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到22年1月的二十个月内,广东著名诗人顾偕连续完成三部各含九章的长诗:《过去与未来》、《消逝纪》与《黑洞纪元》。它们的篇名都如他之前多部作品那么引人而风格统一,全以繁密的诗句表达了对世界现实沉沦的痛心疾首,在提振人心方面,尤其各有不同的着力。
相比起来,感觉后二部对荒原世界的描写比重更大,正向召唤方面是《过去与未来》更集中(尤其在命名为“爱是生命的阳光”的第四章)。好像明暗交侵,世界如秋分后的此刻,暗夜渐长。
诗歌的长度使人产生畏难情绪,多么希望它们能得到精编。浩瀚诗行的推进路线隐而不明,章与章间复调般迭压,非一般拙力所能消化,本文只拈出窃以为具有代表性的一章,小作评析,借以感受顾偕在心路历程的波澜。它是《消逝纪》第四章。
《消逝纪》作于21年9-10月,比另二部多出序诗“命运舞会”。其中一句“过路人忙着在拣 / 自己丢失的骨头”,提示出一种落魄的生存。终结处的“欢快结束后,谁都又将 / 赤手空拳”,点透现代人的空虚。前三章提出诗人自己的困惑:“不知为什么 / 历史在马背仍在灿烂的(地)飞奔”,这是一种对时间敬畏的表达;用“美味不过是重复的贪婪”,针砭人们的疯狂奔竞。用“大地没有任何新衣 / 还能闪烁祖先不要的合唱”,表达战争与和平的旋律,在人类历史上响了一次又一次,似乎了无新意了,而其中在转折、演进方面,又总是揪着人心。
第四章起题“废墟迟早是每个人的故乡”,确实给人万念俱灭的感觉。果然,里面“毁灭的收割,日夜在闪着 / 历史灰烬的磷光 / 所有隆重的创造只能于碎片中逃离 / 时代的鲜血全已消失 / 焚烧追上了一切温馨 / 寂静迎来了死亡的迷雾”,“便是没有屠刀,灾难 / 也需要新的奴隶”,将沉沦刻画到无以复加。
“战旗终会倒在 / 没有理性的河里”引申第三章的“战士还需要流血 / 和平在煎熬中才能真正领悟 / 英雄为什么叫崇高的那些意义”。和平不轻易能来,因为紧接着“便是没有屠刀,灾难 / 也需要新的奴隶”。可以想象诗人面对战火荼毒的心理纠结,才说了“正义始终在追寻梦中王国”,旋踵便出现“罪恶总在欢聚后豪迈迈开了 / 并不迷惘的脚步”。
是的,如作者所写“世界一直在渴望万千气象”,可他探究的目光还是被“欲望”所吸引,要看它“再有怎样的喷放与延伸”。这诛心一句:“庄严有何用处能将良知真正捍卫”,呼应第三章对“美味”的辨别,由此也就点出了“旺盛的一直是贪婪的笑容”。
“崇高难以驰骋”!诗人迷茫,为此他还写下了“许多喘息在血管里 / 尚未流淌完人类的秘密”,联系到呼应前面的“总有隐秘的深刻会卷土重来”,那么“所有的秘密 / 便是一种伟大的寂静”了。但这时,诗人仍显出了真切感受后的把持不定,从先知式的自信态退下,并要一再呼唤“大地为何不多给我点智慧 / 让我继续抵达 / 能与意义相连的黎明”,且吁天而问的他看穿了“物质的阴影,便是 / 黑暗的狂风”。诗人感到追惟酷甚的是爱的脆弱、依然是心灵的贫穷。
然而诗人还是没有放弃。他在终结这一章时喊出的是“绝望和希望,都不愿意放弃”,他依然想以此强调之前所提到的正义。尽管从文本呈现来看,绝望似乎要多于希望。这个章节里的诗人形象,披沥因洞见而带来的创痛,心冷而未灰,将灰而终究不死。在第九章“存在很长时间会突然永不再见”里,作者则昭告“许多循环往复的所谓神圣 / 依旧是你我对本质的全然不知”。
顾偕的写作,总希望能穿越诗歌的范畴,直切本质,而在不断探索的过程中,悲观像是又总尾随着他,如影随形。到完成于今年年初的《黑洞纪元》,结句于“惟有忧伤仿佛还在长空翱翔 / 不再属于人类的金色的奔腾 / 正从世界墓地 / 拔地而起”。这是对世界和人类绝望了吗?但愿我们能够同时相信,顾偕诗歌事业就是他不断长歌问世的事业,更是语言拯救的事业。他如此这般一行一行、一章章、一首首地进行下去,何以艰难而畅快的继续,于他几乎也不成悬念。
2022.10.4 今又重阳 广州越秀区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