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宋琳,1959年生于福建厦门,祖籍宁德。1983年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91年移居法国。2003年以来受聘于国内大学执教文学。现居大理。著有诗集《城市人》(合集)、《门厅》《断片与骊歌》《城墙与落日》《雪夜访戴》《口信》等。另从事随笔、评论的写作。 1992年以来一直是《今天》文学杂志的编辑。曾获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奖、《上海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2016年度十大好诗奖。
旭日旅店
一场秋雨把我们困在旅店里
不见旭日,不见旭日
窗外是澹泊的远山。枫林正晚
向隅的简易行囊被雨意尽情涂抹
我们的情绪被渲染,被渍化
又被另一场更大的秋雨
写进山水画境
我们是徒步进山去的
三个黑脸膛的矿工也被困在旅店里了
他们要赶回山那边的竹箦煤矿
他们揉搓着大手诅咒倒霉的天气
诅咒断绝交通的道路
他们的年龄和身高都与我们相仿
但对这场秋雨的率真
却与我们含蓄的嗟叹全然不同
(所不同的是否还有
对某一种距离的理解
对偶然夜宿一处的感遇呢
如同旅店之于远山
一场秋雨之于另一场秋雨)
那一夜我们不约而同想起了梵高
他去过比利时北部的某一座矿山
1985
仿佛走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
仿佛走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
你是我的包裹,钟声放逐河流和云朵
你是甩不掉的、任性的一个女孩
围着篝火跳舞的尘埃
在落日城堡,我们的爱坠向死亡
穆罕默德的鹰垂下眼泪。
从这条颠踬的路上不住地回头
城市变成了火海,人人都在逃走
你看我怎样捉住一楼空气
我捉住你,活泼的小海妖,你不可能
挣脱,不管你多么会诱惑
一边说着谎一边又海誓山盟
大马士革在变小,风呼啸
山地的上空刺骨而热烈
一不小心就会撞上木星的花环
你将被带到宇宙的角落里,就像上星期
我们横穿了半个月亮的沙漠
呼救的风信子开满陌生的墓地
不要回头,不要落下,我的女孩
有灯塔的地方就有狂暴的海
有一条鳄鱼就有一个杀死鳄鱼的保罗
不要忧伤,不要哭泣,我的女孩
我们共同的保罗站在路边,扛着船桨
而恐惧有一张司芬克斯的脸
1988
正午的邂逅
在呛人的阳光里停下脚步
突然,一个飞人落在山毛榉树上
悠然自得的平衡术被大海的磁场搅乱
——我是他冒险记录的偶然见证
鸟屿,这些在时光中浣洗的
白昼的星辰,正午的漫游者
犹如闪光的额头沉思着一步棋
沙兰特河用多棱镜照着它们
或许他就是那棵想飞的山毛榉树的
一个梦,通过枝叶的摇篮回到大地
如果他曾经绽开也是在天空中
毕竟那降落伞是用幻象织成
看他身轻如燕地走向海滨大道
仿佛已从教训中脱胎换骨
那里一个少女正仰脸把他迎接
她的花园像荨麻阴影里的罗盘
“请问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字?”
“永恒的恶魔之夜”
“这么说我误入了水妖的王国?”
“是的,我们等你来已等白了头”
隔着篱墙你一言我一语
海上的风暴在邂逅者头顶悄然聚集
1993
三十五岁自题小像
眉宇间透出白日梦者的柔和,
折射内心微妙的光束,
平静的目光落向一个地点。
颧骨略高,但鼻梁正直,
面颊的阴影燃烧着南方人的热情。
眼睛里有迷恋,也有疑问,
因见识过苦难而常含宽恕,
在美的面前,喜欢微微眯起。
额头不曾向权势低垂,
嘴角的线条随时愿意与人和解。
生命之树茂盛,秋天已临近,
风将把乡愁吹成落叶。
这张脸贴在手掌上能感觉它自己,
从镜中看着我时却变得陌生;
这张嘴化为尘土以前将把诗句沉吟。
1994/1
城墙与落日
——给朱朱
在自己的土地上漫游是多么不同,
不必为了知识而考古。你和我走在城墙下。东郊,一间凉亭,
几只鸟,分享了这个重逢的下午。
轩廊外的塔,怀抱箜篌的女人,
秦淮河的泊船隐入六朝的浮华。
从九十九间半房的一个窗口,
太阳的火焰苍白地驶过。微雨,行人,我注视泥泞的街,
自行车流上空有燕子宛转的口技,
雾的红马轻踏屋顶的蓝瓦,
我沉吟用紫金命名了一座山的人。
湖,倒影波动的形态难以描述,
诗歌一样赤裸,接近于零。
对面的事物互为镜子,交谈的饮者,
伸手触摸的是滚烫的山河。
我用全部的感官呼吸二月,
我品尝南京就像品尝一枚橘子。
回来,风吹衣裳,在日暮的城墙下,
快步走向一树新雨的梅花。
1997
采撷者之诗
1
用山鹑的方言呼唤着跑出房子
蓝浆果里的声音我还能听见
雷达站,木轮车,童年的山冈
整个夏天我们都在寻找
坡地开阔而平缓,死者的瓮
半埋着。荒凉的词,仿佛涂上了蜜
我们的乐园向南倾斜,金丝雀飞来飞去
那时还没有特洛伊,我们总是躺着眺望
村庄,水杉高大,像山海经中的
有外乡来的筑路工留下的斧痕
“他闯祸,必不得其死”,老人们说
而我们笑,躲在咒语中摇晃镜子
冬天拨着火炭,夏天就去后山
采撷,坐在树上等待父亲
廊桥消失了,仿佛被突降的暴雨卷走
这是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地方
人们只是绕着那几棵水杉树走
在历法中生活。狐狸尖叫,大雾
追着我们跑。长途车从海边爬上来
没有父亲,我们踢着小石子回家
夜里我梦遗了。哟,大捧的浆果
记得吗?那两个发亮的音节,
把我们变成蓝鬼。甚至风也变蓝了
野孩子唱道:“雷达兵,天上的雷达兵”
直到中秋的月亮升起,木轮车滑下去
浆果碎了,像伤口流出的血,仿佛为了
让我日后的手稿点染上那种蓝
2
蒙德格伊街。儿子惊呼:“ Myrtille ”
新上市的浆果摆在货架上。恋人抱吻
晒成棕色的皮肤散发着海藻的气味
假期已结束。地中海留给了墓园守望人
我们避开沙滩营帐,为兽迹所吸引
迷失于山毛榉林中。我想去触摸
高地上的赛壬石,最终表明
那冲动是虚妄的,她或许死于雪崩
像树上的娃娃鱼。而传说活在舌尖
我们都喜欢这南部山区的夏季
村道垂直在门前,花荫遮住窗台
去湖边散步的人回来了
拿着新采的野菊。群峰渐次明亮
畜水池含情脉脉,屋顶更柔和
倒影中的停云像洗衣妇回眸的样子
对山,牛铃丁丁。儿子蹲在灌木丛中
四岁之夏,不知道中文名字的来由
他吃 Myrtille这个词,抬头看见
滑翔机像风筝,轻轻越过瀑布
我的头晕症消失了,字典带来
新的苦恼。我们元素中的土生长着
同样的植物,那些枝条本是为了
纪念死者。当我们带回的自制果浆
早餐时涂上乡村面包,我将用什么解释
乌饭与寒食,以及丧失的祭天之礼?
一种凝聚的寂静深入到这里
柔软、微热的泥土,款待着我
今天我们又去登山,但选择了另一条路
博登湖
众鸟之钥突破黑森林的锁
水光压迫视网膜。渡船驶向城堡
并没有谁从太阳的高度坠落下来
人们面无愧色,斜倚栏杆
这片水域由色彩构成,陌生而浩瀚
细细描画出小山和葡萄园村庄
袖子高高捋起的健壮的洗衣妇
站在正午波动的阴影中
一次即兴游历始于多年前的
一次出走。坎离之家的浪子,自许的
帕西法尔,被奇迹的血放逐到
心跳像马达轰鸣的原始天空下面
晕眩的光景!鹿飞奔湖畔
浪花,瞬息的花,浸入我们的感官
远方仿佛一个召魂仪式
半个神的荷尔德林踏浪归来
眺望的人中哪一个是我?
谈谈桑社,雩祭,或贤者的击壤歌
房星南曜的农事诗时代
如今我们遁迹域外,形如野鹤
以山水为药,亦可刮骨洗心
彼何人哉!披发佯狂,奥渺不测
深藏起孤绝的辞乡剑和一双红木屐
伫立船头,俯身于滟潋碧波
满空皆火,湖心燃烧着七月
船在移动中击碎了过于明确的东西
诸如必然的遭遇,不死的陈词烂调
将一次横渡引向一生的慈航
1999
诗话三章
一
身穿绸衣,怪癖的古人
在山水中寻找生命的颖悟
在日常的悲欢中寻找风雅
他们从短暂的事物知道
尘世的凄楚需要言辞的安慰
听从流水的劝告,跟随内心
四季轮转。诗,缘情而发
遇事而作,不超出情理
把哀怨化为适度的嘲讽
用言说触及不可言说者
理念完成于形式的尺度
二
韵府是记忆的旧花园
水在流,石头还是原来的石头
而沧浪的清与浊必有分矣
源头隐去,对我们说“不”
总还有一些可辨识的记号
散落于杂花掩蔽的秘密小径
像点点萤火,像河图洛书
为人间重现言辞之美
宴会散了,瓮中的蜜保存着
等待我们去取,树上的
童年,手摸到星星的耳坠
三
诗人清癯,诗歌必丰腴
风骨不露,而销魂今古
盈盈一握之间,伤逝者慨叹
两种事物的不朽:花与书
当镜子变暗,书写重复着
关于公共垃圾的现代概念
窗外遍吹腥膻,鬼夜哭
客枕之躯惊起,独步中庭
倘若词语僵硬的姿势不能打动
哪怕是一知半解的人
我们自身必须化作流体
致米沃什
在你离去的这些年里,
世界依旧是老样子,
只是地球明显地变得不可捉摸,
灾难像惩罚,从天上、地下或海里
降临到人们的餐桌上。
我重读你的诗,你那被逐者的哲人口吻
像来自立陶宛的泉涌,不知疲倦,
那滋养过你的通过你又滋养了别人,
犹如太一生水,水生木,木生火。
而此刻正在燃烧的火,请告诉我
能否诞生一个新的更美的星球?
那里没有秘密警察和住在大脑里的检查制度,
没有破碎的城市①,衰败的乡村,
放下干戈举起船桨的人,
手臂鼓胀着仁慈的力量和美,
游荡在心之山守护的幽谷中。
是的,所有的河流都该流向秩序与财富。
但在我的家乡,它们或变细,
或被拦腰截断,或耻辱地死去,
像在沙漠中风干的蓝蜥蜴。
我不知道,如今你安眠的地方有没有
一条小溪流过,好让你平静地眺望,
好让顺流而下的人能在地图上找到
你赞美过的一片树叶、一颗石子、
或某个妇女脸上翘起的一圈眼睫毛。
你纯洁大度的言辞②让我相信
在你想象的至福国度里,没有一条河流会消逝。
其中最神奇的一条:阿尔菲河,
据说,消失在大海之后
又在另一块陆地上再度涌现。
你的声音也是这样,穿过暗夜,
在不可预料之岸激起了久久的回响。
注:①②均引自米沃什的诗
2011/6/29 米沃什百年诞辰前日
忆故人
我牵挂的客人披着雪斗篷,
说他来自某个久远,
从寒武纪,从伯吉斯页岩
和刺胞动物的嘴,
经历了最凄苦的流亡。
说他是我的同族,长着与我
相似的颅骨,浓浓的,纠在一起的眉毛。
他声音柔美胜似当初。
我请他坐下,谈谈,
他脱口说出醉人的话语:
雪普降的天下盐
我抽象地尝了尝。我的舌头纯化了
人对世界的终极评价
——甜。
夸克,那只虚空的核桃,
我剥开它,
宇宙的心,就在黑云母的
心中砰砰跳。
鹤,我的姐妹,
刚洗了澡,喷了点
彩虹牌香水,
正在夕照的那边等着。
我宁愿赤足蹈雪,
也不要伪装成真理
混入永恒。
有福的人哪,勾魂家,
不可测度的亲人,
在元诗矿山上熬炼着
云、药片和沥青铀里的女巫,
他走过的离乡路迤逦在长庚星的望远镜里。
我问他那边的清凉世界有什么不同,
雪花是否呼啸,如酩酊的蝴蝶?
他缄默不语,并起身告别,
四周顿时弥漫奇异的薄荷香。
而话语的余温如三叶虫的眼皮,
将埋入颅骨的脉状矿床下,
封存在乌有乡的失物招领处。
更多留给死亡破解的字谜,
漂浮着,被误解,被流传,
在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