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是诗人陆文伟的第二部诗集,让人欣喜地看到,他仅用两年时间植树造船,从时间的海中垂钓、打捞,终满仓上岸,那些诗歌之贝散发着鲜活的粼光。他曾说,要出版一本姊妹篇诗集。《岸》的孵出,是自己兑现的承诺。
《岸》分为“谛听”,“盆景的遐想”,“火焰一朵”,“归途断想”,“辽阔的断想”五辑,还增添了长诗及散文,长诗恢弘的题材,散文深切的追忆,有着家国的挚爱深情。似在诗歌的餐宴上增添了一道拼盆的风景。
陆文伟的诗歌一如既往地干净利落,大气开阔,充满了哲思。他的诗歌,表达平缓、克制而隐忍,善用独特的视角来阐述生命观。他是一个对诗歌较真的人,总是将自己逼进胡同,越是写不出,越要背水一战。如此,他便有了常人不具备的坚韧和毅力。他全力调遣骨子里的锹,斧,锉刀,从事物和意义之间挖掘凿通一条秘密通道,从诗歌现场抵达事物的内核本质。从他写诗的工匠精神中,隐藏了常人不易察觉的悲壮沧桑感。
陆文伟的诗歌蕴含的博大气质,想必与他的职业和开阔的眼界有关。他善于思考,他的诗歌有着人类命运的透视和探索,即便写宏大题材,也能从承前启后的历史背景中回归小落到实处。
沿着诗人转动的时光轴,可以探寻他写诗的心灵之旅。从谛听中,我们读到了亲情如水般可贵,岁月蹉跎的茫然与坦然,自然的冥想与恩宠的畅想,新旧事物的更替回望。让人不觉沿着一条生命曲线,行走,驻足,追忆,感悟,以此捕获诗人生命历程的风雨彩虹。开篇一首《骄傲》,却不露骄傲的痕迹,却让人看到诗人从小肩负家庭责任的担当。他只是从年幼的自己能用自行车搭载半瘫痪的母亲去看中医的往事,“回忆盛宴里,这份荣光/一直适合忧伤”,他极力克制情绪,却又肆意滋长了惆怅。
海是写不尽的诗歌之源。回头看曹操写的海,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人生境界。海子写的海,有春暖花开的精神归宿。卡蒙斯写的海,有陆止于此,海始于斯的雄壮。对于海边长大的诗人,海是故乡也是乡愁。在《岛的寓意》中,他将岛写成是大地抵押于海洋的标本,“仿佛海的宗庙/接引上苍/大地与天空最疼的距离”,最终,“像发芽的梦/像天空之眼”。从低处上升到空中,从而达到天地合一的最高境界。
女儿是生命延续,在《恭敬》中,诗人通过女儿的询问与对话,“我一笔一划,像写下绵延的黄土流水的青山”,流露出对生命延续的感恩和对祖辈的缅怀与敬重。
狄金森的诗歌善于从不同层次去探寻、解释和表达生的意义。而诗人陆文伟写到的祖屋,回乡,旧衣服,遗弃的渡口,年少的风筝,外婆的时光,走进河床等,无不从睹物怀想中寻找事物的原乡。让旧事物成为岁月空谷中的回响与绝唱,如传来久远的天籁,将人带到另一个时代裹挟的命运中。如《从前的火车》“所有车票都是单程票/它很像时间的邮差/每个人被这张车票押解/从一个站台一个站台送出/可惜,人生的列车/没有检票、查票、验票/全是未知和唯一的旅程”。诗人将从前的火车与时间,人生,车票,进行嫁移转接,从而给出了人生不过于一张车票的押解的透彻箴言。
里尔克说,经验即诗。“盆景的遐想”辑中,有更多的生命启迪。诗人打开地理的疆域,亲近山水,感受风物,让心灵归于安宁和寂静,他听风,听山中的溪流,眺望群峰,静坐暮色,身披月光,让田野指点迷津,目及所处,万物皆有灵,万物都值得珍爱。人到中年与诗重逢,陆文伟的诗少了青春的明快,多了思考的厚重。如诗人在《秘密》中写道“自己仿佛在床上/海水像是一床被子/冷中取暖/冷的有时就是暖的/暖的也会是冷的/这个秘密我长久保守”。所谓冷暖自知,诗人用辩证的叙述,不动声色的感受,让情感从思想的语言中祛除,保守秘密,并从成长的经验中传递疼痛。
在《盆景的遐想》中,诗人写道,“读懂盆景,就会读懂悲伤”,让人跨越久远的历史,想到泥土的锻造,烧制的花纹,凝固的蝴蝶,以及传世的工艺呼应而出。他写的《岸》,“唯倒影从不被淹死”。人生本是一场轮渡,海边长大的诗人,对海岸有更深的情感,即便沧海桑田,他的诗歌总有向上的力量。他写《群峰的寓意》“为阳光作坐骑/天空奔跑/在一枚枚青绿色马蹄里/人间不低/大地也如孤独的流浪”。开阔的意象提拨了精神的维度。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说明情感驱动,已成为诗人的创作动力,它将自我内在世界的审美活动外延化,从而让人产生美的享受和无尽的遐思。如诗人写《流水里的星辰》“爱一颗流水里的星星/就会爱上天空”。写《山中溪流》“像蓝色时针,万物遵从时间的旨意”。写《秋之断想》“一队蚂蚁/正踩疼我的影子”。写《风过孤林》“每一个孩子都相信过/风有音乐的身体。写《断桥》“风景,都是水的废墟/大提琴似的回音/飘荡四处”。写 《空巢》“我们一生做着两件事/心在远方/和客居他乡”。写《路口》“只有存在的东西,才会消失”。写《瓜豆棚架》“不计成本的欢心,种植了一种生活”。
诗歌是开启心灵的钥匙,它让我们内心变得丰富而敏锐。诗歌也是心灵的折射,是诗人天性的外在呈现。陆文伟的诗歌善从小处着眼,却起伏大漩涡。如《那些纸花》,纸花的称谓比花圈更有情义,更能接近生命曾经的绽放,或者说它本身就是生命竭尽绽放而不再芬芳的花。“素净与苍白/是被放尽了血的颜色”,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终结的美而不是哀伤。
诗人在《吩咐》中,通过女儿简短数语,让人看到了年轻一代的另种生活状态,和对这个时代有着不安的警觉。一边是对祭祖的孝,一边承受着生活扑面而来的压力。用节俭的生活链接经济浪潮,如同波涛上的横木载着人,面临溺水自救的不安全感。
在《弃权》中,我们看到的不是过年的盛景,而是通过弃权,以体育的隐语,还原了人们过年的各种形态,诗人通过自我,从过年的奔波,忙碌,劳累等诸多因素中,企图挣脱出来,以一个旁观者不入局的姿态,或许让年难堪,无所适从,我们才真正拥有过年的心境。彰显出“我”对生活理性的反抗。《田野的迷津》描写细腻,还原一副辽阔乡村的农耕场景。牛是对过往的怀念,也是“接近神迹的迷津”。让人有一种乡愁的回望。
在“火焰一朵”和“归途断想”中,时间的步履似乎越来越近,甚至仓促中还带有新鲜的泥泞。如同他多次写到跌落于草丛的影子,正闪烁着星光。让我们看到诗人从时间的海中,垂钓上珍珠异贝,从独特的哲思,亮出诗眼。如同茫茫夜色,现出的灯火。如诗人写《登山》“我如果是一条鱼/就会淹没这一片海”。《三月》“幸运的人,一生被三月治愈/不幸的人,一生治愈三月”。《火焰一朵》“一半燃烧后的结束/一半涅槃后的开始”当我读到《咸味》“海里的鱼/从来没有被海水腌死的”时,不禁哑然失笑,诗人通过与师傅调侃,有关咸的口味和琉璃岁月的追忆,家人对少吃咸的劝告,诗人不服输的牛脾气被活生地拧巴出来。而在《方言》中,诗人去看望百岁老病友,因意识不清很难沟通,诗人改用方言,“他突然清醒起来/还带着孩子般的激动/仿佛看到从家乡提来的灯笼/灯焰在风中一闪一闪”。诗人没有对方言高蹈地赞美,只是借用病房,用方言的火焰,照亮了生的帷幕。
诗是心灵的抵达,未知的求索,是填充生命缺失的完满,用生命经验启迪他人,用悲悯意识与世界和解。我对诗歌的理解,与《岸》的诗集基本契合。如《深邃的时辰》“而我却低估了万物相忘”。《归途断想》“只有你的故乡/才是你命运的遗产”。《旧居》“——新人,请不要一下子/用完爱情”。《在诗里》“在诗里/可以举行葬礼/因为你知道/哪一首诗才能把你安葬”。《节俭》“人生,是从小说进去/从诗歌出来/人还在,而诗没了这肯定会很悲哀”。
荷尔德林的“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开启了人类追求诗意的人生之旅。但社会文明发展越来越快,诗意也会被生活磨损,有人呵护有加,有人中途丢失。而对于重拾诗意者,诗歌总会转身眷顾他,我认为诗人陆文伟便是被诗歌眷顾的人。祝福他今后的诗路越拓越宽阔,诗歌越写越好。
2022年10月3日
作者简介:章晖,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山市诗歌学会理事,著有诗集《光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