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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起茧的手,把一层层的日子剥成诗行


  导读:刘万庆,1954年出生,天津市北辰区作家协会原主席。作品散见于《通俗小说报》《天津文学》《湛江文学》等文学期刊,《捧角儿》《本草》连续两届获得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说一等奖,著有60万字文集《泪竹林》。
 
  不消说,惊艳我的是他的诗文,震撼我的是他的诗心,一如他的笔名——柳含烟,诗风飘逸洒脱、清新自然;而倾倒我的是他的为人——一如他的本名周永君——永远的君子。因此,谈柳含烟的诗,写永君这个人,起心动念也有岁余。其间,一面等待合适的契机,一面在他的诗作中找寻时光的印记:近40年的时光流水付诸笔端的这一瞬,看一看浓雾和风沙还能留下多少诗者足印。 

  (一)年轻法官稚嫩的诗手
 
  在我的师兄弟、亦即天津北辰“文学教练”、作家滑富强老师的早期弟子中,永君是唯一的法官。21岁的他交给老师的第一首小诗《石榴花》,刊发在1984年第2期《北郊创作》上。我想,此种花花草草的题材,该是一个青春大男孩儿的“普选”吧?难怪滑老师对当年的他“印象不深”。作为一名年轻的法官,他似乎对写诗同样“印象不深”:那时的他,还一心扑在法律专业的进修上。
  让老师刮目相看的是在3年后:出自他稚嫩诗手的作品,开始让老师“掂出了分量”。
  但我还是喜欢他的《微笑》:“姑娘用微笑设谜,又用微笑作谜底;小伙儿用微笑消除烦恼,用微笑彼此团结紧密。”——如今我不可能再喜欢如此青春稚嫩的表达方式,但我仍然喜欢接下来的这一句,“微笑,不是印在脸上的甲骨文。”他用稚嫩的诗手摸到了“笑脸”,更为重要的是,他摸到了脸上的“甲骨文”!甲骨文于他,似乎带有宿命的色彩。
  接下来的1989年,他发表了《柏•童年》:“我出生那天,父亲在院中栽了一棵小柏树,算作对一个落生婴儿的纪念。于是,世界上出现了两个童年,一个在窗里,一个在窗外”……亦于是,他的诗手虽仍显稚嫩,但柏与童年、窗里与窗外的诗情意象,不再卿卿我我于姑娘的微笑兼少年的烦恼,而是关注人生和命运这一重大课题。可以认为,这表明他已经具有了“诗格初立”的禀赋与气象。

  (二)石痴的诗手,开始起茧
  
  永君对石头的无可救药的痴迷人所共知。5年前,我邀他去蓟州莺歌寨放飞心情,因刚醉过酒遭婉言谢绝。我遂换角度鼓动说:“咱不喝酒,咱去淘石。”他立马答应了少不得酒的行程。
  因痴石而写诗还是因写诗而痴石?反正,我至迟于2008年,便读到了他数十首石头诗作——
  《钟乳石》:“用时间雕刀塑像,塑成后复献于时间……永恒的夜亦永恒的昼,塑一身洁白,那盲夜便不再是盲夜”。
  《陨石》:“又一个宇宙叛逆者/投奔大地,而满天的星子们/瞪圆了眼睛,在寻找谁呢?”
  《硅化木》:“以树的形象,兀立/以石的形象,沉思……荣与枯,生与死/都会陨成一种缘份”。
  《三生石》:“落草为人,我们的心跳,也是和宇宙/缘定”。
  如此林林总总且形形色色的石头们,在他的笔下,不仅具有石性,而且赋予了人性;不仅对标在自然空间的位置,而且展现了在时间长河中的灵动;不仅有了温度和情感,而且有了使命与担当。就这样,永君因了诗歌主题的构思与锤炼,使冷冰冰的石头获得了人文意义上的新生,又因对石头前世今生的思考,使诗情诗意醇厚而深邃。
  我虽不能确定石与诗在他心目中孰先孰后孰轻孰重,但几乎能确认的,是他痴心不改地“抚摸”,遂使石头有了文化的包浆,尤使诗手褪去了稚嫩,而老到、而起茧。
 
  (三)诗风新境界:《抚摸汉字》
  
  我承认,虽然过了将近两个“七年之痒”,依然难掩对《抚摸汉字》的喜爱——永君发在最高法院《法官诗文选》又几经转载的这篇力作,在他为诗为文的追求中,都具新的里程碑的意义。
  我是早他几年到得殷墟的,归来时却“空空的行囊”。但他不然:“在殷墟,我曾诅咒过黄土,埋掉了一个朝代的基业、城池、欢乐与悲伤。月圆月亏,只有或疾或缓的风,低吟谁也听不懂的历史。”他继而联想,是盘庚的“宏图大业在这里施展,也把他的理想贻赠给子孙”;是周天子的“一把炬火,使它成了商之废都。但‘商’之玄鸟,化作浴火的凤凰,待到涅槃时,已然过了千年。”因之,他又“寄情黄土,是它将远古的文明,妥妥掩藏起来,在彻底体验夜的况味之后,等待后人,投一缕阳光”,照见“带着祖先手温的甲骨文”,也让我们“寻到了中华文字的根”。
  在广角镜头掠过殷墟后,他用一组“特写”聚焦汉字:“用心灵抚摸甲骨上的文字,对话寄宿之上的远古的灵魂”,感知“承接几千年的悲喜”和“数千年演化中完成的一次又一次的蜕变、一次又一次亮丽的转身,为后世留下无尽芳泽”。为此,他仰天长啸:“汉字,如同咆哮黄河之上的船只,摆渡着华夏民族的苦难、辉煌与梦想!”
  作别殷墟时,他依然“走不出殷墟的遐想”,因为“汉字,有如太阳升起的那一抹红,已然流入中华民族的动脉、静脉,灌溉着全人类的瞳孔。”
  美哉、壮哉!这是怎样的一双诗手?这是怎样的一种至诚至爱的体验与情怀?让我们对方方正正的汉字肃然起敬,让疼爱、敬爱之情油然而生。
 
  (四)点亮诗的烛光,照见哲思的时空
   
  诚然,诗意的高度委实是诗人视野与思想的高度。走进新时代,诗人周永君的目光和灵感,投向了《贾湖骨笛》:“给世界一个音符,世界还你一首天籁”;投向《悬棺》:“生前活在低处,死后把魂魄高高举过头顶”;投向《河姆渡》:“船行走,不能同时靠向两个渡口。风吹我,如同先人轻拍我的肩头”;投向钻木取火的《燧人氏》:“借助梦的枝桠,灵魂能摸到雨后的彩虹”;投向移山的《愚公》:“眼前有山,心中无山……身的磨盘转动,榨出汗水里的盐……没有一座山是双脚的禁地,心,扶着肉身走过一生、走过子子孙孙”。
  信然,文如其人:我早断言,靓哥永君,在滑老师的一众弟子中,人品与性情是拔尖的那个。论尊师,他没给老师出过一次难题,给予老师的,是与诗友们初一给滑老师拜年30多载未有间断;论敦友,每每委屈自己,尽其所能成全别人;论胸襟,绝不戚戚于一时一事,总能以大局为重——他正合了古人所云:君子比德于玉。
  他放开眼量,由独善其身,进而《玉润东方》:“让玉通灵,在一次次血与火的洗礼中,伴随整个民族,从远古走进现代文明”,将美玉亲和、仁爱、温润、富强、诚信的价值观传遍世界,让中华民族的道德传统,赢得天下。 
 
  (五)豁然开朗的使命:把一层层的日子剥成诗行  
 
  一段时间以来,永君不再诗篇连连了。是忙于编修《北辰审判志》么?须知,我俩的相同之处在于:相隔30年的两轮修志,都是本部门志书的主笔。及至打开《天津诗人》读本2022夏之卷,读到他的《祖先》组诗,我方豁然开朗,他是在更高层次上审视自己的内心:“内心的表情/是对命运的真挚提醒。转动思想的纺轮,纺出天地经纬……乌云遮住双眼,用心历数繁星。”于是,他所思考的结论是:“没有一粒种子是孤独的。心,所有人进出的门,需用彻骨的爱,缔结联盟”;即或“活累了,有梦接着/人生,不会因孤单而掉队……梦想,是人的另一双手,于无形之中设计天堂”。 
  我俩长谈,他坦言发诗的瘾头已然降温。因此,在数量上宁缺毋滥,亦因此,在质量上力求自我能及的极致。我遂问他:“既然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你眼下正构思或曰正‘抚摸’的诗作是什么?”他答:“三星堆。三星堆的出土文物,足可惊天地而泣鬼神,我的诗章,就是要把一层层的日子剥成诗行!”
  由是,我对他今后漫长而陡峭的诗路,有着满满的期待与遐想。由是,我亦有理由相信,他写在《生生不息》中的铿锵誓言——
  “打造一个世界/一起走过这个世界”。
    
2022.11.27于依山农家 
 
 
附:周永君(柳含烟)诗作
 
行走在线装书中的女人和石头(组章)
 
《李清照》
 
叶叶心心,人生琐碎。岁月是用心绪与情诗穿就的念珠,从多情数向多情,从春阳数向冬雪。
庭院深深,谁吹羌管?笛音撵着足音,足音赶着心音,丈量心头缠绕一生的愁字。
人生难得一知己,年年雪里,常插的梅花总是先醉醺人的。
然而,那一生的际遇,又是谁策划的呢?
人生好梦,为什么总不能贯彻到底呢?
月圆月亏。总有一份残缺要守。
这世上,不只你一个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家愁,可守。那乡愁呢?那国愁呢?
南渡的马蹄未歇,抬望眼,燕雁飞翔,风雨飘拂,世道,让女人弱肩,肩起重担,念家,念乡,念国,念天下。
聚散两依依呵,
牵牛织女,等待中,绸缪惝恍。
这天气,霎时晴,霎时雨,霎时风,怎么不是人间的种种境遇呢?
 
生命的四季里,哪一缕是苦吟的梅香呢?哪一缕是涅槃的爱情呢?哪一缕是搁浅的愁绪呢?沿着每一缕风,都能听到你悲喜的吟诵——叮咛,
叮咛。
 
《卓文君》
 
一曲凤求凰,就能迎娶一位知音。
爱情,简单地来,简单到可以不要家,不带走嫁妆,携一颗喷薄的诗心,跟定一个赤贫的人。
当垆买酒,
酒,是可以醉人的,也能醉倒爱情。
且看小轩窗,一豆灯火,两张身影。
 
一页《美人赋》,你杏眼含情,面泛桃红。
一篇《子虚赋》,武帝彻夜未眠,,诏召入都。
男人,生当做人杰。
给男人一个机会,他会激扬文字,踏遍疆土。
给男人一个机会,他会拥有财富,而爱情,也会在琴弦上,弹出休止符。
爱情,脆弱得只活在苦水中吗?
养分多了,就不生长了吗?
 
“皑如山上白雪,皎若云间月……”
你以女人的生命诵出《白头吟》: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一首诗,挽留了婚姻,挽留得住一个男人冲出围城的心吗? 
 
《鱼玄机》
 
今生,爱情是歉收了。
你在自己的心田里,播种了一畦诗歌。硬朗的诗句,和着韵脚拔节,伴着平仄吐穗。
成熟季,诗歌的颖芒锋利,迎刺怕疼的男人。
男人,唉,不外是敢爱,又敢弃的两栖动物。
 
都说女人是水。
倘若,女人生来是夜晚的一丛篝火,且看:男人,会如飞蛾般投来,火燃而歌,火旺而舞,火熄而逃……
一声叹息,化作万千诗句,谁阅?
 
汝心孤傲,进山,愿化雀;临水,望成鱼;狎花,可放香……
奈何,当最后一滴眼泪,被欺骗榨干后,初降的雪花,染白一头乌发,
皑皑的。
 
《王昭君》
  
茫茫衰草,翱翱孤鸿。
大漠深处,一把琵琶,弹醒寂寞,也弹熄了长城上的几墩烽火。
戈壁风紧,那呼号,是笑声?哭声?还是厮杀声?
立于夕阳下,似乎去用你纤纤弱手托着欲坠的太阳,不让它西沉。
 
家乡远了,和平近了。
烈马觅草,少女浣巾,利剑还匣,男人醉卧。等了多年的祥和呵,在于你  —— 一个小小女子,祈来的命运。
谁有胸襟能包容天地?
谁有温情能融化杀机?
且看一片野花,映着你的头颅,独自高昂。
且看荒漠,淌动一泓涟漪,洗净你的凡尘。
再弹一首望乡的曲子吧。
两千年后读你的人,仍能从琴弦上,听到你祈祝和平的声音。


 
 石头记(组章)
 
钟乳石
 
  (暗河深处,我是贩卖夜的盲眼鱼,时间对我并不重要,只要游动,心里自有冷暖的四季。)
  盲夜,地球形成之初的盲夜,钟漏除过滤沙外,是不过滤时间的,时间的始与终呢——
  在大山的洞府内,有高手在为时间塑像:
  塑一尊佛,给菩提树下悟道的圣者;
  塑一根柱,支撑盲夜,支撑时空;
  塑一人间老者,讲混沌初开,天地玄黄。
  用大山的眼泪塑像,塑成后仍归于石。
  用时间雕刀塑像,塑成后复献时间。
  时间是什么——是石上叮咚的泪落声?是暗河汩汩的水流声?是光阴匆忙的脚步声?是地心急促的脉动声?是地球绕太阳转动的呼呼风声……
  永恒的夜,是永恒的昼。
  塑一身洁白,那盲夜就不是盲夜了。
 (游于暗河,夜就是我的双眼。生命无处不在,我的生命,也是时间塑的呵) 
 
《硅化木》
 
一尊隐藏时间的雕像,一具属于植物的木乃伊。
云飘过就藏在里面,雨落过就藏在里面,曾经以绿色的魂魄,张扬于莽林。
死亡磨蚀了肌肤,磨砺出铮铮铁骨。
   以树的形象,兀立;以石的形象,沉思。
  不浮不躁,不徐不疾,打磨着时间,也被时间打磨得光怪陆离。
  细听吧,消逝的鸟鸣也许在今夜复活,为曾经疯长的生命,招魂。
  荣与枯,生与死,都会限成一种缘分。
  如人死后,肉身不在,千年后,骸骨是曾经生活过的惟一证据。生命,用骨骼进行图腾。
  硅化木。沉默。沉默中,让人领略伟大与渺小,喧哗与静寂,荣与辱,盈与亏… …
  我细读着它的纹路,忆着流泪的树林,忆着微笑的石头。
 
《陨石》
 
  你是摸黑来的。用一尾光,挥一挥手,向星子们道别。
  夜夜,满天星子瞪圆了眼睛,是在找你吗?
 (一次美丽的叛逆,便作了宇宙中的吉普赛。)
 远处的舞火呢?萤火虫播下的火种呢?水面几片月芒的涟漪呢? 山坡上一点垂死的灯晕呢?
 一点亮光,便是一次望乡。
 姐妹间,拘谨地坐着,说尽石间的语言。
 雏菊谢了,花瓣遗香;潮水涨了,月光荡漾。
 一只蜘蛛爬过,是在解读天相的舆图吗?
 此刻,宇宙万物,谁是静止的呢?
 爱石者,掬你于掌上,供你于窗前。
(窗,装饰了黎明,修正了黄昏。)
夜半,遥遥天边,一颗流星划过,又一个宇宙的叛逆者,投奔大地了,而满天的星子们,瞪圆了眼睛,在找寻谁呢?
 
(原载于《天津诗人》2012夏之卷)
 
 
沾满人间烟火的石头(组章) 
            
《三生石》
 
今夜,星光助我,天竺寺旁,温一壶热酒,招待同乡或孤客。
  檐间鸟喉倦了,石间的花靥羞了。湖风袭耳,黄叶落肩。(我们的双肩是担载着万重岁月的。)
  不言湖里莲花开落,且看万千涟漪,是在解读莲的心事的,
  暗香逼人,沾衣、染目、润耳。
  忆旧谈天,说着今生来世,一任星芒暗了,鼓声歇了,言定
  来生,踏雨后山径,挑灯夜行,来此聚着。这里,有石盟证。
  远处,歌声飘渺: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问。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握一枚石子,能听到宇宙的心音。
  落草为人,我们的心跳也是和宇宙缘定了的。
  十年同船,百年枕眠,修一生的缘分,是为来世的同赏花,同搀扶,同桌饮,
  待春临大地,有爱我者以柔荑抚我黑发,
  陶然间,悠悠雁鸣排空袭来,在生命里永世流转。
 
  三生石,订三生。
  石不老,生生世世将永远啊。
  三生石畔,相约相聚,
  来生,我仍会温一壶热酒,招待同乡或孤客。  
 
《庞贝》
 
如何走回去,走进两千年前耀眼的城池?
走进去,那城已不城了。
 
后人来此吊谁?
只因维苏威暴怒的深咳一声,使几千个鲜活的灵魂,沉沉的睡成石头人。
太阳升温,熔岩黑冷,喧嚣的城池瞬间尘埃落定,时间脱离了钟摆,空间的门丢失了钥匙,无助的手求向空中,
 上帝的手呢?
 
庞贝,一座城池死去代价是几千条生命在同一时刻为它陪祭,站着、坐着、跪着、卧着,不改当初的姿势,末日君临时的苦呢、痛呢、呼呢、嚎呢、都被冷却后的石头封存。
石人石像,是凝固,是张扬?
落泪的绝美,
美得如同两千年后,石缝间滋生的野花,童贞无危。
 
死者的城池,活人的风景区。
两千个春夏秋冬,屈指可数过,
穿越异度空间,直击死亡是为古人哭,还是为今人笑?
看呐,庞贝古城的天空,纤云弄巧,雏菊似开在天堂,风中送来苏莲托的乳香......
体味死亡,珍爱生命
我们的双肩,担着生命之轻,也担着生命之重。
 
庞贝古城。
人们管石头还叫石头,
管生命叫死亡,管死亡叫生命。 
 
《金字塔》
 
立在风中太久了,岁月为每块石头纹了身。
驼铃叮叮咚咚,响在数个世纪里,有驼铃的地方,驼帮们,是归家还是远旅呢?空空大漠,烁烁星群,粒粒黄沙还在为流淌的岁月守口如瓶吗?
 
是谁将文明的种子,播在孤独的来世,将石头叠积成塔,展示傲视的图腾?
是谁守着谜底,用玄奥的谜题,拷问急履的过路人?
狮身人面像缄口到底,而每一块石头,夜夜都能窥见:法老的灵魂,周游狮子座、处女座来到墓室,拥抱他的木乃伊了……
一声雀呜,两声雁啼,三四声狼嚎……各种生灵,拎着迟疑的梦,追赶各自的命运去了。
 
不能向石头逼求答案,就像不能追问一棵树,是因何缘破土、伸枝、开花、结果和凋敝的。
落身为人,拍不落一生的红尘,谁又能打探明天、后天的消息,占卜命定的死期?谜,设在今天,谜底,破在来日,明天的谜底又是后天的谜题。谁是拷问者?
(斯芬克斯的谜,你猜过了吗?)
 
追问生命,谁又不是旷野中匆匆的赶脚人呢?
路经金字塔,搭石煮酒,酒热了,心暖了,不言冤家宿敌,不谈恩怨情仇,说出你心底深埋的一个谜吧,
让石头生生世世为你守着。
 
《周口店》
 
石头的碰击声,在岩壁间,响着金色的回音。
一个原始的文明,便在猝不及防的金色火花中诞生了。
 
红彤彤的篝火,暖意可人。
灰暗暗的洞穴,蒙语如织。
 祖先们,穿山过溪,端详一块石头,揣摩一块石头,敲击一块石头,敲击出一个石器时代。
这样一个时代,是盲夜之初晓,是春蚕之破茧,是火中之凤凰……
那间的火花,凝成永恒,传薪后人。
 
火,让人识味、知羞、通慧,让人站立、追奔、迎敌。
火燃着,灰烬飘荡,岩石依旧,静静地立成看客,
看祖先们,放纵的舞蹈。
(舞姿映在洞壁上,那是后来象形文字的雏形吗?原始的语言,是否还在后人的基因中传承呢?)
 
一件石器,让我们忆不起夏、商、周……
一枚头骨,让我们识得文明是如何穿越岁月,泅向今天的呵。带着大山里的火种,踩着大山里的乱石,祖先们走向平原、海边,那跋涉的足迹,似乎还新鲜如初,而这条荆棘之路,今天的我们,仍在辛苦的走着。
 
《米芾拜石》
 
禅外参禅。
禅,是不可说破的,有时是莲的开放,有时是倦鸟的睡姿,有时是细雨的初霪。
而那云游三万岁的怪石,怎又会使你着官袍、持官笏,设席而拜?
那一刻,石是禅,禅是你心中的佛了。
   
啖一口佐酒的月光,握笔石下,香飘袅袅。
初落的淡墨,在纸上,将润出什么呢?
是云山石床?是寒藤幽壑?
抑或是菩提树下的尊者,折一片苇叶渡海,向东?
石未凿,心未凿。未凿,却已历尽劫后三生。
 
给石头跪拜的,千古只你一人。
人生无处不修行,端,是修行;嗔,是修行,亦痴亦癫,也是修行。
将心灵,修出石头的皱、瘦、漏、透的灵性,你的字与画,就进入了禅境了。
 
禅,是不可说破的。
 
《曹雪芹》 
 
一块顽石,竟惹出人间的一场大梦。
 
危坐陋室,你以周公的方式,掐指破解,豪华的梦境。
红楼,朱阑,绮树,暗香盈袖;
婚缘,恩怨,青眼,万险的世情。
红尘障目,谜团绵绵,
你尽能穷理尽性,一目昭昭。
 
经过繁华,历尽巫山,
行到水穷处,便能悟出,云的舒卷,水的波光。那一湾的清新,只在潇湘馆里,只在十二金钗的美目顾盼中。
而家族的兴衰,何尝不是从静寂走向喧哗,又从喧哗回归到静寂的呢?
人生,大抵也如此吧。
 
梦醒了,梦被你说破了。
而那一把辛酸泪,谁又能说破呢?
 
一块顽石,重归无稽崖下,
有朝一日,它再次通灵,
仍会来世上走一遭的啊。
 
(原载于《天津诗人》2015年冬之卷“中国诗选·散文诗档案”)  
 
 
初一,给滑富强老师拜年

文学,不是一味中药
但性甘,味苦
除非心痛,常抑制忐忑的心跳

20岁前,完成一次身体的造山运动
一半山河破碎,一半云天重组
后20年,近孔孟入世,亲老庄出世

文学,纸包着火,火包着心
心包着宇宙
零下的语音,会让雪燃烧
体温超过40度,人会得同样的病
弥合贫富,人就能互换生死
吃不一样,饱一样
穿不一样,暖一样

掬一捧沙,加上水,粘合起来
成陶,或成青花的瓷
仿古
 
(原载于《天津诗人》2017年夏之卷)
 

《富春山居图》 
 
如果黄公望活着,活到富春山居图焚成剩山图和无用师卷,他会笑着收拾残局,重新裱褙成一幅完整的山水。
如果黄公望活着,活到一幅山水,一半在大陆,一半在宝岛台湾,他会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趟过浅浅的海峡……
人生最大的伏笔,莫过于画一条山路,等待脚步。
画一片树林,等待风。画一只小舟,等待滩头的呼喊。无为的山水,独自一个人,就是远离孤独。
夺眶而出的眼泪,是流淌的江河。
眼里的江河,清澈而湛蓝。
山水之外,是人的江湖。流动的江湖,无法对欲望约法三章。
利来利往的朋友,有时像水,载舟覆舟。
有时像火,燃尽劣质的友情。
生死的隘口没人守得住,颠沛流离的山水图轴,却像月亮,圆缺,总高于众生之上。
时间没有羽翼,却在人间自由飞翔。
让光影归于日晷,让风自由飘在牧场。
分置两处的画卷,如同两只翅膀,一只翅膀,为另一只翅膀作证,还乡!
如果黄公望活着,
别让人看见他的老泪,已变得混浊。
 
(原载于《天津诗人》2019夏之卷)

 

祖先(组诗) 


《尼安德特人》
 
如果脱胎换骨
尼安德特人会是我们的好兄弟
 
抢先我们祖先一步,从非洲迁徙
迁徙,走得并不波澜壮阔
几条生命,几百条生命消磨一个地盘
用生命做铺垫,向高寒之地缓慢延伸
用尖利的石器,与虎谋皮
用身体做盾牌,尽量避免与死亡碰撞
狼在梦中咆哮
 
一眼泉,引一泓清流
同样来自非洲,时间创造了窗口期
我们的祖先与他们相遇
语言的源头,在另一种语言中诞生
肉体的交融,无法剔除掉尼安德特人
贡献给我们的1%到4%的DNA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诀别
记忆美好,值得灵魂为其粉身碎骨
蜕变之前,尼安德特人仪式般的消失
把生存的权力交给我们的祖先
做自己的主人,做世界的主人
走出非洲只是一个引子,物竞天择
人类命运贯穿整部全书
 
没有跨越不了的欲望
当最后的欲望变成天堑
不会再有人类的好兄弟
接管我们,接管一颗蓝色星球
 
《心的门》
 
雪花再轻,也会飘落大地
云雀再小,也会扑向天空
 
劫难频仍。开枝散叶
智人,选择灵魂与肉体一同跋涉,一同演化
用眼泪,思考死亡
用语言,擦亮毫无戒备的目光
梦想,是人的另一双手,于无形之中设计天堂
自然选择了智人,智人选择我们做他的子孙
 
掬一捧水,水中映出山川日月
智慧,是内心的表情,心弦的回音
是笑声和泪水的释放 ,是对命运的提醒
用完美的结束,换一个完美的开始
转动思想的纺轮,纺出天地的经纬
万代过往。灵魂不会欺骗肉体
活着,思想走在肉体的前面
 
乌云遮住双眼,用心历数繁星
人非圣贤,出生后万事皆需启蒙
遗传了智人的禀赋,需用一生的时间
兑现与祖先的承诺
茧,结在心里,在每一个人的胸膛中羽化
成蝶,结伴飞舞
用思想打量天地,因你在,世界才完整
 
心智进化成诗,诗意的双眼,比语言更含蓄
灵魂相似的人,早晚总会相遇 
 
《情感图腾》
 
落难的雏鸟,重新被捧回巢穴
暖流,涌进陌生的心脏
原始祖先流淌出的第一滴眼泪,亮若星辰
在漆黑的夜里,悬在睫毛上
若结晶,会是百万年前最温润的琥珀
 
心,所有人进出的门
共度奔波时光,需用彻骨的爱
缔结联盟,对抗黑夜的野心
脉动的情感,谜一样地萌生
谜一样地传播,谜一样地编织密码
在子女的基因里,一一破译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泪水的通道
奔泻着祖先久远的激情记忆
 
不知善恶,焉知生死?
岁月湍急,注定每张脸上都刻满沧桑
守候人类独一无二的情感,篝火旺时
旋律和羽毛纷纷飞落,舞之蹈之
歌之咏之,眼睛不再载满睡意
雕琢生命,远古的岩画
永不凋谢的目光,柔情软化了石头
场景复活,人类生存的缩影
 
语言会刺破伤口
纷争,只是一种杂音
破碎的心要一针针缝缀
微笑,照亮面孔,向美而生
人生的指南针,永远指向幸福的方向
故事展开,每个人都是情节里的主人公
 
祖先把丰盈的情感赋予你我
纵情的笑声,也会在下一代身上传来嘹亮的回音
 
(原载于《天津诗人》2022夏之卷)

 

  柳含烟,1963年出生于天津,本名周永君,天津市北辰区人民法院法官、天津市政法系统文联副主席、北斗诗社社长。作品散见于《散文诗》《天津诗人》《散文诗世界》等文学期刊和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三生石》、散文集《心事之舟》《似水流年》等多部。  

 
 

附著名诗人张绍民、丹飞点评:

 
  《读柳含烟——散发出怜悯与理解之光》 
  张绍民
 
  柳含烟的诗歌,情感细腻、语言清晰,对与人相关的在场、人的存在进行淋漓尽致的展示。
  其作品形式与内容紧密结合。只要读了他的散文诗与分行作品,就能深切体会到他把书写内容融合在诗的形式之中,抒情冷静而饱满,散发出怜悯与理解之光。
  根据表达需要,他能够做到在分行与不分行诗歌之间切换自如:当一个题材适合写不分行的散文诗的时候,他就会用散文诗的形式来表达;当题材与写作主题、写作对象适合分行抒发的时候,他会采用自由诗的分行来表达。
  从他写一些古代女性、古代历史题材的作品,可以读到这位诗人的心境——诗人对人的命运关注,对人性把握到位,对人在世界上的意义进行了深度挖掘,对人与物之间的内在本质进行了手术式揭示;从“石头”到“内心”,在词的身上充满生命的体温,可见其洞察人的深层本质有自己的见解与独立思考。
  其作品把人放在广阔的历史与现实之中,安放人的情感、内心,有感而发,找到人在时间里的出口,让读者体会到人为何物。芸芸众生血肉之躯的精神内涵得到了有力的描绘,让人沉思、感慨、掩卷唏嘘。柳含烟的创作能量应在读者那里有很好的回响。
 
  张绍民,1970年出生,湖南益阳人,现居北京。1997年参加《诗刊》社主办的第14届“青春诗会”。作品在《诗刊》《星星》《诗潮》《绿风》《散文诗》等发过头条,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儿童文学》《读者》《青年文摘》等文学期刊和文摘报刊及多种文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村庄疾病史》《刀王的盛宴》等多部。 
 
 
  《下意识与主观故意”——简评柳含烟诗作》 
    丹飞
 
  可以说,柳含烟的诗和散文诗辨识度高,时空腾挪,中外通览,以今视昔,结构篇章,记人妆物,叙述抒情,高悬之上的是一个“理”字。是以观者常自恍怔:诗人这是应理为诗,还是借诗的酒杯,浇胸中的“理”字?答案是不言自明的,诗人的诗情触发点和文本致得确乎是诗,只不过其法官身份使得哪怕事诗这等轻巧的营生也不自觉沾染“职业病”,一首一章皆有法官的气度充塞其内,尤以写古代名女子的篇章为甚。
  另一面,他又有抽离其职业属性的主观故意,笔名如江南胜景,柳含烟,兼得工笔、写意神韵,便是一证。
  窃以为,诗人的佳构刚好是其具有“主观故意”的部分,“理”一让路,诗性顿出,如《钟乳石》《金字塔》《周口店》。《钟乳石》中“贩卖夜的盲眼鱼”“盲夜,地球形成之初的盲夜,钟漏除过滤沙外,是不过滤时间的”“在大山的洞府内,有高手在为时间塑像”,俯拾皆“诗”。诗眼“用大山的眼泪塑像,塑成后仍归于石。/用时间雕刀塑像,塑成后复献时间。”虽仍有“理”在其间,但为“诗”所化,成为“诗”的自然肌理,不觉浑然。
 
  丹飞,1975年生于湖北咸宁,现居上海。本、双、硕保送清华大学。《明朝那些事儿》《盗墓笔记》《后宫——甄嬛传》等图书总编辑,《甄嬛传》《王阳明传》《苍生在上》等影视剧IP经纪人,曾任《狼图腾》视动游全版权资产包孵化的合伙人兼副总。作品散见于《山花》《作品》《芳草》《北京文学》《山东文学》《广州文艺》《北方作家》《诗刊》《天津诗人》《绿风》《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星星》等刊,著有《我是数过一万朵雪花的人》等个集10余部、合集多种、合译四种。歌曲《寻龙记》(郁可唯演唱)《苍生在上》(蒋大为演唱)等近百首,另创作有电影、电视剧剧本。近三月五登艾青文学院华语先锋诗人排行榜(2017-2022)、第二届半岛诗刊年度诗人奖等诗歌奖、诗人奖、歌词奖榜首。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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