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个窄门。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在文学期刊编辑这条路上已经踽踽独行十余年了。大众文学期刊从当年的神坛跌落,形势急转直下,经济效益走着下坡路,外界质疑的声音不断袭来:你们有什么用?现在谁还看杂志?(手里捧一本文学杂志)不跟个神经病一样?……这些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令我想起小时候因为排队时聊天被老师抓作典型,罚站在乌黑大铁钟下的场景,我内心极为不服,白眼里飞射出一万个利箭,梗着脖子,扭头走了。如今这把年纪,我断然不会再做“扭头就走”之事,也不会喷人一口,但内心翻江倒海,忍不住“噗”一声笑——不挣钱就没价值了吗?我一介草民尚有此觉悟,你贵为人尊,我看活得还不如我明白。
文学虽是弱势,却是精神的贵族。我没必要鸡同鸭讲,给糊涂人做普世宣讲。当然,有时候举目四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时候,我也有深深的寂寥,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你若问我,是否想过放弃?答案是肯定的。但总有一个声音在清晰地呼唤我:不要放弃,要走下去!
这个声音来自何方?这些年,我逐渐懂了,就是你们——一个个坚守在文学道路上的痴迷者。
2018年底,适逢《佛山文艺》策划改版之际,编辑部提出设置几个本土栏目,改变多年来只顾冲向全国市场而脱离珠三角文学圈的状态,重新缝合本土文学期刊与本土文学生态圈的裂缝。得知郁文正在做本地作家访谈项目,我非常感兴趣,随即与他敲定了“作家十二邀”这个栏目,后得到单位领导支持,我们便迅速行动,研读作家作品、拟采访提纲、约作家、进行深度访谈、整理录音、撰写文字……直至成果出来,时间整整过去了一年。这一年中,与不同年龄、阅历、职业、风格的作家们打交道,我的收获,远在文学之上,令我更坚定地跻身在文学的缝隙中。
文学,说到底就是人学;人之为之,是多么奇妙。
我在文联电梯巧遇即将步入耄耋之年的何百源老师时,只见他风尘仆仆,是刚搭了半个小时公交赶过来。原来,被文联返聘后,何老师仍像年轻人一样,每天挤公交上班,这一上就是十余年。当同龄老作家早已搁笔,颐养天年、含饴弄孙时,他还在兢兢业业负责《佛山艺术》的大小事务,工作量远超常人。这些年他依然笔耕不辍,将视野投放到新事物上,写作质量仍在攀升。当翻阅他的作品后我找到了答案——边塞丛林二十载,云南艰苦的环境没有挫败他的斗志,反而越挫越勇,冒着苦寒都要坚持写作,音讯全无也要投稿——只因“热爱”二字。因此几十年如一日,坐冷板凳,爬格子,苦心种植文字,愣是把非专业做成了专业,成了小小说界的标杆,开辟了属于自己的文学花园。这种坚守,怎不叫人动容?
说到盛慧,2007年我初到编辑部,他已是《打工族》的副主编。在我们一群初出茅庐的小编眼里,他年纪虽轻,但已然是“前辈”——诗歌、散文、小说均衡发力,被各种奖项提名,正是媒体、评论家关注的70后代表作家。他永远笑眯眯的,一手叼烟,有时突然来个金句,引得我们哗地围过去,叽叽喳喳,整个编辑部荡漾着年轻人的笑语……他厚厚的镜片下,两眼里藏着深邃的亮光,一直闪在我心底。最近这十年,他写长篇小说,研究岭南文化,写艺术评论,采访企业家,一本书接一本书地出。有人说,盛慧很走运,一部《闯广东》把他推向了高度和热度。显然,这是不了解他的人的说法。你可知他每年保有三本书的创作量?你可曾见到这名誉背后数不清的挑灯夜战?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好运从来都是眷顾努力的有才之人。
张况主席对自己的“狠”更是无人能敌。用他自己的话,他关闭了生命所有的闸门,只打开“史诗”这一扇,一条道走到黑。闭门作诗20载,写下了史无前例堪称中国版《荷马史诗》的《中华史诗》——10万行21卷,填补了中华史诗的空白,作出了无可替代的文本贡献。然后,他又“怀胎”三年,直至“诞”下180万字的长篇历史小说《赵佗归汉》,又一次以常人难以承载的“长征精神”,攀越了岭南文化的山脉,完成了史诗般的恢弘巨作。作为佛山市作协主席,他带领本土作家,策划了众多文化活动,把佛山打造成著名的“诗歌之城”,并在新时代认真践行习近平主席的文艺观,书写佛山文化自信。
老周,周崇贤,在生活中,颇有舆论领袖之风,所到之处,总能吸引一批听众,招牌司仪的主持风格,诙谐幽默的调侃,妙语如珠的智慧,语出惊人的论断,往往令人捧腹。未接触老周文字时,他留给我的仅仅是“打工作家”的标签,可以说是符号化的、陌生化的。真正接触了他的作品之后,我对他的看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被他文字之下深沉的人性思考和三闾大夫式的深深忧虑打动了。如他所言,“在别人假装正经的时候,我只能假装不正经。”这个看似荒腔走板、不正经的老周,深藏着令我叹服的思想魅力。
我与吕啸天也结识了十余年,我们同属一家传媒单位,他是单位的中流砥柱,是我的领导,却是最不像领导的良师益友。这么说来,眼前不觉浮现起十年前初见的画面:我们一行几人去惠州参加小小说研讨会,他是着装最为正式和洁净的,头发分寸不乱、一尘不染,他也是唯一一个随身带着“绿箭”,饭后一一分发给大家的异性。就是这个温暖之举,落在我眼里,并一直藏在我心底。他待人周全,无锋芒之锐,无攻击之势,总能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舒服感。他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和精力,十几年如一日,笔耕不辍,热诚地提携新人,侃侃而谈生活智慧,工作中又极有头脑风暴。宁静致远,叫人敬重。
再说到最有“个性”的李东文。因与他做过几年同事,我自认为已经很了解他。他是当年编辑部里那个弃理从文、与优渥生活擦肩的“清苦”作家;他打网球、健身、养鱼、养多肉植物,业余生活丰富,被尊为疯狂热爱生活的“达人”;坦率真诚直接,有时候又透着孩子气的澄澈,但当他锋芒外露起来,有时候也能把我气死。现实生活中,他我行我素,并未与世界和解,也不与人配合,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是一株我行我素惯了的野生植物——挑着鲜明的刺,隐匿在暗影中,看着楼下霓虹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与车水马龙”。但在他的小说世界里,他的日常记录式的写实主义与城市生活表达,最为接近真实的底层市民生活,逼近你我的现实,他展示人性的复杂、繁富、细密、隐微,以及丰饶。通过这次采访,我才看到他的成长过往,也就懂得了“他之为他”的原因,就像今天他“不上班闭门在家写作靠稿费过活”这件令外人深感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切的发生都是自然而然的——对他“懂得”就好。
对比以上作家,60后陈映霞似乎更像是位“新人”。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文友把她介绍给我,说,陈映霞是一位女企业家、诗人、好大姐。我慵懒而又好奇地打开了她的小说——《月光里的故乡》,一下子被吸引了!这个有着诗人敏锐触角的作者,几乎是凭着天赋和本色,毫无技巧、激情满怀地叙述,但就是这样的故事,却给人强烈的共鸣和代入感,以至于小说中的每一个主人公都像在写她自己。写什么像什么,打动人心,并不是所有小说家都具备的能力。我激动不已,为发现一位有潜质的“新人”而在心底欢欣鼓舞。当我坐在她的厂区办公室,听她讲当年如何果断丢掉英语教师的铁饭碗跟着丈夫下海,给自己设定“失败了大不了去市场卖青菜”的下限,经历了多少困难,才拥有了今天的事业——一手经商,一手在文学的花园耕耘。我顿时明白了她接近五十岁还能有拿起笔的勇气和每日五点多起床创作的激情的性格源头。
一沙一世界,一人一条河。只有和别人的河流汇合,自己才能成为流动、广阔的海洋。从每一位被采访者身上获得的激励我们人生的力量,远远在文学之上,我想这才是从采访中获得的真谛,也是文学更高层次的追求意义吧。
写到此,又令我想起周崇贤的话:“每个人都会死,一切都会终结,这也是不可违的自然法则。热闹的大戏,总有曲终人散时;奢华的宴会,交杯换盏酒酣耳热之后,注定了剩下杯盘狼藉。当我们曾经为之追逐了一生的权和势,金钱和利益,不再属于我们,我们将以什么来抚慰自己干涸的内心?当喧闹的假象因了生命的尾音而渐次退去,守着一地的冷清,我们,又将以什么来告慰自己的亡灵?人生是需要追问的,我们为什么活着?我们应该怎么活着?我们的一生,到底有什么意义?追问,是升华自我的唯一途径。而文学,是救赎内心的一条途径。”
文学确系窄门,但走了十余年,曲径通幽处,别有洞天——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感谢生命“道场”上相遇的每一位守梦的痴人,感谢为这本书做出贡献的作家、同事和朋友。
心之所向,便是我们的光源;文学,值得探索和向往;愿您亦能在此书中获得力量。
2019年10月于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