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夏文成,男,云南昭通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业余爱好文学及画画,已在《诗刊》《中国艺术报》《星星诗刊》《诗选刊》《北京文学》《上海诗人》《天津文学》《诗歌月刊》《边疆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文评论1100余首(篇)。有作品入选《2014—2015中国年度诗人作品精选》华语诗歌年鉴》《当代传世诗歌300首》《2016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选》等各种诗歌选本,曾获《人民文学》征文奖、孙犁散文奖、曹植诗歌奖等。出版诗集两部。
夏日正午的阳光
像传染病。我总是本能地躲着它走
它会不动声色地
将黑传染到我的皮肤上
有些人的思想也像传染病
我得给自己的思想带上口罩。必要时
还得经常喷一点酒精或消毒剂
会传染的事物很多。譬如鸟鸣也会相互传染
它们在夏天的酷热里相互传染寂寞
隔空枯燥地呼应着
干旱更不用说
一棵禾苗,将干旱轻而易举地
传染给另一棵禾苗
它们毫无防备,它们只能用农民的汗水解渴
然后集体患上抑郁症
并伴随有轻生念头
一个城郊农民,用抽水机
从下水道里抽水,他想让城市
反哺农村。但是下水道里
增加了许多成分的水,似乎也不多
就像他高血压血管里的血
浓稠而枯竭
在梦里
梦里没有光。梦不需要光
太阳和月亮都被合理删除了
人们只能高一脚低一脚地独自奔走在
黑暗的梦里
在梦里
会见到一些再也见不到的人
在梦里人们永远都是
一个孤独的浪子。在梦里并非
可以为所欲为,而是活得更加提心吊胆
不是一无所获,就是被噩梦
赶出梦外。在梦里
没有真正的美梦。想放倒一棵树但找不到工具
想去的地方都没有路
在梦里,自己想干的事
不一定干得成
人们总是在梦里,毫无章法地干一些白天
从未想过的事
把白日梦说得很美妙的人
都是骗子
梦是黑色的无意识
堆砌起来的高楼大厦。像黑色的雪雕一样
迷人而又虚无,一见光就瞬间坍塌
睁着眼睛做梦的人
才是高手
靠安眠药寻找梦的人,都是被现实摔打得
体无完肤的人。只有在梦里
才能找到用大风修建的避风港
将人世的惊涛骇浪
远远甩在身后
哭水
他知道他的膝盖上
也有黄金。这是小时候
他母亲告诫他的。但他竟然毫不珍惜
让那一点点可怜的黄金
一次又一次
重重地跌落尘埃
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
他的呼喊,跌落成风中滚烫的沙砾
风掠过树梢
但风吹不来积雨云。沙漠
不可能出现积雨云
没有积雨云的沙漠只容纳得下
一个男人悲伤的膝盖
一个膝下携带着黄金的男人
一个爱树如命的男人
哭喊声石破天惊。他那一跪
如铁杵,砸在渴死的沙堆上
那些没有痛觉的沙子木然接纳着
他坚硬的膝盖。他不知道,缺水的人心
比沙漠上那些黄沙
更加松散。沙粒会在沙尘暴中哀哭
沙化的人心
却哭不出半点声音
疏花
父亲带着我们
给苹春天的苹果树疏花
在一簇花和另一簇花之间
我们常常陷入争论。蜜蜂只顾采蜜
顾不上理会我们父子
关于如何处置那些苹果花的分歧
父亲希望苹果树多多挂果
他舍不得
剪掉那些像孩子一样在春风里微笑的花朵
我们希望结大苹果,恨不得
将那些“多余”的花
都剪掉
那时我们年幼无知
不懂得揣摩父亲的心思。父亲也被花枝阻隔
走不进我们的内心
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其实
不论苹果结多结少,都是汗水浇灌的果实
就像果园里的每一条小径
都是通往甜蜜的路
大风吹不累
刚萌芽的柳树逃不脱
大风吹拂的宿命。我看不见大风
只看得见柳树
疯狂地扭动着婀娜的身姿
好像是柳树在替大风,席卷世界
风极善隐匿自己
人们可以堵截洪水,可以堵截一切
有形的事物,但对风无能为力
万物都只能被动,接受风的吹拂
选择逆风而行的人
显得多么不合时宜。风不会让他轻易得逞
大风永远都吹不累。譬如今天
已经从早到晚吹了一整天
不,已经吹了亿万年
此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
窗缝里仍然有一万头野兽在咆哮
河边那些悲伤的柳树,不得不继续在黑暗中狂舞
就大地上的人们,被时光的鞭子
驱赶着,一刻不停地奔走
一路
鸟鸣王维还在清晨的空山酣睡
应该是,几个时代都在他的诗句里酣睡
浣女的笑声摇动着竹林和归舟
千年后,我们已没有空山
只能用简陋的笔墨
描绘一些简陋的空山聊以自慰
可惜画不出鸟鸣,也描绘不出浣女的笑声
鸟鸣只能漂浮在王维空旷的诗句里
浣女的笑声
只能在王维的吟哦声里荡漾
每天我走在二环西路,偶尔有几声鸟鸣
刚一跳出喉咙,就被汽车的轰鸣和尾气淹没
我只能在想象中的空山里
埋头赶路
清明
记上半天阴着
下半天却阳光明媚。老天的用意是不是
这样——阴着的半天
是在哀思离去的亲人
晴朗的半天,是想让人觉得
人世尚有如春的温暖
花开了一半,凋了一半
也许春天是这样觉得,先开的花凋落
以便早些结果;晚开的花可以
继续装扮所剩无几的春天
让那些泉下之人
不感觉寂寞
稍显遗憾的是,清明时节没有雨
只有干渴的大地,盛不下几滴鸟鸣
曾经的牧童,早已去了异乡
夜深人静时,用几滴泪水
浇灌心上的哀思
我眼里有一片海
近年来,我眼里似乎
有郁积了一片海,并且越来越汪洋恣肆
一有风吹草动
这片海就会漫溢出来
甚至决堤
譬如看到抖音里有人买掉买菜老人
卖不掉的菜
还给她一块肉
有人向落水者伸出援手
看到灭火后,孩子般快乐的消防员
总之,应该善待的得到了善待
应该幸福的获得了幸福
不该不幸的,却被不幸了
我眼里那片浅浅的海
就会异常波动,海水就会溢出来
淹没自己的一地鸡毛
筑庙
我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筑一座庙
在心里。建筑材料是骨头和血肉
庙里只有一个住持,一个神龛
没有香火。香火是自己给自己点燃的虚妄
住持不食斋,不念佛
也不食人间烟火
有时也面壁,那是春风吹绽桃花时
或许是他动了妄念;偶尔也思过,那也许是
敲打往事的木鱼时
慢了半拍
那座庙,庙里唯一的神龛
只供奉一个菩萨
他每日念诵的经文,只有一个字——
爱
夏家湾
夏家湾,在我的文字里
出现了无数次。有人建议我
不要总是拿着个放大镜
趴在巴掌大的夏家湾,反反复复搜寻
那些发霉鸡毛蒜皮
要把眼界放宽
中国那么大,要把笔触伸出夏家湾
伸向整个大村村,伸出昭通城,伸出云南省
其实,我也这么想,想了很久
终究还是放不下那个小小的放大镜
想了很久,手里的秃笔
还是伸不出夏家湾
我就像一棵树,根已扎在夏家湾
汲取夏家湾的养料
如果贸然移植到异乡,要么水土不服
要么,只能结出不伦不类的果子
就像我的文字
只能存活于我内心的土壤
石头
我要对石头重新下定义
石头不是甘于沉默的第三者
石头总想着石破天惊
只是它们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
只得将有限的话语权烂在肚子里
不是高山成就了石头,而是石头用石头的硬度
成就了高山。没有石头力挺
高山啥也不是
西西弗斯推着往上爬的不是石头
而是他自己沉重的内心
他推着自己的死心眼
拼命往上爬。一次次落下,又一次次从头开始
说得好听点,是执着
说得难听点是自己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我总是对石头心怀敬畏,敬而远之
否则它不是压在心里,就是
砸在脚上。石头甘愿做别人的垫脚石
也善于成为人们的绊脚石
石头只能作为基础托起伟大的上层建筑
而不宜将其安放在高处
石头的本性决定了,它随时想着往下掉
石头很实,有时又很虚
总是让人踢破脚趾,又让人
摸不着头脑。神说,那是因为
你对石头,完全缺乏了解
路边公园的木椅
夕阳为它镀上一层金子
我坐上去,给它镀上一层寂寞
时光给它镀上
一层衰老。我已无法考证它来自那片山林
它的故乡在哪里,它怀抱着多少年轮
但可以确定的是,在当前
和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
命运会安排它一直守在这里
接受夕阳的抚摸
接受风霜雨雪的侵袭,也接受
路人强加给它的孤寂或欢欣
当然,还有更多的可能性
比如公园被高楼霸占
这些禁不起时间推敲的木椅
从此不知所踪
老阳雀(一)
欢快的鸣叫把初春的阳光
擦得明晃晃的。每一声啼鸣
都是一滴春雨
淋得刚入春的树木
心痒难耐。它们似乎有意从乡下
飞到城市,捎给我乡音
那一声声从泥土里
拱出来的乡音,有着茁壮的根系
在这个城市的正午
深深植根于我内心的沃土
每一根枝条
都纷纷开出花来
老阳雀(二)
老阳雀在春天的枝头
用繁密的叫声堆砌花朵
当然它们的欢乐和阳光一样透亮
多年前,它们和我
在大堰塘的苹果园打游击
我败逃到城市
它们又追来了。起初我没发现
是它们在我每天必经路途绿化带树木间的高调姿态
提醒了我。不过时隔多年
不愁吃穿的老阳雀
已在无忧无虑的光阴里
将我遗忘。但是它们铜质而粗壮的声音
锉成灰我也记得
就像近乡情怯的乡音
无论时隔多少年,都刻在记忆的骨头上
谷雨无雨
谷雨日,神在天空分配雨水
春天眼巴巴地等着雨水滋润产床上
怀孕的种子。神分配雨水
就像父母过年
给子女发压岁钱
钱掌握在父母的手里,雨水掌握在神的手中
父母发压岁钱,可以按某种规则
公平分配,也可以
按年龄大小给,多少不一
当然,也有时也会凭好恶发放
就看孩子在父母眼里
是否听话,是否勤快和乖巧
我不知道神
按照什么规则分配雨水
我感觉,如今越来越少,冰雹越来越多
甚至本应是狂风暴雨的夏天
都滴雨全无
就像贫困家庭的父母发放压岁钱
得从牙缝里抠一样
雨水日无雨,一个节日节气就成了摆设
甚至更多的的节气,都变得可有可无
如同多米诺骨牌,导致所有的节气
都丧失了公信力
狩猎者的狂欢
庄稼吃土,野猪糟蹋庄稼,群狼撕扯野猪
狩猎者的子弹撕扯野猪和狼
这是自然法则,或者丛林法则
子弹进入野猪和狼身体的准确度
取决于猎手的枪法好坏
当然,枪法好坏需要用时间锤炼
心脏的承受力,则需要用不断血淬炼
成熟的猎手,任何猎物在他们眼中
都是一堆奔跑的肉
子弹是他们锋利的牙齿
子弹准确楔入野猪或狼要害时的快感
大大缩短了瞄准的速度
狂奔的野猪或黑夜里呆愣的狼
猝然倒地和抽搐的刺激
让手机屏幕外的人类疯狂
当疼痛不在自己身上,死亡也与自己无关时
杀戮,就是一种快乐的游戏
落日
天黑前,天空只剩下
这只血红的独眼。另一只患了白内障
在深夜睁着,时圆时缺可有可无
落日还未落下去之前
工地上的电锯
一直在切割我的听觉
一个个浑圆的落日
似乎依依不舍,又迫不及待
被远山的残牙一点一点啃噬殆尽
回家后的农民女工
一不小心
将炉火上的铁锅,烧成了落日
春分
桃花老了。这段时间
她们顶着压力开放,开得心交力瘁
她们知道,迈过春分这道门槛
就已是徐娘半老
草还枯着。雨水不给她们爱抚
她们就拒绝发芽。鸟啼代替不了雨水
鸟啼也是干涸的。这样说吧
春分就是一道分水岭
早春让人爱怜,晚春让人忧伤
但我们要学会乐观
用积极的心态面对一切。譬如学会
在水上写诗,在沙里刻下誓言
用四两拨千斤的方法
将此后的一场又一场暴风雨
成功化解为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