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阿於阿默,彝族,汉名陈光荣,贵州省赫章县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出生在黔西北偏远山村,现为小学教师。出版散文集《溪坪散记》《昏昭记》,作品散见于《中国艺术报》《散文诗》《天津诗人》《贵州作家》《当代教育》《毕节日报》等。
秋,或想你
从袒露的肩膀掠过,风就黢黑成肤色的样子。桂花还没开,银杏还没黄,风就开始作祟。
她不喜欢,那一双有着夏天颜色的袜子。
天空被白云揩拭干净,透明得像你凝望时的眼睛。
老鸹蒜倒是开了,在夏日和初秋交接时的路口。看见花,就看见伽蓝,浮屠,沙弥,布施,一切和佛禅有关的东西。
梦见第十六尊罗汉,和后院井中戛然的波纹。
入秋的第一束阳光从窗棱漏进来,我看见你的微笑,在睫毛与睫毛紧扣的那一瞬间。
秋,或梦你
总会梦见一条河,时而穿过深箐,穿过戈壁,穿过高崖。
我挽起裤管,脚尖瘦成一根针,在落滩处截流。有时,想蹅进水中,有时,想靠紧河床。
总会梦见一条路,像一根麻绳,套在我的脖颈上。牵着我爬山,牵着我下岩,穿梭荆棘和丛林。
会遇见猿猴,虎豹,飞禽,虫蛇。会疲劳,困倦,孑孓,也会像一只蚂蚁,围着一块石头永远转圈。
是要去见你的。
所以,一个又一个的梦,一条又一条的河,一段又一段的路。
一次又一次的,沉睡和醒来。
秋,或远行
八月桂是在夜里悄摸着开的。城市清冷得寥寞,乡村辽阔得清愁。这个时节,适合远行。
可以追逐朝霞,可以挽恋落日。
准备铁锹,二胡,书本,牛奶和泉水。打开音乐,一路上的秋意会在你的眸子里顿然安静。
这一路,看见牛羊摇晃高原似的肥臀,看见牧羊人挥鞭驱赶白云。
会看见,农人在黑土地里撒了一把荞花,肤色就质朴成泥土的黢黎。
路过高山,悬崖,村落,荒原。也有集市,凋落得像垂垂老矣的妇人微闭着的眼睑。吆喝,叫卖,讨价,窃窃,都像秋天的藤蔓般柔软。
站在山顶,听着风。远处正在蓝蒙,天与地被一条拉链联系,犬齿交互又淡然溟茫。
天野茫茫,一条路,牵着云,放了一天的风筝。
秋,或饮酒
我回来了。提着空酒瓶。
每一方阳台,若是不用来晾晒大豆辣椒,就焚一缕熏香,倒半盏可以摇晃着吞咽的烧酒。
这一夜,我想喝许多的酒,我想回忆许多的事,我想忘记许多的人。
喝桂花酒,酒杯里有秋天的清香。桂花酒,是湘西凤凰沱江上的雾,缥缈虚幻。
喝天麻酒,迷蒙中有乌江岸边土家族的吊脚楼,扶着麻阳河畔竹林里黑叶猴的嚎叫。醉倒在思渠渡口,吐出一条完整的片片鱼。
喝九阡酒,水族大娘扛着整棵潮湿的黄松木,兜里揣着一首从卯坡捡来的山歌。围着低矮的方桌,在一次次哟哟声中舔干酒盅。
喝水花酒,安顺龙宫的长桌宴,像布依族裹在头顶的长巾。“麻辽嘞”是一种收获,是一种文化,也一种酒香。我们在酒香里找寻布依青年男女心里的“狼骚”。
喝玛咖酒,在丽江古城的最高楼,醉倒在胖金妹的怀里,灵魂开始燥热。
我又醺醺了。握着一个空酒杯。
这一夜,我把酒杯交给过去,在记忆深处取一帧画境,排列在坠落的酒滴里。
梦见四姐
梦见四姐,就梦见老家楼顶,晚霞,和夕阳。
霞光和老屋一齐沉默,像一只绵羊。四姐凝望远去的群山时,长着一双微笑的眼睛。
我拄着一架单薄的瓦梯,踩着黑暗,踩着虚空,踩着迷茫和战兢。
梦见四姐,就梦见火炉里烧糊的洋芋。四个头的炉桩还是稀泥和煤灰捏造的,太阳晒干炉桩,也就晒干了父辈的青春和梦想。
剥开一个洋芋,一股淀香飘来,牵着,挂着,突兀的少年。
梦见四姐,就梦见一片清澈湖海,沉积着煤炭和食盐。
我在水里捡拾煤炭,锌锭,硫磺,和童年。四姐在海边等一个过客,牵着手,吹着风,用趾尖去捏按沙滩的湿度。
我在村口喊了一声,寨子就安静了,像落日前公鸡的叫声。
萝藦
少年背着一篓童韵,踩碎了一山秋阳夕照的枯黄。镰刀就挂在腕上,磨亮时像天边的月亮。
沙冲里挂着一条流淌的沙砾,蹅进去,童年和碎沙永恒地流淌在静谧的故乡。
一捧绿色,在流沙里倔强,山决定了它飘逸的方向。嫩白的奶浆藤,将一座山哺育得伟岸茁壮。
哦!萝藦。
月亮升起时,在煤油灯下,你是母亲挂在盘花扣上的针线包。
秋,或骑行
披在父辈身上的那件的确良,被风里的阳光和潲雨柔洗,成了天色的灰蓝。隐隐泛白却又朦胧着的,是入秋后山间弥漫不散的雾,也是父辈顺着山路远去的岁月。
鞋背深绿着,踩在草甸上,草就苍翠了。
鞋背泛黄着,踩着草尖的露,山就枯黄了。
摇着尾巴的水西马,在父辈的故乡里迷途。驮着一山晨雾,驮着父辈被压弯的脊梁,永远没有走出那座并不高耸的山。
马蹄声是一团没被剪断的麻团,从山里的石阶上牵来挂在马路上。马蹄上吊荡着钟表里紧凑的滴答,像铁锤敲着錾子,錾子钻凿石山。
像马一样,每次前行,面对着生活低一低头,路就会变得更宽。
入秋的清晨,从山里铺下一片雾霭,父辈骑那匹相伴余生的马,踏碎朝阳,在晨曦中缓然远去。
梦见秋的凉
夜的影子是黑色的,雨的也是。
我被灌了一坛尘封的过去,枕着黑夜昏然入睡。
没有听见雨,听见了竹林,听见路灯下生根的雾。水滴在窗棂外聒噪,像女巫无休止的咒语,拍打着那一张被遗弃的,苍白无血的脸。
像一株紫色牵牛,凉意扭曲着灵魂开始攀升。是恩泽,也是入侵,把上天赋予的生存权利滥用得淋漓,精致。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秋天的凉,是风带来的。像压制一株龙爪槐,让它按照自己的意念去低头,弯曲。
甜荞花
秋的形状,像波浪。
吹过紫苏,秋就是香的,清冷的香。
秋蝉落在山里,掉一丝扯不断的绵长。
蓬聚的包谷草,是披蓑的渔翁。从电杆上牵来一根鱼线,抛进去天空,勾钓抛向鱼形的云。
草垛是披着查尔瓦的牧民,叼着老巴斗,烟锅里淌出一团散漫的云。
在冷秋里,听见了荞花。干净,美丽,像远走西北的青年心里春雨擦洗过的爱情。
苦荞花落,甜荞花开,阿雨买唱着山歌嫁到远方,没再回来。
路过秋天时,听见,荞花在山垭处细碎。
秋困
坐在时光最低处看天。天很大
如蚁狮屁股拱成的沙漠漏斗。
坐在狗窝的荒陋处看人。人很低
无数蝼蚁围着一块腐质甜食。
看云。看见一只绵羊尾随苍狗
嗲叫嚣昂时,有嗅触和摇晃的尾根。
看皱褶。
看波纹。
看螃蟹,在蹄坑里侧行。
我看见了。看见别人想让我看见的。
秋水
在水坑旁看水
看见了水
在水坑旁看水
看见沙砾,蛆虫,泥垢,浮尘
在水坑旁看水
看见另一个自己正在看自己
在水坑旁看水
看见游云,苍穹,宇宙,星盏,闪电,和雷鸣。
在水坑旁看水
看见水,和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