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认识诗人罗云,是在上海。确切地说,是2014年冬天的一个晚宴上,经过一个朋友引荐,我和他坐在了一起。作为主人,他积极主动,以兄长的姿态,给诗友们诸多的关怀和照顾。让我感到万分惊讶的,并不是他典型的南方人相貌,而是他广博的学识和出色的口才,完全是真文人真名士的清幽、洒脱与超然。像他这样朴实兼具美德与才华、才思敏捷、心灵明澈如月光的人,我还从未见过。他的谈话内容广泛,形式多样,内容丰富,尤其是他在谈话中运用隐喻的超凡能力深深吸引了我。当他把珍藏的最后一本《没有马的骑手》赠送给我时,还真是爱不释手,既惊喜又惊叹!
《没有马的骑手》是一本可以反复阅读的奇书,已纳入中国诗歌万里行“新诗百年千家诗集”收藏项目,由成都图书馆收藏。正如博尔赫斯所言,每一次我们重读一本书,这本书就与从前稍有不同,而我们自己也与从前稍有不同。
“而一只美丽快乐的鸟∕在接近天空的树梢歌唱∕一支乌黑沉重的枪口∕从绿叶背后朝歌声瞄准”(《听一只鸟在枪口下歌唱》),全诗环绕着鸟的歌唱来说,唱的是什么歌,是一只普通的鸟,还是众鸟之鸟,诗中始终没有点明,但鸟的歌声,却因“一支乌黑沉重的枪口”,令人感到窒息,甚至萌发绝望的念头。提到森林,我就会想到枪口。想到枪口,我就会听到鸟的歌唱。听着,听着,“就听见一只鸟在枪口下飘落∕歌声四溅”。如果我不知道一只鸟是怎么歌唱的,我又怎么能确定它还能歌唱多久。如果它的上一秒是死亡,下一秒也是死亡,那么,它的生命将是被“枪口”式的命运掌控的一根秒针而己,随时随地都可以被击中,被摧毁。诗人罗云一面倾听鸟的歌唱,一面又深感歌声的悲凉。那个在枪口下飘落的的小小生命,仿佛被枪声和硝烟打碎了似的。它曾经遇见的光,还在一层一层地从高处脱落。“开始起风的时候”,风也是碎响的,似乎有历史的久远,更加深了诗人凄然冷寂的心情。一只鸟已不复存在——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瞬间经历一次死亡,一次彻底地决别,经历歌声中的火焰和水。那么真实!像事实一样真实,不可更改,又颇具象征意义。
也许,我更偏爱马,偏爱它的洒脱,逍遥,悠悠然,如野风般地自由飞驰。我至今都难以忘怀《没有马的骑手》一诗中的独白,这是与书同名的一首诗作。“天边的云垛烧红了一个雨季∕时时点燃我出发的愿望,可是我没有马”,骑手找不到自己的马,就像诗人无法回到梦中的村庄。诗人的内心该是何其悲苦,何其无奈?而这一切又仿佛仅仅是诗人的“愿望”,诚如黑格尔所说的,诗人凭主体的独立想象,去创造出一种内心情感和思想的新的诗性世界。“想想自己遥无归期∕独自泪雨纷飞”,这首诗构思极为巧妙,由雪而生情,生思,以此推出诗人深挚的情感。诗作的语言质朴、自然,亲切感人。一个想家又不能回家的人,当他千百次地看见大雪覆盖的村庄时,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动,并获得直觉那些文字的特权,但他的诗从来不落入概念化,模式化的窠臼。无真不诗。真,即是一切。无限的情思,尽在不言中。可是,我为什么无法确定诗人罗云喜欢白马,黑马还是枣红色的马呢?我喜欢白马,白马不问世间事。如果诗人喜欢黑马的话,将意味着他用黑色的语汇表述一切。但我发现,诗中的他没有马,既没有白马,也没有黑马,难道他更喜欢枣红色的马?像朝霞一样的生命?罗云先生对我说,你的感觉很对,无黑无白,知黑守白。我笑笑说,这样一来,马的颜色,倒是可以随着不同的时刻、不同的光线的变化在一场大雪中突发奇想了!
再读《四月雨》、《黄昏雨》,想它们是怎样一滴一滴地流回过去的?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是该走进雨中,还是该走出来。有时候,我们真的需要一片独属于自己的天空。我喜欢它的寂静,辽阔、纯粹与洁净。当我走向若干年后,走向四月的最后一天,走向黄昏,“雨跌落的方向只有一个”,我依旧会热泪盈眶。我相信,每一滴雨都是真实的,每一滴我都是真实的。我真实地流淌于自己的血液之中,就像真实的雨水流淌于每一条河流之中。从雨里走到雨外,我看到一把雨伞斜撑起整个世界。
“在冬天的胡同深处∕许多美好的事物和动听的词语∕渐渐以背影远离∕只有酒这液体的火焰∕可以温暖我们的心情∕照亮我们的伤口∕使我们的历史和眼泪通体透明”(《纪念喝酒》),酒是无量的。当一个人走出冬天的胡同,坐在岸边看看大海布置的这张桌子,或者我们会发现,有真醉的人,也有装醉的人。远处的群山,就像一些人的背影,变得越来越远。难得有人绕过这张桌子,与诗人相视而笑,用彼此的目光碰一杯。也许,我们会看到无尽的黑夜绽放的醉火花。
那印在纸页上的云霞、燕子、荷花、河流,似乎是专门让我们做美梦的,正如《梦见安宁》时,“我就梦见了我的春天∕还有许许多多∕一节一节生长着∕为夏天准备的故事”。雪落在哪里,哪里就是春天。哪里有春天,哪里就会梦见安宁,“梦见安宁∕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首诗从诗人的春天反射而来。他的内心是宁静的,像石头一样如如不动,像镜子般的呼吸。他静待三月桃花水,他弹奏起春天的竖琴,他坚信,燕子归来时,还会春暖花开。
2019年12月24日,我和诗人林荣、杜庆忠三人同去上海应邀参加国际诗歌节,下午五点抵达虹桥站。时隔五年,我再次见到罗云先生。他依旧是昔日的风采,尤其是他莲花般的笑容,慈祥温和的目光,日常谈话中渗透而出的崇高而古老的佛教文化以及浓浓的“禅意”,渐呈大师气象。罗云先生的远见卓识,真知灼见,使我永远受益。
那是一个安宁,祥和又温暖的平安夜:品茶,聊天,调素琴,阅心经。我深切地感受到:上海的冬天不像冬天,更像冬天里的春天。那个别样春天别样浓的重逢时刻,那种喜悦之情,甚至都不需要表达。我说,我,即是我。荣姐说,哪里有我呢?其实,就没有我,我又无处不在。罗云先生说,其实这个我,也包括非我,皈依“我”与“非我”的进境,又是如此高深,如此美妙!
顺便提一句,写完这篇书评,正是立冬别秋时。我发微信告诉诗人罗云,下午刚写完,只是这碗饺子,还在云上呢!他说,那我就坐看云起,让饺子再飞会儿。我嘿嘿一笑道,遥望寂静的夜空,一闪一闪的,全是饺子。他依旧不依不挠,美其名曰:饺子也是娇子。我惊呼:果真是大师气象,天之饺子。哪知他坐在云端捋着胡须,微微颔首道,是相非相,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