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赵俊,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于浙江湖州市德清县莫干山镇,毕业于浙江传媒学院,目前定居于深圳.曾出版诗集《莫干少年,在南方》。莫干山国际诗歌节发起人。
1、回音壁:夜宿枫华乡村会所
在莫干山麓,灯影和我形成的犄角
正剪掉墙壁上最后一点余光。这将
有助于我在视觉上,完成对家乡最后的抒情
多余的事物,只能托付给黑夜
比如旅人的絮语,夏虫的鸣叫
山风的呼啸,都将被收藏在
竹林的声音博物馆。最后穿透客栈的回音壁
回音壁还将剪辑出客栈前世的音效
在废弃的瓦片房之中,一对恋人单车的铃声
划破村庄长久的寂静。梦境的帐篷
被缓缓支起,夯土声最终惊醒
沉睡的地鼠。变黄的墙壁被眼睛洗涤
而这洗涤声将改变很多人的乡愁
从遥望故乡的明月,到倾听回乡时
脚下的步履之声。从寻找自己的家乡
到寻找人类原来的伊甸园。那片硕大的棕榈叶
也许就藏在博物馆的某个角落。明月
蹑手蹑脚在天际步行的声音。很少有
人类的耳膜辨认其中,而在那一晚
我漫步在客栈的走廊,用手机录下
这些声音。他们将在电脑的云端被释放出来
乡愁将通过这媒介被未来的人工智能所识别
2、外婆的歌唱
为我唱生日祝福歌的时候
外婆的嘴唇怯生生地半闭半合
她想竭力加入合唱团
像一只刚出生的海龟
试图爬行到,父母的领地
而她在爬向我,所以这一隐喻
带有某种悖论。上次唱歌的时候
已经是半个世纪前,这一歌唱
指向的,应是她的青春时代
在生产队里,顶着烈日
跟着所有人一起在歌唱
社会主义的蓝天。(这一命题
是存在的)有无数嘴唇
和她的嘴唇,一起回忆过这个场景
这片蓝天,也存在于布拉格的某个广场
米兰昆德拉的同胞们
也正手拉着手,随着音乐
一起进行着某场集体主义的表演
外婆对我的爱也是成立的
为我穿过无数次的衣服
从我口袋里偷塞过很多次零花钱
但她却从未为我唱过一首歌
比如摇篮曲,比如
江南小镇的某个小曲
而现在,拘泥于个人化的表达的她
终于和家人一起加入到
集体化的表演,窗外飘过几朵
被追杀过的白云。天蓝得
让她想起,半个世纪前的命令
而现在下命令的人。那时候跟在她身后
问:“妈妈,你们在唱些什么?”
3、高原上的苹果园
在街边贩卖苹果的农妇。用高原的目光
收割人们的好奇。浑浊的带着警醒意味
她守着自己的苹果园,并不思考那
世界上三只著名的苹果。一只在创世之初
一只在牛顿侄女的喉结里。还有一只
被乔布斯咬了一口,缝补世界有限的残缺
此刻,跟高原有关的是清冽的气息
充盈在高原无知的空间里
旅行者看着这片苹果园。一头牦牛
轻轻掠过这片原野,土地正在拼命啃食
它的粪便。在被晒干之前滋养
这些高原上丑陋的苹果。使其拥有
比红富士更高的甜度。他们像圣徒一样
吸干自己多余的水分。当旅行者
咬下一口。果汁让他度过缺氧危机
那眼前的晚霞。在他眼前
重新成为彩色的圣殿。而对于进食的模仿。
让牦牛吞咽下果园的青草
经上说:这是第四次的苹果时刻
4、伞
一把倒立的伞,此刻正躺在
街区的中央。它的奴隶主正在何方
是否已被起义军攻占封地?或者一起
昨夜的谋杀案将他带往黑暗之地
水滴集成的某个角落,正在制造
早期电影幕布般的效果。这把伞
隔绝出一个幻影般的世界
将它抛弃的双手现在正在
抚摸哪一段栏杆,而华丽的彩虹
正在天空的光谱学中,寻找
适当的调色板。骨架吞咽下每一滴
神所带来的液体。用纤维照射出
每一段色彩的基因。在某个片刻掀开
生活所带来的白色扉页。这被掀开
天空之书。将世界的多样性
展现在街区生活的腹部
那被伞柄戳痛的,城市的脐带
是否还连着麦芒上的一根细丝
此刻,他们被伞带进伯特利
在永恒的追问中,寻找真相和
真相之外的现代生活。最后得出
结论:无论森林和伞的材质如何变幻
这些外延出的生活,不会像鸢尾花一样
消散于街角的花店。总会有一片
应许之地被用来种植。被用来埋藏
一把伞的尸体。当世界越来越拥挤
墓地或许不再暴露于空气之中。下水道
永恒的下水道将,成为凭吊之地
(以上4首选自2017年第十期《西湖》)
5、红白蓝
红色鸡蛋花。在闹市区像老妇人
坐在院落里,望着车流细数
车流形成的沟壑。它们无所不在的眼睛
是城市里,最后熄灭的灯火
在不夜城讲述,永不打烊的故事
特别是秋风扫荡丘陵,而卷羽鹈鹕正
掠过群楼。它们一起构筑美妙的参差感
这让他们的自我绝育,看上去并不悲壮
白色鸡蛋花,正立于高楼的天台
它们的花粉,在风的谜语里走失
过于平面的日子,阻挡了立体主义
对他们生活的有效殖民。楼顶的日子
将囚禁他们大部分的种子。闭关锁国
让花朵之间的基因交换举步维艰
幸而在半空之中。仍有一个
梦想的掮客,先从中斡旋
色素在他的手中腾挪
将鸡蛋花改造成蓝色氤氲的迷醉浴室
冲刷掉城市生活单一的调色板
在法兰西蓝天鹅绒一样的幕布里
有一颗生活的超级种子在跳动
它发出的声音,正勾引着
地底骚动幼的线粒体
“让我们交换彼此的身体
就像当初对着雁门关
交换国书的副将,他们红缨枪上
白得发亮的枪头,正对着
蓝得发慌的苍穹”
6、乌镇爱情故事
乌镇,几乎是爱情的同义词
那么多人来到这里,将虫子般的往事
搁浅在客栈的每一个蜘蛛网上
却将一封未来的信,誊写在
巷口每一片发亮的树叶上
那里,永远和蜘蛛形成
互不侵犯的默契条约
每一个字符,都被封存在
挂满许愿红丝带的颜色霸权中
这就需要借助风的震颤,往事的残骸
将被风吹成灰烬,传递给某个未来的过客
等风的片段,也被剪辑进
乌镇宏大的水墨画卷中
它们将逃逸,逃到女子的鬓间
被一滴汗水彻底留住
而画卷中的古树,总是忘记擦拭掉
自己的年轮。它们曾见证
黎明里的每条波纹,鬓间的腾挪术
将这些灰烬落在左心房的入口
停在发髻上方的蝴蝶,想起
前世的故事。念起咒语的刹那
树叶像一种神奇的信封,被水打湿后
会露出上面的字符。这古老的巫术的显灵
让爱情的秘密通道的入口,被揭开第七封印
7、诗
词语的河床,最终会露出
嶙峋瘦骨。潜藏其中的灵魂要义
会以宣告书的名义回归
浅滩上的沙粒,最终会露出
笨拙的几行诗,扎进河水的猛子
气泡和肺泡有片刻的交汇
发生在星星眨眼的瞬间
消弭在,乡村音乐的容器中
成群的牛虻弹奏的进行曲正从
腹部进入天然之埙。词语的矩阵
最终进入了永恒消亡之地
幸亏孤独的猎人吟诵了这些诗句
原野的手掌将星星融化在
荡漾的河水之中,它们随时摇晃
将吞没乡村地图里的标志物
这些游走的字根,最终在临终前
产下幼崽。在时间坐标轴上
来回游动。在乡村的育婴室
找到最后的流奶与蜜之地
7、乡村之蛇
对于乡村而言,没有蛇所带来的恐惧
将使一种永恒的缺失。这些游动的生灵
和野地里的磷火一起。将神秘主义的液体
通过它们的眼睛传输给,每一个村落
在乡民们所目击的几起事件中。
蛇的攻击多半出于自卫。它们
凶残的模样,常常出现在七寸
被按紧之时。而古典民谣里
关于家蛇的描述,让蛇的乡村形象
得以在更广泛的意义中得到修正
当人类的汽车如蛇一般游进乡村
它们会在夏天制造更多的惨案
人们有了一种新的恐惧。那来自于
蛇在盘山公路上血肉模糊的景象
这不是寓言,也不是启示录
它们仅仅是在交配的途中
遇到一场交通事故。它的死法和
邻村被汽车轧死的孤儿一样
雨水一来,彼此的血
就会交织在在一起
这很像蛇攻击人类的刹那
两种血在某个时刻发生了碰撞
(以上3首选自2017年第六期《红岩》)
8、钱塘江纪事
秋风的齿轮,锯开青春的第一道豁口
平静的江水,拒绝再次成为失语者
披着单衣的少年,在与纽扣的博弈中
完成咳嗽前指尖的最后一次伸缩
浑浊的江水始终洗涤着你的瞳仁
象群一般地涂上泥浆的保护色
当夕阳轻柔的触丝攀援上身体的峭壁
被祝福的时刻,从尘土抽出黄金
夜晚不可逆转地来临。颜色的滑铁卢
不断上演。你无法拥有猫科动物的
琥珀色的眼睛。你无法安装红外摄影机
在吴越之交的水体,明月隐遁成
石碑上被风化的部分。无法继续吸收
恒星的光芒。默数黑暗的阳寿有如
吞食一碗观音土。你的咀嚼让味蕾
带有受虐的质地。斯德哥尔摩的隐喻
削减夜凉如水造就的繁华。执拗的江水
依然一直向前流淌。在东海之滨会找到
一块最早瞥见的阳光布条。遮盖黑暗中
被水鸟击伤的躯体。那些被捕食的鱼类
在最后一刻产卵。黎明的圣殿将马上敞开
金色的大门。那时候你的锁骨变成
黑暗时代的化石。你倚靠着少年的肩胛
晨曦中,爱情早课中的救赎部分让世界警醒
9、莫干有雪
最先落下的雪,往往成为阵亡者
它们在溪涧里死去,在马路上死去
在墓碑上死去,在一把把颜色各异的伞上死去
就像马赛马拉河上的角马
它们的尸体堆积成山,而更多的同类
正在逃离鳄鱼的颌骨,和著名的死亡旋转
最初的雪已经成为冬天的祭品
接下来的雪将成为山林虔诚的信徒
这些天空洁白的哈达
将被套在竹林的上方
雪霁之后,必有一只麻雀飞过
它们将逃脱弹弓的射程
那粒准备越冬的蛹
在雪中睁开眼睛,又永远地闭上
它们在五脏俱全的地方
竖起永恒的墓碑
等待着下一场暴风雪
在山岚中袭来,那时
麻雀将在雪地里死去
它们的尸体,将重新变成一座坟场
(以上两首选自2017年第11期《诗歌月刊》)
1、卖莲蓬的人
当莲蓬进入众人的口腔。当我们
吐出西湖软泥上的气味。脱落的胎盘
连接着贩卖者的生活。它吐出
阴暗小巷的照片,被切片成为
显微镜下的标本。她的确良质地的衬衫
被溽湿在街角。成为悬挂者的风帆
远远看去,它正朝着无私的汪洋行走
所有的风暴,都通过统一的水系行进
及至那些吐出的生活重新孕育,当莲花
重新潜游进季节的育婴房。当波涛被
春风有形的双手摁住。她又吐出
芬芳的二氧化碳。让它们经历
一次崭新的重逢。对于莲花而言
周边的群山过于崔巍。而一阵胎动
无法震动保俶塔凝固的陈钟,只有
雷峰塔下被解锁的密匙,方能打开
沉重的生活。那时我们将见到
她轻盈的步伐走过南山路,走进
梅妻鹤子的故地。从贩卖者变成
一个路人。成为一小剂杭州的叶绿素
2、与外婆同眠:仿张执浩
拥挤而来的亲戚占满了
多余的床。像小时候一样
我挤在外婆狭窄的木床上
到这个年龄,我依然愿意
和外婆同眠。在这个年代
床下面垫着的,依然是外婆亲手
种下的棕榈树制成的床垫。这股
植物的清香,曾和她脸上的雪花膏味道
一起召唤着睡眠和梦境。房间里另一张床上
躺着的肉体,是他的丈夫:一个气味的制造者
当他劣质白酒难闻的味道,弥漫在房间
当他的尿液,通过竹管的气孔
飘散到我鼻子的上方,那股气味
正好被覆盖住。我的鼻子像弃婴
被她身上的气味收养。今夜,我睡在
外婆的床上。另外一张床空空如也
原来我从未和他同眠,我们却一起经历过
那么多,和气味相关的夜晚
(以上两首选自2017年第八期《泉州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