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唐及宋,宋代边塞军旅诗大为减少,边缘化趋势显著,但取而代之的边塞军旅词篇却留下了不少千古绝唱。
最有名的就是范仲淹以其守边实际经历而创作的《渔家傲·秋思》一词: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词人一扫花间派柔靡无骨之词风,将其忧愤国事、御侮卫国的壮烈情怀和边地的荒凉,戌边将士以身许国的英雄气概及其凄苦生活与内心感情等融于词中给予淋漓尽致的表达。
全词文字清新,语言精炼,意境开阔,慷慨苍凉,形象生动,真切感人,所表现的边塞生活在有宋一代独树一帜,风格卓异,被视为是反映宋代边塞军旅生活的压卷之作。
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满江红·写怀》也是宋代边塞军旅词中引人注目的名篇: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词直抒胸臆,气势磅礴,情辞慷慨,激昂悲壮,表现一种浩然正气、英雄气质和词人抗击金兵、收复故土、统一祖国的忧国报国之壮志胸怀及乐观主义精神。从艺术上看,风格豪放,结构严谨,一气呵成,其笔力之沉厚,脉络之条鬯,情致之深婉,皆不同凡响,倚声而歌,有着极强的感染力。
晚清著名词学家陈廷焯称此词是“千载读之,凛凛有生气焉”(《白雨斋词话》)。
还有一生力主抗金,人云“人中之杰,词中之龙”的辛弃疾,更是写下了不少掷地有声的边塞军旅词篇,代表作有《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和《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作于词人因失意闲居信州(今江西上饶)之时,题为“壮词”,实为悲哀: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词以雄奇的梦境反衬现实,以充溢英豪之气的“醉里挑灯看剑”起兴,一路写梦境中练兵、杀敌的场景与气氛,痛快淋漓,雄壮无比。但现实却是,这一切都不过是徒然的梦想。词人报国无门的无奈和愤懑跃然纸上。
对此词,词学家陈廷焯认为是:“字字跳掷而出,‘沙场’五字,起一片秋声,沉雄悲壮,凌轹千古”(《云韶集》)。梁启超的评论则是:“无限感慨,哀同甫,亦自哀也”(《艺蘅馆词选》)。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是词人受命担任镇江知府,戍守江防要地京口,到任后,于京口北固亭登高眺望,怀古忆昔的有感之作: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京口是三国时孙权设置的重镇,曾一度为其都城。这里也是南朝宋武帝刘裕生长的地方。词人对孙、刘两人都深为仰慕。词中用典颇多,却用得贴切自然,紧扣题旨,“以浩气行之”,“不嫌其堆垛”( 陈廷焯语),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说服力和意境美,读后回味无穷。
其他较有名的边塞军旅词人及其词作,有一生作诗逾万首、存诗9,300多首的南宋杰出诗人陆游的《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一词: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潮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上阙从角声烽火写起,高歌击筑,凭高洒酒,抒发收复长安的必胜信念和热望。下阙以拟人化的想象手法,写上至“明月”、“暮云”,下至“烟柳”、“池馆”都在期待宋军收复失地、胜利归来的情景。全词充满着乐观气氛和胜利在望的情绪,情调昂扬,具有明显的浪漫主义情调。这样的艺术手法,在南宋边塞军旅词作中是不多见的。
北宋将领、词人蔡挺的《喜迁莺·霜天秋晓》,从塞上秋来的异样风光入笔,展开对边防军旅生活的铺陈,也有特色:
霜天秋晓,正紫塞故垒,黄云衰草。汉马嘶风,边鸿叫月,陇上铁衣寒早。剑歌骑曲悲壮,尽道君恩须报。塞垣乐,尽櫜鞬锦领,山西年少//谈笑。刁斗静,烽火一把,时送平安耗。圣主忧边,威怀遐远,骄虏尚宽天讨。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频倒
全词以边塞生活为主体,上阙由景写到人,描写边塞深秋景象的凄清和戍边将士慷慨报国的热情;下阙采用对比手法,表现戍边将士立功报国的共同心愿,在昂扬向上的主调中,也流露出词人一缕淡淡的忧愁。词中的景物描绘有声有色,形象刻画神采飞扬,言词流利婉转,风格含蓄深沉,慷慨雄豪,真切感人。《宋史》本传说蔡挺“渭久,郁郁不自聊,寓意词曲,有‘玉关人老’之叹”。
北宋末南宋初官员曹勋以其切身经历和对边塞生活的深切感受,用少数民族曲调写下的《饮马歌·边头春未到》一词:
边头春未到,雪满交河道。暮沙明残照,塞烽云间小。断鸿悲,陇月低,泪湿征衣悄。岁华老
饮马歌曲调源于金,据《松隐乐府》:金人放牧,饮牛马即横笛吹之,不鼓不拍,声甚凄断。单调,三十四字,八句六仄韵。
词以“边头春未到”开篇,先是极写边塞的寒冷,接着写边塞之黄昏景观,空旷荒凉的边地。再把焦点置于望乡的征夫身上。残阳落尽,失群孤鸿悲鸣,陇上月儿黯然低垂,在这凄苦悲凉的氛围李,终老军营的士卒们,只能在更深夜阑之际潸然泪下。
本词可谓是边塞诗词中难得一见的上品。
宋代南渡词人叶梦得的《水调歌头·秋色渐将晚》,为词人退隐山野后所作,用以抒发自己内心对于金兵南犯的悲愤和对时局、对朝廷动荡的担忧之情:
秋色渐将晚,霜信报黄花。小窗低户深映,微路绕敧斜。为问山翁何事,坐看流年轻度,拚却鬓双华。徙倚望沧海,天净水明霞//念平昔,空飘荡,遍天涯。归来三径重扫,松竹本吾家。却恨悲风时起,冉冉云间新雁,边马怨胡笳。谁似东山老,谈笑净胡沙
上阙以写景为主,兼寓流年虚度的慨叹。下阙写闲居在家,自恨不能为国建功立业。词意陡然曲折,情感再三转折,造成词的峭骨和逸致,十分耐咀嚼。宋人赞其词:“婉丽,绰有温、李之风。晚岁落其华而实之,能于简淡时出雄杰,合处不减靖节、东坡之妙。”(《题石林词》)。
北宋末南宋初名臣胡世将于南宋绍兴十年(1140年 )秋,由感时而发所写下的《酹江月/念奴娇》一词:
神州沈陆,问谁是、一范一韩人物。北望长安应不见,抛却关西半壁。塞马晨嘶,胡笳夕引,赢得头如雪。三秦往事,只数汉家三杰//试看百二山河,奈君门万里,六师不发。阃外何人回首处,铁骑千群都灭。拜将台敧,怀贤阁杳,空指冲冠发。阑干拍遍,独对中天明月
全词充满政治色彩和军旅情调,塞马晨嘶,胡笳夕引,铁骑千群,怀古忧今;风格沉郁悲壮,感情饱满,洒脱豪放,激昂慷慨,气势悍厉,清韵悠长;用典恰当,论事透彻,纯以真情至性和睿智卓识叠加而成,读来令人感奋。
南宋以诗著名、也能词的文学家周紫芝的《临江仙·送光州曾使君》也是描写边塞军旅生活的佳作:
记得武陵相见日,六年往事堪惊。回头双鬓已星星,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铁马红旗寒日暮,使君犹寄边城。只愁飞诏下青冥。不应霜塞晚,横槊看诗成
上阙以“记得武陵相见日,六年往事堪惊”开篇,带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下阙运用想象手法,拟想友人曾使君的边地生活情状。词中对边地生活的想象,有情有景,情融其中,境界雄阔,蕴含无穷。为边地军旅生活所激发,曾使君非但不想离开这里,反而担心皇帝下诏令他回京。这种别具一格的写法,使得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大为增加。
南宋以词闻名的文学家刘过的《沁园春·张路分秋阅》,是宋词中描写军事场面不多见的优秀之作:
万马不嘶,一声寒角,令行柳营。见秋原如掌,枪刀突出,星驰铁骑,阵势纵横。人在油幢,戎韬总制,羽扉从容裘带轻。君知否,是山西将种,曾系诗盟//龙蛇纸上飞腾,看落笔四筵风雨惊。便尘沙出塞,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未惬平生。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归来晚,听随军鼓吹,已带边声
古时军队常在秋天进行演习,并有长官进行检阅,谓“秋阅”。作者看将领张路分“秋阅”情景,有感而发写下此词。全词风格豪放,极具画面感。
南宋著名词人、“豪放派”代表作家之一的张孝祥,在知荆南兼荆湖北路安抚使时,于荆州写下的《浣溪沙·霜日明霄水蘸空》一词:
霜日明霄水蘸空。鸣鞘声里绣旗红。淡烟衰草有无中//万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浊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
宋金对峙时期,荆州处于南宋国防前线,词人通过登城观塞,由观塞联想到沦陷的中原,托现出作者志在恢复而又报国无门的悲愤难抑意绪及炽热、强烈的爱国情怀。全词意绪悲凉,又不乏雄健之气,寓壮于悲,写情真切,景物描写、气氛烘托、感情抒发巧妙组合,辉映成篇,境界十分阔大。
有宋一代的边塞军旅之作,词之外,也有不少的优秀诗作。如陆游的《关山月》,风格沉郁、苍茫、悲凉、激越: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全诗语言简练、概括,而内涵却十分丰富深广,选取同一月夜下三种人即统治集团、戌边将士、中原遗民的不同境遇和态度,构成三幅对比鲜明的生活图景,既痛斥南宋朝廷文恬武嬉、不恤国难的态度,又表现了爱国将士报国无门的苦闷和百姓切望恢复中原的期望,感情沉痛悲愤,读来使人泪下。
其他较有名的边塞军旅诗有陆游的《书愤》,张玉娘的《塞上曲》、《王将军墓》、《咏史谢东山》、《塞下曲》、《从军行》,柳开七言律诗《塞上》,王镃五言律诗《塞上曲》,田锡五言律诗《塞上曲》等。
比较唐、宋两代的边塞军旅之作,就艺术形式言,唐代为诗,边塞军旅诗堪称社会主流文化,而有宋一代的边塞军旅之作则以词为主,诗则被边缘化。
就风格言,唐代边塞军旅诗意象宏阔,基调昂扬,展示出雄浑、磅礴、豪放、勇敢、悲壮,一往无前的阳刚之美,而有宋一代的边塞军旅之作则显得婉约许多,较少的豪迈、磅礴、雄浑之气,更多一些的是凄凉、惆怅和报国无门的愤懑。
造成唐、宋边塞军旅之作以如此差异的根本原因,可能与其边境及战场和国家治理体系及社会风气的不同密切相关。
唐代的边境及战场多在漠北和长城沿线地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足以使人发出磅礴、豪迈的感慨。而有宋一代自靖康后,两军对垒的边地与战场基本集中在中原地区,相较于关外的大漠风沙,关内的生活就要和煦得多。由此,宋人诗、词中和唐人诗中所宣泄出来的情感自然会截然不同。
其次,宋朝重文轻武,文人治国,武将的社会地位大不如前。武将的边缘化,同样边缘化的自然就有边塞军旅诗或词作。
有宋一代,日常生活向着精细化方向进展,整个上层社会都沉浸在一种靡靡之音的醉生梦死之中,社会风气、主流文化对边塞军旅之作呈现明显的排斥之态。对于宋人来说,唐代边塞军旅诗中所描绘的东西,更像是虚无缥缈的梦境。
作者简介:朱乐尧,江西南康人,1952年7月生。1970年冬应征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某部服役,1978年高考后带军职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学习。1982年7月毕业后,到辽宁财经学院(今东北财经大学)任教,从事农业、农村经济和经济学教学与研究工作,1983年5月退出现役。先后发表农业、农村经济和经济学研究论文200多篇,出版《经济学通论》《回归农业》《环城农业》《走向明天的国有企业》《区域经济的组织与管理》《产业配置经济学导论》《关贸总协定概要》等专著13种。近年转向文化休闲类读物写作,已完成《故乡记忆——并不只是发生在赣西南一个小山村里的故事》一书创作。自2021年起开始发表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