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死;兽,特别是人饲养的牲畜,则随时可能刀起头落。然牲畜生命之长短,由人说了算,勉强可以说得过去;而不管天热地冷独自夜走昼奔的兽们,被人长笑着结束生命,则应另当别论了。
“不!不要!”杨廷成在他的诗中替英雄呐喊着,一句连一句,撞击着喜马拉雅。“不愿有藏羚羊枪口下绝望的哀鸣/不愿有野牦牛屠刀下悲痛的呻吟”,溅上雪山,一片血红,山壁,飘漫起回音。“不愿有黑骏马车轮下伤感的嘶声/不愿有金牧场狂掘下缄默的悲愤”,在可可西里裹着泥尘掀飞野草,如风如雨。那,是怎样的一片血?那,是怎样的一场风?那,是怎样的一地雨!
“魔鬼般嚎叫的枪声刺穿沉沉沙野/美丽的藏羚羊悲泣着汩汩流血/当盗猎者疯狂地仰天长笑之际/沙狐们明亮的眸子顿然失去了风采/绿茵覆盖的土地被挖掘得千疮百孔/而采金者的窃窃私语却使大地微微抖颤”《可可西里之魂》中描述的杀戮和破坏,让我想起了十岁前印象深刻的那两个牲灵。
第一个,是我家的黄狗。它是东乡人到我村北寺沟拉煤时带来的,因没有口粮,回程前便抛下了。父亲捡回时,已无力爬行,经数月喂养,精神!神性!后来某一天,邻村一人因无粮喂狗,便说有人被狗咬后得了狂犬病,于是,全公社毫不犹豫地开始了杀狗运动。先被勒死的,是后院儿德生伯家的黑狗,我奶颤颤巍巍地用小脚领着黄狗,让它看了全过程。奶奶说:“还不快跑!”,黄狗便疯了似地跳过一丈深的河沟,瞬间无影无踪。它凄惨地嚎叫声,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而奶奶眼中的哀怨,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从此,大黄狗不知所踪。 是的,平原,我所在的平原,壮阔着呢,可未必是每一个生命的平原啊!
第二个,是大队的老马。它是俺村支部书记从省会买回来的,是匹母马。在那个拉耙犁地的牲口比人重要的年代,队长爷把队上所有的劳力都召集起来,仪式壮严的把它迎进了露天的牲口院。三年后,它生了三匹小马驹。再后来,母马眼瞎了,拉着犁耙栽进了北寺沟,被叔伯大爷们抬回到了队委会。年轻小伙子们,找锅、烧火、提刀,忙的不亦乐乎;队长爷,蹲着,旱烟抽得啪啪响,老泪流得满脸都是;本家的十七叔,杀了半生的猪羊,从来没有杀过马,兴奋的屠夫似的;几十个伯母婶娘,提着篮子准备分肉;半大孩儿们,早就流下了口水。杀马时,十七叔怎么也找不到大刀,而小马驹的泪早已化开了地上的冰块。这时,我奶大声说:“人要有良心,它为咱队拉了三年犁,你们少遭多少罪,它又生了三个马驹,是功臣,不准杀!”队长爷说:“都听六嫂的,都走吧,年轻人留下,抬它埋在北寺沟。”队长爷一锤定音,抬着母马起身,我奶拿来她出嫁时的床单,给它盖上了眼。出门时,马驹站起,刀,就在它的身下。小马驹那伤感的眼神,在我的心中亮堂了几十年……
六世慧能对徒弟说:“我就要死了”。徒弟皆大哭。六祖说:“我自然有我的去处,你们不必悲哀”,然后,便含笑而逝。让每个牲灵寿终正寝前,都能够自由自在地起舞;让每个牲灵走向不可转移的时间时,都能先穿过想要穿过河流,该多好!人,可以庄严地面对死亡,所有的生灵都应该这样。
“他壮烈地倒在大地上/仿佛是婴儿静睡在母亲的怀抱中/藏羚羊如剑的犄角直刺夜空/环簇着英雄为他流泪护灵/哀思的寒风拍打着太阳湖水呀/一支雄壮的挽歌在西部旷野上悲鸣”“雪山深处的小学里歌声朗朗/索加草原的公路上车轮滚滚/原野上牛羊涌动牧歌旋律是那样醉人/你流血的土地上又响起了巡山人的足音/英雄倒下,不是一枚休止的音符/
而是可可西里壮歌震人心旌的轰鸣”如果你合并了杨廷成的视角,你会发现,那是散播而集中的;如果你沉迷于他的意韵,你会察觉,庄严后,他悄悄地掠走了你的情感反应。当《可可西里之魂》全诗的情感体验与你汇流时,你沉思后的心理状态也会像诗者一样。于是,对英雄“他十二次进出这片生命的禁区/那可是怎样的历经千难万险的征程”那种义无反顾,便瞬间理解了。你会和可可西里的守护者结队,手执长矛,跨上战马,“让我们用行动书写不朽的悼文/染亮可可西里没有邪恶的每一个黎明”。
可可西里,有飘着牦牛奶香的三江源,有雪飘冰结、牛跳羊跃的故事,有英雄倒下的壮烈!因杨廷成的诗,那片遥远的天地近了。“当第一缕野性的光瀑沐浴旷野/沙狐的子孙披一身耀眼的光亮/在茫茫天地间尽情的舞蹈和鸣唱/当银质的满月在朔风中挂在苍穹/藏羚羊的犄角挑一轮圣光/眸子里溢出星星般烁亮的渴望/野牦牛雄风般蓦然掠过/那是北方的冰河在春雷中解冻/盘羊们游闲地品味青草的芬芳/犹如大片的云朵飘浮于无际的碧空”那列数的旷野、天地、苍穹背后,升腾着三江源蓬勃的生命浪花,如我那首《三江源 我们的三江源》中所 写:“湿淋淋的草 风 雪 雾 林/把所有的故事/飘满了/我的你的她的/咱们的三江源”。英雄倒下时,他的一腔悲愤如三江源上的波水,冲击得凝冰哗哗解冻。
“面对持枪偷猎的强盗/你以柔弱的身躯挺起大山的巍峨/零下四十度的寒流如刺刀般袭来/父老的期盼是血液中滚烫的大河/在冰雪沼泽覆盖的无人区里/描绘蓝图你忘却了孤独与饥渴”“你凝视远方的黑色瞳仁/是在眺望美丽而神秘的可可西里吗/你似乎微微启开的双唇/又想告诫活着的人们什么/草原之鹰怎能安息长眠/因为耳畔又响起令人揪心的枪声”托在纸面上的每个字,都注入了英雄的灵魂!深情地吟咏,煽动了你,也绑架了你,使你不自觉地默念:可可西里,为了你,我愿在你的灵魂和肉体上镌刻我的名字......
如果你良知未泯,你会象英雄一样与破坏者决斗,并大呼:“住手!这是我们的可可西里!滚开,你个残酷的野蛮人!”队伍壮大,经幢旗舞,列队前行,那必定会是野牦牛双角顶着圣光、藏羚羊幸福着华夏儿女的可可西里,那个水响鸟起、草摇花放的可可西里。
“大自然的神工鬼斧/造就了可可西里这片野生动物的乐土/太阳湖处子般纯净的记忆中/阳光下的土地拒绝一切罪恶”长天覆盖我们,土地承载着我们,这个地球属于每一个生灵。只有没有杀戳、没有枪声,可可西里才能在寂静中充满力量;只有草绿水蓝、莺歌燕舞,尘世才会喧嚣成七彩的河流。这,也许就是这首大诗在讴歌英雄的同时,所要书写并永存的民族志吧。
当我知道此诗是杨廷成二十多年前所写的时,尤为感动。在朦胧诗的余光仍挂了在天上时,一般来说诗者选择题材,很少触碰动物保护上的事宜,特别是诗中的动物保护者。我虽与杨廷成不曾谋面,可读其诗而猜其人,必是个有担当有社会责任感的歌者。他是用健康的眼光观察社会,故尔诗品的端庄,优雅的情操,又加上有其歌之能,其诗之大、之纯、之真也是应有之意了。
太阳的光辉是自己释放出来的,曾巩在乡间培养了十位进士,这是潇洒,又不是纯粹意义的潇洒,他还该有他的一鸣惊人,虽这一切来的晚了一些,可又有何妨。我在这里谈曾巩,是想说我们确实需要曾巩那样的质朴,但我们也需要苏东坡的雄浑壮阔、一泻千里的气概。
而杨廷成的诗,有后者也就是苏轼的旷世与潇洒。
可可西里之魂(长诗)
——献给杰桑·索南达杰的挽歌
杨廷成
1994年元月18日,苍茫辽远的可可西里,夜色如墨,冽风似剑。年轻的杰桑·索南达杰,为保护藏羚羊惨遭歹徒枪杀,年仅四十岁。
序 曲
中国西部,一片隆起的雄性陆地
千百年来被视为人类的生命禁区
沙原上,飙风吹响亘古的号角
蓝色湖是一支无声而寂静的谣曲
这片辽远、磅礴的土地哟
浸透着无法阻挡的诱惑与神秘
当第一缕野性的光瀑沐浴旷野
沙狐的子孙披一身耀眼的光亮
在茫茫天地间尽情的舞蹈和鸣唱
当银质的满月在朔风中挂在苍穹
藏羚羊的犄角挑一轮圣光
眸子里溢出星星般烁亮的渴望
野牦牛雄风般蓦然掠过
那是北方的冰河在春雷中解冻
盘羊们游闲地品味青草的芬芳
犹如大片的云朵飘浮于无际的碧空
黄金,这种让人世间充满悲喜的金属
又牵动着多少贪婪者疯狂的神经
哦,遥远的可可西里哟
豹子峡的罡风是你父性的雄浑
太阳湖的碧波是你母性的慈润
哦,神秘的可可西里哟
你扬起的沙暴让卑贱的灵魂更加无耻
你飘舞的雪花使高尚的品格更加永恒
早春:英雄挽歌
春天的故事并非童话般悦耳动听
而英雄的挽歌总是那样撼天动地
此刻,雪山之鹰在风暴中折断了翅羽
长眠于牧歌如潮的巨泽大野
可他翱翔的英姿却与蓝天共存
巍巍雪山就是他人生的无字丰碑
早春的风肆虐地掠过高原
延伸到天际的路是那样的遥远
车轮在呼啸的北风中压过山脊
为壮行的英雄谱写一支西征序曲
可可西里的山山水水在心头浮起
那里将有鹰的子孙把英雄史诗书写
魔鬼般嚎叫的枪声刺穿沉沉沙野
美丽的藏羚羊悲泣着汩汩流血
当盗猎者疯狂地仰天长笑之际
沙狐们明亮的眸子顿然失去了风采
绿茵覆盖的土地被挖掘得千疮百孔
而采金者的窃窃私语却使大地微微抖颤
枪声响起,他的心在滴滴流泪
脉管里涌动着藏家男儿难言的悲愤
人世间谁不痴恋自己的家园
可可西里本是精灵们温馨的村落呀
夜色苍凉,繁星怒睁惊恐的眼睛
中国西部,一曲英雄之歌即将诞生
曾穿透精灵们身躯的罪恶之弹
使一尊不屈的雕像猛然间迅及坍落
英雄的血与精灵们的泪交融流淌
黑夜中难眠的怒目使罪恶的身影狼狈逃去
历史铭记:1994年元月18日之夜
如泣如诉地飞雪覆盖了可可西里
他壮烈地倒在大地上
仿佛是婴儿静睡在母亲的怀抱中
藏羚羊如剑的犄角直刺夜空
环簇着英雄为他流泪护灵
哀思的寒风拍打着太阳湖水呀
一支雄壮的挽歌在西部旷野上悲鸣
写在雪原上的颂辞
那是二十年前的金色之秋
河湟谷地麦香味醉染古城
西宁东郊,有青春年少的书生
走出了赐予他母乳般厚爱的校门
是雄鹰,总是眷恋着草原
苦苦劝留未能打动他归去的心
雪域,铃声中匆匆的脚步
摇响着他对草地子孙的深情
白雪般飘落的粉笔沫里
是他青春闪耀火花的证明
记得眼睛如黑宝石的学生扎西吗
山路弯弯,是你步行四十公里背他治病
雪落草原静无声
你惦记着雪野里孤舟般的帐篷
雪路皑皑,一串串脚印向远方延伸
冰河滔滔,一阵阵呼唤回荡在山岭
而当发现雪海里隐约闪现的帐篷时
你哭了,藏家男儿的泪花打湿了衣襟
炊烟飘起的地方
就有你行色匆匆的身影
那匹陪伴你走遍教学点的老马
铜铃叮当,扬起一路烟尘
听说卓玛家的小央金又辍学了
昼夜兼程的你油灯下表述着滚烫的心
可可西里的噩耗如晴天雷声
把故乡索加草原顿然间震惊
父老们列队仰望西去的长云
双手合十祈祷他们的儿子早日安眠
就在这方贫脊而丰饶的草地上
索南达杰的故事在每一顶帐篷里流传
沱沱河的涛声在轻轻地叙说
冽风中你七天七夜勘察运输线的壮举
云朵般飘过的羊群在默哀中怀念
那位使它们旺盛繁衍的乡党委书记
云山深处的公路似一条哈达
那是儿子献给故乡母亲的一份厚礼
你点燃了巴吾老人心中熄灭的灯
泪雨滂沱,他念着英雄的名字闭上眼睛
你温暖了阿卓老人八旬的梦幻
那是一个共产党人厚重的深情
而你纯朴的妻子,天真的儿子
在除夕的鞭炮声中盼望你早归家门
可可西里之魂
大自然的神工鬼斧
造就了可可西里这片野生动物的乐土
太阳湖处子般纯净的记忆中
阳光下的土地拒绝一切罪恶
可如今那些惨遭戕殃涂炭的生灵
惊恐的眼神望着文明人类的枪洞
不愿有藏羚羊枪口下绝望的哀鸣
不愿有野牦牛屠刀下悲痛的呻吟
不愿有黑骏马车轮下伤感的嘶声
不愿有金牧场狂掘下缄默的悲愤
他十二次进出这片生命的禁区
那可是怎样的历经千难万险的征程
面对持枪偷猎的强盗
你以柔弱的身躯挺起大山的巍峨
零下四十度的寒流如刺刀般袭来
父老的期盼是血液中滚烫的大河
在冰雪沼泽覆盖的无人区里
描绘蓝图你忘却了孤独与饥渴
妻子望着地图上遥远的红点
似乎看见你挑灯夜战熬红的眼睛
儿子捧起你带给他的可可西里石子
仿佛掂量出父辈语重心长的话语
西部工委,简陋的办公桌上启封的香烟
在等待疲乏的县委书记细细品味
每一次西部之行都是一曲壮歌
每一曲壮歌都是英雄的血泪谱成
雪山垂泪,遗憾他未竟的事业
沙原默哀,凭吊狂风中失踪的身影
可可西里的每片土地上
都有索南达杰不肯离去的忠魂
并非休止的音符
一颗流星的壮烈陨落
把光焰四射的生命之火留在苍穹
1994年2月3日,治多县城
花圈是涨潮的海水在街头簇拥
胸前的白花是一丛丛银色的火焰
草原儿女在默默地送别英雄
你凝视远方的黑色瞳仁
是在眺望美丽而神秘的可可西里吗
你似乎微微启开的双唇
又想告诫活着的人们什么
草原之鹰怎能安息长眠
因为耳畔又响起令人揪心的枪声
雪山深处的小学里歌声朗朗
索加草原的公路上车轮滚滚
原野上牛羊涌动牧歌旋律是那样醉人
你流血的土地上又响起了巡山人的足音
英雄倒下,不是一枚休止的音符
而是可可西里壮歌震人心旌的轰鸣
哦,歌声自雪野里哗然而来
吟颂着你四十个春秋的风雨历程
在遥远的蓝天与草地之间
一群群年轻的鹰迎风沐雨搏击长空
让我们用行动书写不朽的悼文
染亮可可西里没有邪恶的每一个黎明
作者简介: 杨廷成,青海省平安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青海省政府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出版文学作品集《风吹河湟》等6部,主编出版诗歌集《青稞与酒的歌谣》等9部。曾获首届青海文学奖、《现代青年》10佳诗人奖、第三届中国长诗奖、第五届青海省德艺双馨文艺家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