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白云与白云打结的路途，砖瓦把砖瓦重叠
的殿堂，皆高过一个朝代的塔尖
群雁飞尽，高德远游
唯我向繁华落尽的长安回望

塔铃一声声破碎，又一声声划出弧线
整个大明宫的晃动被一根麻绳拴紧
东钟西鼓
敲过三声晨钟的人
踏在前朝的露水上

这次第分明的李家与武家，这水火不容的权势
玄武门在北，尽享宫在南
中间相隔着父子，母子，兄弟及惹出祸水的江山

肥腴之人进画册，高鬓之人立青铜
一骑红尘把妃子没进将落未落的烟尘
而马蹄已跑成一朵红云
在大明宫遗址
晚秋层层描摹一场万木萧萧的盛大
与一个朝代情绪低落的旧事

高于南山，高于苍云的盛世呢
情动唐诗，情动天下的爱恋呢
那个慕繁华如描腮红，画朱痣的贵人呢
那个令如山，律似雷的铁腕女强人呢

穿过永宁门的黄昏
城墙的斜影正背着一杆杆猎猎旌旗
华灯刚刚吐出幽暗深处的花心


二世墓


一个把花园踏翻的人又把花朵碾碎
一个打破灯盏的人又把宫殿点燃
我一个慨叹一个慨叹数过去
在他墓陵，后世竟有这么多人
发出慨叹之声，足见他们是闲的多么蛋疼

层层石级深刻着年代，如帝国凌乱的步履
每一步皆让朝代颤动
有多大事就有多大雷声轰鸣
有多大谋就有多大阴风皱起

以前，我常与人谈那个带青草香气
的名字扶苏
谈一条河流在流向里戛然而止
慨叹一个善念与慈悲落在史册的空档里
被权谋与心术篡了面目

一个外国人把相机对准夕阳下的宫阙
风景因暮色而跌进黑白的旧事
白皮肤的摄影人一脸满足，他似乎看到
两千年前人声鼎沸的咸阳城
人马攒动


兵马俑

霍，哈，霍，哈，一个队伍发出的号子
一定动山河；一个马队发出的蹄声一定
断流水；一个潜伏于山坳与泥土的军团
一定建邦国

而你与你们只为突袭而来

跪射的兄弟
一个姿势两千年不变，麻木的腰身，僵硬的
表情，是否慑于二十级军功
是否慑于皇帝杀无赦的冷血

怒目圆睁的兄弟，你的国字脸小胡须一定蕴含
一个家族的密码，一副长戟一头挑着部落的荣耀
一头挑起溅血的头颅与性命

指挥若定的将军，兵马漫野里
国度的流水与剑戟的倒向如何让沸腾的大地臣服
如何让狼烟的走向随了
君王的意愿

现在，拥挤的看客
里三层外三层把你们包围，把一个帝国仅存的实力缴获
你看他们打过鸡血般的激情
如同即将与你冲锋陷阵
去夺下六国后宫与所有好看的妃嫔


在蓝田
——去看蔡文姬墓

今天，雨丝把伞当成一件乐器，敲打成
胡笳十八拍
敲打一段忧思从悲愤诗里抽出来
如从美玉里抽出光芒与冷

我来蓝田，不为美玉，是为你
不为胡笳，是为你发出的声声哀鸣

你的北雁落成孤鸣与残声，你的胡笳拍成
寂寥与哭恸
你的才高那么多斗
怎比一声幼子的呼喊
怎敌南国的春花又开出一年的召唤

那个奸雄，竟也有温情的一面
把你赎回时，他不再是一场京戏里的奸佞
他是街市里一个男人
热慕你这诗艺俱佳的文艺女中年
希冀与你对诗，禅悟，聊人生

我羡慕你有书法家父亲，我想
你的汉隶一定写的不错
蚕头在南国蚕食泪水，雁尾挑着阵阵风沙
一直在北国飞


曲江寒窑

十八载把尘世埋进尘土又扒出来，扒出来又埋进去
十八载把心上人放凉又捂热，捂热又放凉

我看见曲江，河流把灯带埋成一条闪光脉搏
我看见寒窑，灯火把阴影变成时大时小的伤口


长安月


谪仙人醉卧着还未醒，旧宫殿的地基依旧很牢固
吼秦腔的人只是微微让地面抖动
一个上午，我没听清一句戏词，我只在唱戏人
的表情里琢磨一派好气势

草木把旧宫阙绿了又黄
征战之人始终没有返回来
你看那些妃们，嫔们，王子们，拥挤的牡丹们
还有谁从月光里长出来

一片月照着长安效果不错
一片牡丹香过长安景致不错
一池春水洗过凝脂手感不错
一杯酒醉过太白气色不错

一片月看宫阙与城楼塌了
一朵牡丹看盛大的季节枯了
一池水看玉体香消陨落了
一杯酒看举杯人不胜酒力了

我暂居的二十一层，看不到南向
坐北的阳台让我失去方向感
如一只罗盘
在旧国的月色里，空空地指向自己


在古城

马蹄踏月，雁落苍云
我看见的长安风烟迷五津

雁塔风落，塔铃接住了声音
叮当叮当，朝代的背影被薄暮放凉

游园人穿过院落
宫阙的琴音分出里三层外三层

秦腔吼唱人面色越来越刚毅
声音在古城外跌宕成石头

陶俑们，一支携着烽火的队伍
起初把脚步声藏出来
现在放出了马匹

霜降时，灞桥柳敲打离人的掌心
白云正长出灰白的头发


古城墙

拓碑人一丝不苟
康熙御笔在宣纸上显形，宁静致远真的离
尘世好远啊
碑林里，名碑雕刻着旷世的笔画
曹全秀出世俗的波磔
还傲然地躺在那里

古城墙上，骑车的少年如风
他们朗笑着打闹
飞驰着向朝代的城楼冲刺
秋光随意打在他们身上

城门处，风等在上面
风把城里的的人吹出去
又把城外的人吹进来


在华山

想象有人等，一千年了
一直在山顶，用岩石的牙齿啃天
用锋利的刀子嘴咒我

想象有人等，在流水上建行宫
在跌宕里埋遗恨，用一匹快马送喜讯
洞房在大唐等我

把耳朵喊醒，听远去的娘子哭城墙
听城楼的风打纱灯，听最险的山上把狠话说绝
听经书被偈语啃坏
听一场风说来就来，把仙境没有带回来

在华山，满山死生契阔写满红布条
一个人信誓旦旦，另一个人更信誓旦旦
一个论剑的胜者败给活着
一个身着僧衣的隐者
败给自己


火车在黑夜从不认错路

七分醉意的光头小伙埋怨火车喝醉了
颠簸的火车
让他站立不稳

火车没喝酒也可醉
黑夜被撕开，只撕出闪亮的珍珠
闪烁的它们总用宝石
诱惑眼睛

火车在黑夜从不认错路
它的扭动的关节恰到好处，每个细小
的铿铿之声都自带律动

长年跋涉的腰身，各关口都熟悉它
绿皮的外衣在青草里成长
都属于泥土系列

前方黑的没办法，我并不
束手无策，我知道一个勇往直前的人
总有自己的谋略与决绝
如果火车不怕黑，它会憋着一口气
一直埋头向前
就会回长安

我躲在它身后
并不为这个好笨的大家伙担心
我知道它的酒力会大于一瓶小二
它只会因一口苦酒的呛喉
咳嗽几声


向西

向西去
我看见河流与我分道扬镳
我看见羊群与我背道而驰
我看见夕阳对我垂头丧气

向西去，我看车窗里灯火在一穗穗凋落
我看见黑夜里风放弃了追逐
我看见玻璃上我的影子一直被寄存在里面

向西去，我看见天空的锈迹越来越重
整个秋天修补不了大唐的漏洞
关隘，驿道，马蹄，为通官牒请我取出工具
我再雕刻一遍写满大唐天空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