。
一个人的活动轨迹如此简单!循环往复,旦复旦兮,便是日月,也是生活。
写完这篇随笔,天该亮了,亮了,就是元旦了。伏生在《虞夏传》中写道:“卿云灿兮,糺缦缦兮。”我好像悟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悟到。
天亮了,表舅啊,又一年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