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法用评论的范式去写王少勇和他的《风之动》,就像西方的理论模子勒不住一颗中国心,就像再牢固的门窗也框不住自由来去的风。
翻开诗集,恰是春分,风吹窗前草木香。一年中的这一天,最能代表自然的态度,昼夜等长,阴阳平衡,万物和谐,这一天,也最适合读诗、写诗,“有新词、逢春分付”,欢喜自来。巧的是,入眼第一辑便是“万物的语言”——《春夜在山桃树下》开篇,“白色花瓣照耀着我”“我眼睛潮湿,胸脯颤抖/就像曾经在雪山/仰望星空”,此时,“风从天地间轻轻吹过”。
何为风?庄子说,“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风是大地的呼吸,是时间的流动,空间的跃迁,更是宇宙的流转,自然的秩序。写诗的人说,“大块无言是我师,陆离生动孰逾之”,读诗的亦觉得,“物因风之动以有声,而其声又足以动物”。风为少勇吹送自然的讯息,而他又用诗的力量运转成风,让海浪对着沙滩轮船述说,岩石与钻机争论,冰河开裂时,向着天空呼喊,他的“风之国”话语丰富、发音多变,但只要用心,便能听到——“风带来孩子们的笑声/草木的低语/它们的话,都说给这蓝听”(《宛若少年》)。
少勇大学毕业后,成了自然资源领域的一名记者,这对他来说是幸运的,也好像是上天的旨意,让他近一点,再近一点,转山转湖,大洋科考,珠穆朗玛仰望星空,一次次,他听到更多自然的声音,这声音撞击着他的胸膛,让他不由自主地吟唱,然后,“带着你的蓝在世间行走/分给遇到的人/分给草木和动物”(《你的蓝》)。如果听懂了少勇的诗,那便知晓,“风之动”就是宇宙万物的互动,是人与人的共鸣,是自然与文明生生不息的运转、传承。于是,我便想到他写就《风之动》的画面了——“酒酣弄笔起春风”。
当然,生命中不只春风,还有苦闷夏风、萧瑟秋风和凄冷冬风——有燃烧,就有灰烬,“而在大多数时间里/我向自然中的生灵学习/如何与自己的灰烬相处”(《燃烧与灰烬》);有新生,就有故去,当一只普通的麻雀在一个普通的清晨死去,“匆忙的人们并未留意”,只有悲悯的心将它安葬在诗里(《新茶上市》);有热闹,就有孤独,看到独自进食的人,“我就会难过”,“而我们常常误以为自己 不是孤身一人”(《独自进食的人》);最揪心还是被人误解了、老婆跑了、亲人得癌了、葬礼上哭得最狠的老乡们,心都疼死了,嘴上却说“俺们那里没有悲伤”(《俺们那里无悲伤》);眼看繁花落了一地,“接下来的秋天是散场后的剧院/我独自走进去/只需想象这里上演过什么 就感动得/止不住眼泪”……即使孤独、失败、无奈簇拥着诗人,偶尔才有一朵小红花,但在洞悉生活真相之后,他依然更多感受到美好,因为“一条河总是不断地 与大地达成和解”(《从源头到大海》),“我爱这世间的爱 我已为它们贴上春联”(《腊月三十》)。历经四季,归来时,终是一缕明媚的风。
明媚的风,总有着少年的气质。想起十几年前初见少勇的情景,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个诗人,只觉得这孩子有些不一样,不多说话,一说还有点结巴,你跟他讲一长串的话,他只木木地听着,然后答一个字“好”,就没了,完了。哎,那叫一个无聊!后来,一起吃饭,几盅进肚,这孩子竟然不结巴了,然后,一个鲜活的少年站起来了,一个个动人的句子流出来了:“下雨了,我摘下一簇蒲公英种子/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们过桥”(《手捧一簇蒲公英种子过桥》);“我让司机慢点开/前方出现一些云彩,别撞到它们”(《另一半天空》);“一株向日葵就足够让我心疼/现在是一群/山谷里,一群无人认领的孤儿/仰起金黄的小脸……我这个异乡人/正在石头旁蹲下来,试着把身体里的太阳,切成几千份”(《向日葵》)……哎妈,那叫一个痛快!
妈妈说,“俺少勇和别人都不一样/他最傻”(《地质大学讲诗歌课回家途中致母亲》),但从此,单位的男女老少都喜欢上了这个傻傻的少年,木讷的,真诚的,粗粝的,细腻的,忧伤的,悲悯的,缓慢的,温暖的,明亮的——少年的少,勇敢的勇,这个名字像一个隐喻,让少勇和他的《风之动》,始终带着少年的勇毅和辽阔。
此刻,鲁西南平原的风只朝着一个人吹,仿佛要吹掉附着在他身上的所有,让你看到那颗蓬勃跳动的赤子心。诗集中,最不忍读的便是“永远的远”一辑,满眼都是赤子对母亲的爱,是生离死别的痛,是无法割舍的念——当妈妈病了,从卧室走到厨房,都成了无法抵达的地方,“我坐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把远方还给她”(《妈妈的远方》);“妈妈,当槐树开始落黄花,我就想你/当天空开始上升,我就想你/当孩子们开始打雪仗,我就想你/当大风开始夹挟尘埃,我就想你 妈妈,我一想你,槐树就开始落黄花/我一想你,天空就开始上升/我一想你,孩子们就开始打雪仗/我一想你,尘埃就被大风吹起……”《当我想你》回环往复的节奏如思念绵绵不绝,仿佛要把这深情带到更辽远的地方。
推开那辽远的大门,亲人、老师、朋友围坐桌前,“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在衰老和死去/生命中最想铭记的瞬间/和眼泪本就摆放在一起”(《亲爱的马克》),此刻,再坚硬的心也开始变得柔软,我甘心流泪,因为你们都那么好,那么亲,而我拥有这么多的爱……爱,自然教会我们的,万物间的巨大悲悯,“草木站在风中/用阳光和泥土写诗”(《十七个词条之叶子》);父母教会我们的,善良、慈悲和浪漫,推己及人、及物的平等心;爱,来自宇宙深处最温柔的风,一直吹动着赤子的生命,灌注进《风之动》,更长在了他心里。
春日正好,有风拂过诗行,带着草木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