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主人公,其实是我师兄。
那一年,我们这支乡村基建队,在资江畔一小镇上做着建筑房屋的包工活。小镇在库区,交通很不方便。没有公路。铁道也只在这里擦了点边儿,眼睁睁看着喷吐烟雾的列车从黔岭那边呼啸而来,又直奔雪峰山那边逶迤而去,从没有停靠的时候。惟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船。
闭塞和守旧那是无疑了。可师兄说,这样的小镇多着呢。
师兄是位业余诗人。能把诗写得极有个性,极有抒情意味以及深含人生哲理。在一首《鹰说》中,他如此写道:“鹰的翅膀是无限宽广的一条路/鹰翔动着,道路就延伸着/而且鹰,从来就很鄙夷道路的平坦/它只须轻轻一跃/就绝对地能够超越一切固有的模式/无路之路,正是鹰之坦途/……兴许,师兄就是那只鹰吧。
无论如何,师兄就是我心目中的偶像。
师兄是一个很有闲情的人。每日里下班回工棚,吃过晚饭,很严谨地洗漱过,便总喜欢散步到江边,欣赏傍晚景色。小镇的街道,铺一路青青石板,两面是屋檐衔着屋檐的高高木屋。在这样的街道上行走,师兄的一双响底牛皮鞋,就常常地叩出声声紧或声声慢的诗韵来。
江是资江,景色是美到了极致的。
清晨,江面上水气忽聚忽散,袅袅成海市蜃楼般的景致那也不是没有过的事。然而,我们又很少有机会去欣赏江面的晨景。下班后来到江边,就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坠入江底的夕阳,只留下一袭余晖织成的彩裙,任江波濯洗,却亦是很美、很动人的一种境界呢。
我们就倚着江岸边一株板栗树站定,常常地,一站,就是好几个钟头。心是被美丽动人景象陶醉了。那株板栗树,一定是很有些年纪吧,我同师兄牵手抱也抱不下来。然而,苍翠浓绿的婆娑叶丛中,却有着板栗花开得很旺盛。江风轻拂,板栗花的土腥味儿,就会浓烈的扑过来,是很有些呛人的。淡淡的乡愁就弥漫于心了。记得在家乡劳作时,大人们是极喜欢唱山歌子的,有一首山歌子,就与板栗树关联着,曰:板栗树开花/一根线罗哦嗬/我与那个姣莲/一线罗嗬牵/姣莲想我/望穿眼罗哦嗬/我想哩咯姣莲/忘插罗嗬田/……嗓音嘶哑的农人,却也能把山歌子唱得缠绵悱恻的。忽然就想,师兄是不是也会唱这样的山歌子呢?侧头望师兄时,才知他根本就没有把目光投注江面,而是痴痴地望着板栗树左侧傍江而立的那一栋吊脚木楼。哦,师兄,吊脚木楼里有着怎样的风景?循师兄的目光望去,就见那吊脚木楼里凭栏而立的一位女子了。那女子,怕只有十八九岁年纪吧,窈窕的身材,图画中奔月嫦娥似的脸子和眉目,难怪我的师兄,是用了如此深情的目光在望着她呢。其实是相互凝望。只是,那女子见我举目过去时,便转过了款款凭栏的身子,装成欣赏江面景象的模样了。
师兄是称得上男子汉的那种人。一脸络腮胡透出几分野性。而厚实的嘴唇及耸直的鼻梁,分明显出沉稳和刚毅,加上常年来钟爱诗歌而养成的特殊气质,很有魅力那是一定的。这样的时候,师兄故意咳了一声,我就看到,那女子匆匆投过来的一瞥,是蕴含着不尽言语的。
夜,一定是很深了吧,那女子早已经进入闺房了,惟有花格子窗户内的剪影,美丽依旧。我提醒师兄,说:“我们回去吧!”师兄却不应声。依旧地凝望着吊脚木楼的那个方向,似是作着一种深沉的思考。
一连许多个傍晚及夜深,均是在这种模式中度过的。
直到那天,这小镇一阵激烈的鞭炮声响过,一顶花桥强抬着一位哭天喊地的女子走过,我的师兄,便再没有叩着青青石板路的街道散步去江边了。也就是从那天起,师兄的脸一直铁青着,师兄手中的砖刀狂舞着,师兄没有与我们一起吃饭……并且,一连许多个日子依旧。
饱经风霜的师傅是有了忧患的,但也只能是偷偷地摇着头,叹着气。他太了解自己这位徒弟的性格了,发起犟来,九头牛也休想拉得动他。那是不是为了给师兄一种启示呢?师傅把放弃了多年的捕鸟的绝技也用上了。那是一个清晨,师傅独个儿踏露进了小镇后山的林深处,真不知他是想了怎样的法子,竟在不大的功夫内,捕捉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鸟儿回来。那小鸟是令人痛爱的,浓绿的羽毛,一对细细眼睛中的双眸,却红红的,像是两颗小小的相思豆。这样的一只娇弱的鸟儿,虽被竹笼囚着,性子却刚烈出奇。喂食给它,不吃,喂水给它,不喝,只顾拼命地扇动着翅膀想冲撞出去,只顾拼命地撕开嗓音呼唤着同伴救援……那啼叫声,痛楚之极,简直是令人寸断肝肠。奇怪的是,小镇后山林深处亦响起了同样的啼叫呢。这样的时候,师兄就停下手中的活计,从脚手架上奔扑过来,在鸟笼旁站定,痴痴地,含着一双男子汉的泪眼,凝视着这只可怜而刚烈的小鸟。良久,师兄的眉宇舒展了一下,迅速地,把鸟笼打开来,那只小鸟儿,终于是扑棱棱地腾空而出了。只是,从这以后,师兄就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基建队。
哦,师兄,你去了哪里呢?
师傅一定是知道师兄的下落吧,他一点也不着急,而且,我们探询他时,竟是答非所问地说:“那只鸟儿,叫相思鸟呢。”他还说,相思鸟是成双成对的,如果哪一天,另一只鸟不见了,它会不顾一切地去寻找……我发现,有两颗浑浊的老泪,从师傅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资水汤汤,日月如梭。小镇上新建的房屋还没有竣工,小镇上的木板屋,呈一派老态龙钟模样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