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读王志彦诗歌,扑面而来的是诗语的劲健形象,出其不意的想象力赋予文本强大的穿透力,他注重语言的炼金术,诗句富有弹性和张力,他的诗歌拥有“轻重”两极的属性,首先是语言机警、睿智、灵动、轻巧,其次他文本的诗意硬朗、大气、厚重,抒写的触角广泛,既有宏大历史题材,也有微小的花草鱼虫。在当下叙事为主营造诗意,散文化言说流行的诗坛,他上述文本的特点,具有极高的辨识度。
他的诗歌美学,延续了中国古典诗歌典雅纯正的传统,承继了“诗言志”的诗学理念,但这种“诗言志”的理念,并没有让他违背诗歌创作的内在艺术规律,反而令他的诗写,透着强烈的中国传统文化的自信。在诗歌未来走向吊诡,诗歌审美越来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诗歌的精神气质有被矮化的现实当下,他的这种诗学追求是难能可贵的。
由于他写作题材涉猎的广泛,视野的开阔,敏锐的思考,他诗歌中的及物性,对现实的关照性,并没有因为诗歌的古典形制而受到丝毫制约和消解。
如果按照《沧浪诗话》关于诗歌气质的定义,王志彦的诗歌,可以用劲健、方正、敏锐的内核加以概括,正像他自己的诗观所言,“诗不是语言经验,应该是生活体验和精神指向在语言中的汇合”。
王志彦的诗学观点,与谢默斯希尼的“与他人争辩是修辞,与自己争辩是诗歌”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评判诗歌的价值,更多是从心灵和精神层面的深度比对,即诗歌是呼吸,是诗人生命的一部分。
从他的诗歌的外衣,可以看出中国古典诗歌对他的深度熏陶,他的文字集约,诗语洗练,他拥有一个复调的语言系统,即神奇的词语搭配法则,自然妥帖的修辞术。此外,他嵌入诗核里忧患深邃的思考,让诗写呈现出一种博大、开放和辽阔的气象。
中国现代诗歌,深受西方影响,但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下,如何存菁祛芜,更有效的写作,却是个纷繁庞杂的问题,与当下流行的叙事为主营造诗意,散文化语言写作诗歌的趋势相反,王志彦始终坚持着自己的诗写风格,即诗语的“高贵性,古典性”,修辞的艺术性,诗写的主观能动性。
他注重发现,命名,重构能力的锤炼,进行智性化的书写,在他哲理性诗歌现场里,生活百态的现代性解构,见于各种题材。他拒绝完全依赖“自然呈现诗意”的叙事策略,他拒绝某些暧昧、混沌、冗长、枯燥、繁琐的“翻译体”写作,而后者现象的存在,无疑是受西方后现代诗歌熏陶和影响,而不加节制批判吸收的结果。
2、
在《黑色角度》一诗里,他从旭日和落日里,窥见了命运那只看不见的手,他在“谷堆丢尽的人间”这个象征画面里,发现了“黑夜的脖颈上挂满黄金”,他认定“没有底线的宽恕,等同于为一把匕首加冕”,他用他的放大镜,看见了“一只蜜蜂和花朵相遇的夹角里”蜜蜂微笑中的刺,从生死的关系,到生存的悖论里,《黑色角度》带给我们的是有点灰色的意味,但绝对是真实的生活的逻辑。
对于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反刍和吸收,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诗人的语言系统和诗写的风格,当然深层次更能体现诗人的价值取向和世界观,以及主观反映客观事物时,是否拥有辩证思考的方法论。
《在大禹石像前》,是一首借古咏今的诗作,诗人首先把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典故化用。“浪花敲过黄土上的每一扇门,也为无数双熬红的眼流下母性的泪”。
浪花敲门这一句,体现出诗人的视角的独特。优秀的诗人,总能在司空见惯的现象里,发现不同于凡人的镜像,在“黄河之水穿过洪荒和人间的黑暗时,你已发现生命的温床,隐藏着必然的疏导和毁灭,就像流水中的暗涌,带来的是颠覆和重生”,其中的“颠覆和重生”,就足以让这首诗歌具备了智性写作中“发现、命名、重构”的价值。
当然,诗歌止于此也未尝不可,但诗人把大禹内在精神的塑造,赋予了人文的关照和自我的比对,作为一名诗人,他的理想是“一位写诗的人,站在你的雕像前,也想把生活中的雾霾,疏导成诗意的悬湖”,穿越时空,由此及彼,诗歌不仅具有了恢弘的历史视角,又具有了审视自我,超拔的内视角,令这首诗的肌理慷慷激昂动人心魄。
农民工,是一个有着鲜明时代背景的词语,它和整个中国城镇化进程息息相关,甚至农民工这个群体的生存状况,就是中国经济繁荣下的一面多棱镜,它可以让大众从个体命运中,反思工业化时代的短板和软肋,从高歌猛进的时代洪流中,俯瞰关照那些底层弱势群体,从而给生命的尊严和平等予以温情的呵护。
从王志彦《农民工》一诗中,我们可以读出他的悲悯情怀和深刻的洞察。“他需要土地,雨滴、种子和一条暗河,城市的春天太高,他甚至需要没有防护网的脚手架”。农民工生活、精神状况,在他笔下被写得惊心动魄。“有没有爱情不重要,必须有酒鬼的胆,踩在深渊抛出的独弦上,直到日子在流水线上没有了水分”
他更深刻地洞悉了农民工的有关幸福和痛苦的心灵体验,“劳动和幸福是两回事,他从来不打算把如此灰暗的生活,过成荡妇欲滴的口红色”,而在洞悉农民工的心理纠结后,他继续勾勒出的农民工的凄凉现实境遇。
“有时,他遥望着远方,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他宁愿喝醉,也不告诉你原因”
这是王志彦,作为一名诗人,给予我们展现了他“诗性的正义和笔下的柔情”,我们细读,会发现他用“古典形制”的语言,塑造出的诗意形象、深刻、立体,而整首诗现代性的解构深度,又令人击节称叹。
3、
“古典形制”现代性写作,不只是简单的判断,更有切实的文本,在证明王志彦的诗歌,在自我省察的同时,也在洞穿这个时代的罅隙和暗影,只有怀揣忧患意识的诗人,他的笔下,才会生成雷霆和闪电,才会揭示某些异化的事物,从而为物欲下高速疾驰的社会安装“报警器”,引起社会的警醒,避免“高速路上车祸的发生”。
《一些事物已不再值得托付》写得很开阔,从天上的月光,到地上的河流,从竹影到美人,从海底的珊瑚,到故乡的玉米野酸枣,其中有对比,暗示和象征。诗人的慨叹,源自“有人在纸上猥琐,一些词语已身陷囹圄”的批驳,对于事物丧失原本朴素真实意义的揭示,对时代背景下,一切被物欲掏空的诸如空心化的乡愁的警醒。
“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海德格尔这一定义的前提,对于“有乡可还”的诗人,是幸运的,但对于诗人王志彦而言,当精神和心灵世界,被物欲化的现实世界包围并挟持时,他的诗中表达更多的是一种声讨和拒绝,当然也有“无能为力”的失落和怅惘。
这使得这首《一些事物已不再值得托付》,具有了一种“挽歌”的性质。这首具有浓郁社会寓言性质的诗歌,虽然抒情性味道很浓,却保留了思索的空间和联想的弹性,而它的现代性的价值,无疑是从心灵和精神危机层面的解构展示出来的。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中国传统绘画和诗歌,有着天然的互文性,张大千开创的“大风堂派”注重泼墨泼彩,画风工写结合。让中国山水画诗性张扬,体现出和诗歌一脉相传的特点,或大开大合,或精巧隽永。
王志彦的很多短制诗歌,画面感很强,虽不是宏大叙事,但从语言角度,吸取了中国古典诗歌表现手法,注重诗语的打磨,注重意境生成的浑然天成。
同时他的诗写,又注重现代诗歌强调的生存体验,生命经验的揭示,这令他的诗作,在当今叙事为主流,散文化语言构筑诗意的诗坛中独树一帜,保证了诗歌语言较高的艺术水准,而深邃厚重的诗歌肌理,又对于当下诗歌口水化,诗性精神矮化现象做了强力纠偏。
《鹤舞》是一首诗人理想消遁的追悼之诗,鹤舞,寄寓着诗人与诗神缪斯邂逅的憧憬,但现实的种种羁绊,让诗人与诗神擦肩而过,让全诗笼罩一层伤感的色彩,这让我们不由自主想起了曹植的《洛神赋》,虽然说这首诗与《洛神赋》比肩太过夸张,但诗写的渊薮,具有共同的脉络,都是借玄幻的梦境,直抒胸臆,直陈理想失落后的心灵的波澜。
从“暮色齐身,长夜如寄”,从“更远处,星辰缺席了长河倦意中的一次苏醒”,我们可以读出古典士大夫的味道,而从“多像天使,在显现之前,就镜中抽身,胎死腹中”,我们又读出了一种哀婉,一种理想破灭后的心灵的悸痛。
苏珊朗格在《恩主》中说“唯有凭记忆确认我做过这些梦,我才能认为我写的东西构成了我的过去”,而幻象,对于诗人的心灵史而言,却是最真实的映射,从这点看,王志彦的《鹤舞》,无疑是在失落中反衬对理想的坚守,是对神圣缪斯变形的朝觐,有一种“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慨叹。
若窥斑见豹,我们还可以从《五月的侧影》一睹他的诗语的精巧和匠心。“燕子回了一趟南方的娘家,南阳坡的麦田,齐刷刷高过夜晚的狗吠”。
几笔素描,自然和物的人格化手法,通感的巧妙运用,一幅乡村夜景图跃然纸上。
“枣树吐绿,槐花飘香,小院里晾晒出的一幅,一件比一件薄”。
人物未出场,生活的气息,环境和节气便鲜活展现。而末句中“傍晚,小雨从山顶下来,菜园地的蚯蚓,独自给大地蓄水”一幅怡然自得,物我相融的画面扑面而至。
4、
在王志彦诗歌的精神图谱里,有几首元诗起到了厘清其诗学精神坐标的作用。《诗人》一诗中,他既鄙夷“好多人拿着刀斧,逼迫诗歌交出黄金或者锦瑟”,他更鄙视“引诱它写出性爱或者尖叫,并掺入星光和月色”,“有人用迷药甚至毒药,把亲情撂倒”。这首诗,可以作为诗人的宣言,即与伪诗人和伪诗的决裂的态度。
一个诗人的内省,就像里尔克《豹》中的象征,一只本该旷野里自由奔跑的豹,不会永远接受困顿囚笼的命运,它骨子里有一股火焰,时刻准备燃掉这种铁链式的束缚,进而为诗人的精神出游做心灵能量的储备。
一个能够自省有勇气的诗人,他的诗学精神,也必有感染他人的道场和磁场,虽然诗歌不是社会学或政治学的附属品,但从“诗性正义”的角度,写出有定力有温度的诗歌,理应作为诗人的一种艺术追求。
《愧对春天》中,是诗人追求完美人格,却未能抵达臻美之境的忏悔。“我一直隐藏在自己身后,等待人群脱离险境,绕过最后一个路口,抵达故乡。桃花开怀,红杏出墙,命运给过我黄金,我却没有兑付成陌上花开”。
这种隐匿的心灵絮语,通过一种象征,让我们目睹了诗人的“赤子之心”。自白派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曾说,真诚和真实才能构成一个诗人的全部履历。而这种真诚真实诗意的解构,无疑是动人心魄的,诗歌的现代性,在王志彦的笔下,表现为生活和诗的水乳交融,而这种交融的实现是需要勇气,需要直面人性的弱点的。
王志彦诗歌多种题材的抒写,都有相似的心灵和精神图谱,焦灼惶恐和希冀憧憬并存的脉络,他根植于诗歌中的深深的忧患意识,体现出他对于提振诗歌精神向度的努力,他也在自己的笔下,通过犀利的洞察和温情的关怀双向维度的调度,为人性的辉光鼓与呼。
《孤独者》一诗中,他认定“教堂林立,走不出一个内心清澈的人”,这彰显了他对于精神信仰迷失的焦灼感,而这种心理,通过“北风中最后一位披头散发的父亲,他锤炼落日的手艺很快就要失传,而我们拥挤在雾霾中却不知他的去向”的表述,更令人唏嘘不已。
“他已无力挑战时代的风暴,现在欲望把人间掏得越来越空,他只想等待乌鸦飞出寓言,从此减轻来自灵魂的折磨”。
诗人的悲怆,是对物欲化生活的一种形象化的解构,而这种深刻的思想忧患意识,在诗歌现代性的言说中,并不鲜见,但是他站立的高度,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嗟叹,则无处不透出一种真知灼见和炙热的情怀。
当然,阅读王志彦诗歌中,也会偶尔发现为追求语言形象性而导致诗意“硬性着陆”的现象,为追求诗意的抵达,诗歌逻辑路线偏离主题“出轨”的现象,但这些少量的“偏移”,也都统摄在古典形制,现代性的诗意解构的大前提下,王志彦总体的诗歌底色,可以用他的一首诗《若说爱》概括。
“铁轨像一条拉链,把琐碎的人间缝在了一起,那匍匐的枕木,一块是我,其余的都是母亲的身影”
一个怀揣爱,怀揣忧患意识的诗人,他的爱,不仅体现在亲情层面,更体现在用“诗性正义”唤醒人性和社会羸弱的部分,他的理想,是用真诚打造的滚烫的陨铁,陨平现实生活中的沟壑和皱褶。
新晋诺奖诗人路易斯格吕克所言“每天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正是王志彦诗写的隐喻:“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诗人每写一首诗,也是在“死亡中”练习重生。这种重生,不仅仅是对他个人诗写而言,更是用诗性的辉光,照亮和唤醒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