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包容冰的诗歌,通过心路历程,通达了小我与大我的阻隔。让小我与大我汇流。并形成新的“我”意识。另外值得一提的,“我”与“你”与“他或它”的沟通与镜面对照,让其诗歌承载的体系更加宏观,客观。几乎能挣脱时空的局限而更加广泛地存在,并闪耀着。
诗人帕斯认为,诗歌产生于语言,通向某种超越语言的东西。这标明诗歌是记录人的精神运动,使之成为以诗人为个体的向群体辐射的语言恒星。诗人包容冰先生正是如此。他缘于对生活的思考和对语言先天自觉,而写下了大量向内的诗歌。部分为禅诗。
语言不断向内深掘,伴随诗人与自我对话,甚至以冥想,达成内视的过程。包先生在这样的心灵修炼过程中,为了安静宁愿“一点点老去/一点点被世人遗忘”,最后剩下人们看不到的“思想”(《为了安静》)。为了安静,内心的几个“我”之间不断争斗,这在包先生诗中,也有所体现:“我把升腾的欲望/劝了再劝,压了再压”(《为了安静》)。在争斗中妥协、交流,然后默契、释然。就像一个镜像,同时照见了读者的影子和未来:“一眨眼,我已老了/把那些神秘的事物/终于看穿”。洞穿后的恍惚正如诗中所说的“一眨眼”。这历程艰辛,甚至不堪回首,以至于连诗人都发出感慨“谁能在安静中走向真正的涅槃”。正如我们知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只有经历的人,才能真正体味。诗歌通过对作者的心灵再现,让读者对其跋涉的心路,产生较多的共鸣,最终会被作者的灵犀一指,制造一场惊心的顿悟。从这个意义上讲,包先生更易于被归入禅诗诗人的行列。
为了说明诗人的禅诗性质,有必要先阐述下什么叫禅,什么叫禅诗。禅实质是泊来词。属于梵文音译,就像罗丝、华盛顿一样。意思是静虑,是佛教修养的一种重要方式。比如创始人达摩先生,就曾在山洞里修炼许多年。禅在六祖慧能时期,进入传播的高峰。形成了一个流派,叫禅宗。与律宗等流派分庭抗礼。其中心思想中有这样一句话“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意思就是通过实践,感悟并达到自觉自由和自知的境界。
禅诗则是在修持的过程中,用诗歌的形式,写与念佛、参禅相关的文字。如慧能的那首著名的禅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些诗歌都具备富含禅理禅意以及诗意。唐代王维正是这方面的高手。他的诗我不再赘述。包老师的诗歌正具备了禅诗的本质特怔,并且还具有相当的高度。且看《为了安静》中的三句诗:
“独自走出来
抖落身上的泥土
和夜莺谈论赋诗觅道的秘笈”
首句动作走出来,用“独自”框架,为下面铺垫了一个寂静的氛围。第二句,利用蒙太奇手法,快速聚焦于一个动作,借助动词“抖落”。这一句产生了三层辐射,第一层为字面意思,体现诗人洁净。第二层,生活的负担。泥土隐喻生活的烦乱。第三层则隐喻灵魂的尘埃。抖落类似于宗教的“沐浴”。在第二句的渲染下,第三句指向终极场景:和夜莺谈论赋诗觅道的秘笈。这一句很有意味。其一,不是与人谈,也不是与天空谈,而与夜莺谈。为什么与夜莺谈,也不与鹦鹉谈,或者麻雀?这主要缘自于夜莺是少有的夜间鸣唱的动物。并且嗓音出众。另外有则名叫《夜莺》的故事,大意是这样的:夜莺的嗓音赢得了博学之士的推崇,也赢得了中国皇帝的眼泪。在皇帝弥留之际,夜莺又来到他身边为他唱歌,黑白无常听到后不禁潸然泪下,于是悄然离去。皇帝的生命得以延续。故事的结尾是皇帝跟着一个小女孩走向田间,了解民生疾苦。在这则故事中夜莺被赋予了象征:爱。也就是说这首诗,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夜莺既是夜莺也是爱的载体。其二,诗人将诗与道并列。这其实也是他的诗歌理念的一次有效传达。诗是道的载体。并且只有“爱”能驾驭她。
孔子到了四十方才不惑,而到了五十才知天命。相当于人的大半生。在大半生中,人与外界与内心不断缠搏,不断抵达。包容冰诗歌正是如此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小宇宙的运动变化。诗人走向内心的过程中,学会了与自己对话,并意识到佛不渡我,我应自渡的道理:“我就是我的和尚/自已诵经给自己听”(《自慰的方式》)。在修习中渐悟到自己“如果听懂自己的话/我就是我的知己” (《放低声音》) 。人最难认识的,正是自己。心理学将认识自我,作为心理研究的最大课程之一。明代的王阳明甚至认为心外无物,明心见性。就像诗人在《在寒露与霜降之间》这首诗中所说:直至“心境,像霜雪一样洁白冷凝”。
诗人持续地格物致知,直到我在“灾难过后的废墟中”,给无家可归的亡灵“搭一间遮风挡雨的窝棚”的那一刻,诗人终于从对自我的寻找与认识中跳了出来,走向“大我”,情怀和杜甫相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在诗中诗人以爱传情,以诗传法,在物我两忘中点一盏“续命的酥油灯”照亮“游弋不定的鬼魂”登上“归家认祖的彼岸”。
在另外一首诗《圣人畏因,凡夫怕果》中,诗人这样说:
“圣人懂得种一粒麦子
收获的是小麦。栽一颗洋芋
得到的是土豆
凡夫梦多,在虚妄里打捞黄金”
这首诗的题目比较特别。诗人将因果拆开,以强力的方式说出,圣人畏因,而凡夫怕果。既表达了观点,也制造了悬念,推动阅读。在这几句诗中,前三行通过麦子和洋芋两个意象表达了圣人对事物与道的理解。用俗话来说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但在凡夫眼里,却不能正视这样的现实,他们在“虚妄里打捞黄金”。很生动地描绘出两种不同的思想观,诠释了主题。诗人通过易懂的语言,向众生揭示了因果的本真意义。让禅这个高韬的词汇,走向生活走向尘埃。这正是诗人反刍天道后,将其又通过诗歌传达出来。可称为禅的通俗化。
另外,一名优秀诗人必然有其个性化标签。禅是其一,以甘肃岷州为本源的乡土气息为其二。包容冰在几十年的创作中,有大量诗篇用于描绘家乡的风土人情。比如《在狼渡滩草原》中诗人以小见大的方式达成了对草原的赞美与热爱:
“青稞穗子的锋芒
挑着晶亮的雨滴,草原
在一颗雨滴里晃荡”
草原的细节之美,正如这画面中的青稞穗子,挑着雨滴。而诗人以雨滴为眼,看到草原在草尖上晃荡。这是一幅多么传神唯美的画面。也唯有细腻的观察加上诗人的敏感和人之于土地之爱三者结合,方能精准地捕捉到这一瞬。
在另一首诗《红嘴鸦鸣叫的故乡》中,诗人则通过“红嘴鸦”这个具象,表达了对乡村的眷念,对亲人的追思,以及对光阴的感叹:
“多少年未见这么多红嘴鸦
在故乡的头顶盘桓
一声声摄魂的鸣叫
多么像母亲喊我回家的声音
这些走失多年
又回来的穷亲戚
今晚能否与你们共进清风的晚餐——”
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典型的包容冰风格。通过对某个具象白描,达成身临其境,情随境转的艺术效果。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容声色时空于一体的多维乡村。并且在白描中,让其外在之景,受限于内心之情。仿佛情以人的形象,在吹着景的芦笛。可谓深得田园诗的三味。
在家乡这个题材上,包诗更突破传统的单纯赞美,以一个现实主义诗人形象,揭示了个真实的立体的乡村众生图:
“舀一瓢洮河水煮茶的乞丐
漆黑的脸膛被阳光舔亮
放羊的岷州姑娘
唱几声两怜儿,打发
惆怅的时光。心上的郎啊
站在乌鲁木齐的脚手架上
把回乡的路一再仰望”
——《寒露的阳光与风》
颇耐人寻味的是,其好多乡村诗,都以节气和自然之物为题。就像这一首。作者正是通过节气将多个人物的脸谱框定在同一诗歌时空。从乞丐,岷州姑娘,到心中的郎在异乡的脚手架上。完成了时空平行对峙。诗人的笔触在这一首诗中,放得一低再低。他们都在同一节气的“阳光与风中”。是的,自然是平等的,而生活总是失衡的。
在《寒露的阳光与风》中,诗人还用这样的句子,完成对农民的心理刻画:
“物价不断上涨的行情,由不得
萎顿了药农膨胀的梦境”
包诗并不关心富贵与权利,他的心总是系在一棵草上,一个农民工的手中。其宗教性慈爱与纯美之心,在诗中一览无余:
“落日的蛋黄啊
今晚你将投在谁的怀中”
诗人将落日比喻为“蛋黄”不仅是奇思妙想,也是其长期与土地命运息息相关的体现。将希望根植在“黄昏”这个时刻,既有浓烈的悲情意识,又有强大的信念意识。甚至黄昏也是黎明。这正是缘自于宗教的意识扭力。这样的比喻还有很多,几乎都是神来之句,即生活化,又颖异而富有张力。
也许是诗人对于甘肃的长期见证,让他诗歌的意志力更加强大而富有弹性,面对冬天,诗人这样说:
“冬天不远
你们要准备好过冬的食物”
这不是浪漫主义的春天还会远吗,也不是悲观主义永不止息的黑暗。而是“土拨鼠”的乐天安命,准备好冬眠的“食物”。这样的诗,非乡村诗人不能道,非宗教诗人不能道。
纵观包容冰的诗歌,大致可以发现其这样几个写作特点:
其一是细节的缠搏,并在缠搏中,轻松地跳脱出来,形成笼罩性的诗歌视野。《为了安静》便是这样的实例。在缠搏过程中,作者用“风,一直吹”作为介质串接,同时也以它作为转折。形成诗歌方向的自由变换。让其诗歌在极细腻的缠搏中,形成波澜。形成诗歌的河流之形。连绵不断,却又不泛峰脊,和谷底。形成内在的诗歌跳跃与张力。
其二是其基于生活体悟与自觉的宗教辩证式汲取,让其诗歌具有厚度与广度。
其三是高超的取像能力,让其诗中有画面情节,并能轻松地打开多个维度,让其感官更加立体而多变。
其四,缘自于自身的觉察,意识性地扮演舵手的角色,通过自剖与他剖的方式,完成对社会心理历史等方面的解剖学教程。
基于上面四点,再加一点就是,包容冰的诗歌,通过心路历程,通达了小我与大我的阻隔。让小我与大我汇流。并形成新的“我”意识。另外值得一提的,“我”与“你”与“他或它”的沟通与镜面对照,让其诗歌承载的体系更加宏观,客观。几乎能挣脱时空的局限而更加广泛地存在,并闪耀着。
最后让我以《觉行慈航》中的结尾完成对包老师的诗歌赏析:
“眼含泪水的老骆驼跪倒
驮我向沙漠深处走去
有一座寺庙向我招摇千年。经幡猎猎
我看到长河落日圆的景观下面
一缕孤烟直指苍天……”
是的,人生如烟,如烟也要直指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