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兴华:寒夜,枪的发言(三章)
谁打响了南昌第一枪?
正在《湘江评论》里穿行的心,不习惯带枪。
但他提醒年轻的党:必须时刻,以枪,对抗枪!
当反革命的脚步黑压压扑来,不能再推迟,再犹豫了!
午夜。起义者的背后,弥漫着暴风雨。
同一条道上的脚印,分岔出热诚和动摇。
历史的哨兵,不由自主打响了第一枪。
22年以后:在城楼上检阅这支革命武装的,不正是那一夜英姿勃勃的这一群?
胸前燃烧的火,不正是红孩子们一代代奔腾向前的领巾?
多亏了——那双无形的、强大的、梦中的手,指挥了这一枪!
【赏读】
桂兴华的作品是情境诗。他能使朗读者一拿到稿子,就想跃跃欲试。这种感觉很重要,这不是一般风景能、提供的,他已经营造出一种气氛,让我兴奋。
反映1927年8月1日这个重大事件,桂兴华紧紧扣住其中关键的环节:第一枪。这第一枪,既是宏观的——南昌起义,打响了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这第一枪,又是微观的——异常紧张,黑夜中的一位哨兵,很偶然、情不自禁发出了警示。因有人已经出卖情报,恩来随即下令提前起义。8月1日清晨2时,叶挺亲自指挥战斗,朱德所部也参加战斗,贺龙指挥将红旗插上敌司令部内鼓楼上。桂兴华正是根据这段历史创作的。我在朗诵这篇作品时,特别注重情境的揭示。情境和情景是有区别的。现在很多人都喜欢用情景朗诵这个概念,其实有误。
笔墨怎么集中、单纯?诗人特别需要这样的路线。寥寥几句,智慧的火花四射,就必须将具体的过程砸碎、重组,而且要在原地起飞,飞向梦的境界。他认为:”描绘,从来就不是诗人的主要艺术手段”。
这样,桂兴华的“情境诗”才会撼人心魄,句句有画面,不空洞,充满张力。无论是创作伟人题材,还是反映草根生活,除了画面感十分强烈以外,情绪也非常鲜明,有爆发力。
“情景”的“景”是具体、直观和吸引人的,指具体场合的情形、景象。“情境”的“境”是指构成和蕴涵在情景中的那些相互交织的因素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情境”的范围要广于“情景”。前者是对某一场景、局面的描述;而后者则要大得多,不仅包括场景、与事件有关的人、物、事,还包含某些隐含的氛围和人们对事件的看法及反应情绪。如果按照情景朗诵的话,你要把有关场景的服装、道具、舞美等等全部配上去,那就变成演戏了,显然不妥。
好的诗都是有情景的,都需要通过演员的语言表现出来,而不是用其他的手段,诸如大屏显示、舞蹈、手语、情景来图解。人类语言本来就具有描绘画面的功能。高品质的朗诵都是能通过声音和语言来揭示情境的。如果由于一部分人的语言功能退化,而不得不使用其他方式图解语言的话,那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媒体报道:桂兴华是一位红色诗人,但是人们是否发现:他在红色的情境的渲染中,却用了七彩的方式进行了情景的提炼。情境是时空的具象符号,它是动态的,情景只是情境当中的一个相对静止的局部片段。这首诗正是建立在历史大背景基础上的情境渲染。对于情景,诗人只是几笔勾勒,然而正是这种勾勒,却把一部宏大叙事的篇章构架的更精致、更先声夺人。
——表演艺术家、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宋怀强
李大钊:迎向抓捕的脚步声
我简直不相信:1927年的春,会这么阴冷!
乌云,将京城的天空变成了砚台。
绞杀令,使四周的气温冻结在零度以下!
那根阴森森的麻绳,确实从绞刑架放了下来,放了下来!
一股恶势力,操纵着整个民族的命运。
遍地荆棘,密布西交民巷的树荫。伪装的笑,藏在哪一处枪口?
那时候:
你刚对北大图书馆的助理员,布置了需要的誊抄?你刚离开聚会的陶然亭,那架油印机是不是还在摇动?你刚从旧袍里掏出银元,资助了哪些贫困?……
你用无数双手,已经打出《庶民的胜利》!
此刻,院子里的孩子们正在向你围拢。
准备听你讲北河沿的故事;准备请你教古诗、下军棋、写毛笔字。你为女儿买来的风琴,还有余音袅袅……
听到那一片童声,你就将准备出击的手枪,重新放回黄昏的抽屉。
枪,握在你的手中,有了柔的一面。
之所以没有射出那五发子弹,就因为你怕伤着天真。
单杆的枪,怎么对付黑森林般的敌群?
中国布尔什维克的“北方领袖”,迎着粗野的吆喝,从容就擒。
从容得让敌人都十分震惊。
你坚信自己的党,已经在集结各地的枪。
于是你高昂着头,迎向军阀抓捕的脚步声……
走向绞刑架的,决不可能是你!
你身后的觉醒,已经举起枪-----将死亡,套向整个旧世界!
【赏读】
缅怀李大钊先生,用散文诗表现可以有不同的角度,但聪明的作者只能选取烈士一生中最能体现其伟大心灵的一个或几个瞬间。桂兴华选取了烈士在就义前的生活瞬间。
全篇共分五节。第一节交待时代背景。第二节是一系列设问,其中包含了他在此前为革命事业所做出的巨大貢献和“清贫” 的价值。第三节聚焦近景,一位慈祥的父亲,为了怕吓着孩子们,竟然放丢了自卫。第四节从容就擒。本来,按照剧情,第五节应该写刑场,可作者将笔锋一转:“但是,走向绞刑架的,怎么可能是你!”作品在瞬间升华到历史的高度,此高度显示在烈士坚信:自己的党,正在集结各地的枪!
《李大钊就义》匠心独运,堪称一篇思想与艺术俱佳的散文诗。
——评论家、作家、河南人民出版社原社长 王幅明
营救彭湃
枪即使在手,也会坐失良机!
危机中的一线希望,怎么就没能把他救出?!
上海。枫林桥一带。押送他的囚车,马上就要到了!
最后的机会,从皮箱里抽出了一批崭新的勃朗宁手枪。
但偏偏枪身上的黄油,竟没有来得及擦去!
子弹,无法上膛!
尽管怨恨,也成了子弹;
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看着1929,看着海陆丰,渐渐远去。
使中国最早的苏维埃政权诞生的那双手,远去了。
他,仿佛还在焚烧佃户的地契。
将拥有的千亩良田,全部分给了穷苦。
敢于对财富叛变,需付出多大的勇气啊。
而另外一些叛变,则为了牟取自己的财富,暗缠在他的身边。
他,就这样从我们面前驶过去了,驶过去了。最终倒在龙华塔下。
他,原本可以在夜色中继续召集会议。
就像铜铸的雕塑:“农民运动大王”赤着脚,与庄稼汉举起的步枪一起,欢呼更多的收获……
【赏读】
同样写烈士,这首诗就有了戏剧性和双主题:组织的营救与英雄的就义。营救因为偶然的失误失败了,英雄壮烈牺牲,革命遭受重大挫折。作品揭示了中国革命的艰苦卓绝,描绘了共产党人的伟岸超群。作品中关于“财富” 的两句话犹如警钟,读之令人难忘,成为整篇作品的诗眼。它使我们对英雄愈加崇敬,对叛徒愈加鄙视。
——评论家、作家、河南人民出版社原社长 王幅明
黄亚洲:长征(六章)
穿草鞋的真理
这是哪一个夜晚,一盏油灯,在中国江西瑞金的哪一座瓦檐下,点亮了智慧?点亮了思想的导火索?
导火索,连着一座火山的根部。
苏区即将喷发。中国的火焰要向西北流动,以它岩浆的形态。而我知道,岩浆,是一个以忍耐著称的民族,最后的说话方式。
不是溃逃,也不是倒背旗帜,是土地和天空的更新。
就是这样,不能让蒋介石的四道封锁线,扎紧革命的主动脉,让中国,在江西失血。
把银元和药品分到各军团;储存草鞋,储存草一样顽强的生命力;把妇女编队;所有的文件,现在,都由扁担装订。
这是一个国度的整体移动。
由于摩擦,这个巨大的板块,将溅起火星或者太阳。
一些山峰注定要被撞开,一些江河注定要被蒸发,火山灰将以硝烟的姿势,使全世界的报章持续咳嗽;在那些报纸的报眼里,将流出中国西部所有的大河。
这是穿草鞋的真理,在中国走路。他曾经在欧洲徘徊,现在,他把出发点定在江西。
泽东也被抬上担架,他正在病中;我们知道,最初的那盏油灯不属于他,但是随着与滚滚岩浆的一起奔流,他也将持续地低沉地发出一座火山的全部轰鸣,以他地地道道的、开满辣椒花的中国湖南方言。
岩浆流到哪里,辣椒花就开到哪里。土地的力量与土地的形态,是一致的。
【赏读】
作者的思路异常开阔。尤其在形象的嫁接上,常常标新立异。于是,”岩浆,是一个以忍耐著称的民族,最后的说话方式。所有的文件,现在都由扁担装订。以他开满辣椒花的中国湖南方言‘’等等,甲与乙之间的联系,无不充满独有的创造力,而且全篇没有苦涩感。很流畅。说明作者没有硬写。
——诗人 桂兴华
美髯
可以这样形容,恩来的髯须,生长着全国的草本植物;因此,他的那种轮流抚髯的细小动作,就可以解读为,他,又在进行战略性的地理思考。
那时候与他并肩站立的,还不是泽东,所以一些影响植物生态的气流,他必须警惕。
白天,仰头看天,一串大雁飞过,他也需要分辨,那些形状,是不是一行俄文字母?
现在,他缓缓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是三只揿动按钮的大手之一:一扇阀门的打开,一座火山的喷发,一个生命过程或者一个死亡过程的启动。
在没有接触按钮之前,他,先要细细梳理他的髯须。哦,法兰西的风,又是哪一年,吹过这些敏感的草尖呢?
然而,他现在的手感,只是泥。现在,他的全部的根根须须,只粘着——中国泥土。
此刻是夜晚,他凝视火苗。同时,他的手指,继续,缓缓地行走于下巴的丛林;他是走南闯北的人,善于分辨植物。对他来说,每一种植物都是一种战略,一种草本战略。
国土的面积有多广阔,他的髯须就有多浓密。
很多天没刮过脸了,有些刺痛,但他坚持着摸索,手指在丛林中行走。
他知道,体肤不断流血的人类,就是通过摸索森林,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后来,他和衣睡着了。天没有亮。中国所有的森林都在黑暗中。而有一只手,是脚。
脚,在不停地走路。梦中的植物,一大半是荆棘,有些刺痛。
星光
在整个遵义会议上,他的形象,都是一颗星。
准确的说,他是《红星报》的代表;他为会议作一次默默的照明,提上一盏带有五个角的星。
邓小平坐在角落里。那地方,正是一盏照明灯应有的位置。
太需要星光了,如果中国革命,必须,在最黑暗的深渊里行军。
一般来说,征途中的星光,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夜,一个就是《红星报》版面——那些密密麻麻嘁嘁喳喳的被排版的几万双眼睛。
作为媒体的形象,邓小平倾听着战争内部的战争;在硝烟过于阴暗的时候,他会把灯,提高几寸。
他的灯罩里面,几万双将士的眼睛,眨成安静的星星——所有的星光在认明道路之前,都希望挤进司令部的角落,认明领袖。
他很少说话,甚至没有吭声,因为他不再需要说话。他是带着满意的神情离开会场的——每逢黎明来临,星光都是如此。
【赏读】
以髯须,来写特定时期的恩来;以坐在角落里、手提一盏照明灯,来比喻当年遵义会议上小平的位置;多么形象,又多么准确。看是随手拈来,其实,作者用心良苦。苦在追求视角的独特。看来,他已经学会了淘汰。淘汰所有一般化的视角。尤其在人人可能涉足的题材时,下笔需谨慎。
——诗人 桂兴华
泸定桥
路,有时候是土地,有时候是水,有时候,是十三根铁链。
在铁链上走路,需要二十二个人,二十二支枪,二十二把马刀,以及,二十二句摘自《国际歌》的口号。
而且,需要匍匐前进;把目光,降低到火舌的高度;让皮肉与铁链的磨擦,发出骨头的声音。
敬礼,二连连长廖大珠;敬礼,廖大珠身边的战友;现在,铁链与你们背上的马刀,以及你们的脊梁骨,是同一块钢铁。
一个世界在阻挡一个世界的靠近。所有的蛇,都在吞吐机枪的舌头。但是,奴隶身上的铁链,已经不在奴隶身上了,它们,已直接钩紧了统治阶级的底座!
十三根铁链,全是由大渡河淬火的,专门选择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成为道路,成为一个阶级、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最宽广的通途。
让我们永远记住《国际歌》的这一次特别演奏——在中国四川,在泸定,在机枪和军号的伴奏下,这二十二个跳动不息的音符,以及,由钢铁打制的晃动不息的两个半五线谱!
【赏读】
描写面对敌人的机枪扫射,在泸定桥的十三根铁链上匍匐前进,有着钢筋铁骨的22位红军战士,需要淬过火的诗句。黄亚洲的诗句,便有如此的硬度、温度和质感。开篇关于长征之路的描述,如神来之笔。他进而点出英雄的名字,渡河的日期,赋予这条由十三根铁链组成的道路,“成为一个阶级、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最宽广的通途”。黄亚洲用钢质散文诗,纪念党的百年风华,为长征英烈们雕塑群像。
——评论家、作家、河南人民出版社原社长 王幅明
草地
如果,你的草尖,都像大肠纤毛一样晃动,又让我,如何来形容你大草原的美丽?
如果,你柔软的土地,都如胃壁一样贪婪,我又怎么敢让我的脚步,听从蝴蝶的引导?
现在我已走入了草原深处,我不知道,白花是不是你的牙齿,红花是不是你的舌苔?
风吹过的时候,黄花像眼球一样抖动;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你食欲的信号?
一个战士,一匹马,会在瞬间消失。泥浆吐出一串气泡,像是饱嗝。
“快抓住我的手!”有时候,动作必须疾如闪电,不要让士兵把二十岁的年龄,直接栽入土地。
队伍走出草地的时候,又短了一截。该让我,怎么来评价,大草原黄昏时分的宁静?
有时候,中指或者食指,会像草根一样裸露。一只蝴蝶,停在上头。
有时候,一顶孤单的军帽,会在草根间飘浮;那是思想在代替脚步,完成悲壮的征程。
如果说,中国革命曾经穿过几天刑衣,那么,就让我们,永远记住开满红花、黄花、白花的这片色彩斑斓的草地。
【赏读】
草地,通常是人们的向往之地,,它拓展着人们关于浪漫和美丽的想象力。可谁能想到,草地曾经是一个披着美丽外衣的恶魔,瞬间吞噬掉许多红军战士的生命!《草地》再次展现了作者卓越的才艺和现代意识。他能随着题材的需要变换相应的风格,既能阳刚也能阴柔。场景的境头感显示出作者剧作家修养在此时的融汇贯通。古法在他的作品里也得到承传: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评论家、作家、河南人民出版社原社长 王幅明
长征的轮廓
也许,是作概括描述的时候了。我与长风并肩,站在宝塔山顶。
天空从最高的地方俯冲下来。其中汁液的部分,成为河流;残渣,构成山脉;而一些最精微的思想,则蜿蜒成一支部队,并且,很可能,以一面弹洞累累的红旗,作为先导。
这是天底下一次最奇异的运动。一些思想,从一地,移到另一地。中间的连结部分,是一根连绵不绝的血管,一句余音缭绕的诗歌,甚至,是一根有脓有血的绷带。
这个过程如果进入数学,可以简化成两万五千;进入哲学,那就是负责解释,土地,怎样转化成天空,并且,锻打成太阳。
还可以从火山口入手,沿着地质学,进入岩浆的长度。
还可以,通过毛泽东的词赋,将所有山脉河流,装订成史诗。
最后,再说到红旗。
它的旗杆,其实很锋利,如同一把地图上的手术刀,因此也可以这样联想,这是一次伟大的剖腹产,划痕很长;划痕是一些伟大山脉的等高线:也就是说,一个古老的民族,用青筋如龙的抖颤的手,捧出了自己的婴儿!
【赏读】
黄亚洲写作的格局大。他能够创作国画,漫画,水彩画,也能够大笔一挥绘油画。
散文诗写意,更加难。“土地,怎样转化成天空,并且,锻打成太阳”。想象力非凡。能启用“长征的轮廓“这样的标题,必然是位大手笔。且不肤浅。因为肤浅,会让读者看不起散文诗这个品种。散文诗要有警句。作者的警句频频冒出,是有力度的表现,是思想性的量化。
作品其实是监视器,悄悄显示着作者的底蕴和积累。
——诗人 桂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