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方严这本《山水诗笺》,感觉就是在翻卷画轴:湖光灯影,山寺钟声,村庄,雨林,茶香,落叶,蒹葭,故乡的油菜花……远远眺望,观向恒河,瞄往剑桥;近到跟前,哦,这里是梵净山,冶父山,甚至跟着坐上天门山里的缆车;这里是怒江,是大理,丽江,是苍山,洱海,大理的阿妹告诉你风花雪夜的意涵;这里是贵阳,福泉,是庐州,苗寨;这里是理塘,山水里倒映着英雄的影子;这里是秋浦河,是古渡,是杏花村,酒意中有念想,有穿越,似乎跟着李白对着月空放歌;这里是放生池,,是故乡巷子的深处,是西湖,是白堤,是压着白娘子的雷峰塔,夜雪覆盖传说中的印痕。
尽管方严将诗笺强行破成三片,分别为“山水”、“长夜”和“望天”三部分,但不影响山水画面如风中的酒旗,卷卷贴贴,时扬时缩,仍然离不开迂曲逶迤的山水。掩卷凝神,却不知不觉又被诗笺中的文字拽上旅程,上火车,坐游船,一会儿在山间乡野,一会儿又横穿城市的老街和广场; 一会儿在山巅上随翩翩的蝶儿品爱情,一会儿又在小城的西街拐角侧听黑胶唱片。时而一路颠簸去往天涯海角,时而在街道的路灯下面 “体验她嘴唇的颤栗”。自己的思绪似乎跟诗中人的身影一回回重叠起来。
古今中外,精于呈情表心者往往善摹山水,或籍山水之其千变万化,去刻绘万象,构织佳境;或于风光流动、音声变幻蕴藏所愿;或借比喻象征对比等等修辞,罗绘各类风格彼此相近、相对、相反社会形态,揭示自我繁富的内心。山水为缘,融情寓意,可谓“寄语”的最大平台。屈子著离骚书九章发天问启招魂,“涉江”、“哀郢”、“河伯”、“山鬼”,等等连标题都离不开山水,行文中就更于山水间如泣如诉他的家国情怀。唐诗宋词,哪一位诗词人物不是驾驭山水的能手?连评诗论理的司空图写《诗品》,都拿山水来托底。他从雄浑冲淡到绮丽自然,乃于缜密疏野,及至旷达流动,每品均借山水景物的情状来描摹。回观本诗集,诗里见山水,山水里有诗,方严亦自评,他的诗作,正是山、水的心灵诗语。
“山、水缘于自然,山水之诗描绘了中国最古老的意象和历史,传承了最灿烂的文化。”方严自我表白,正是通过寄语山水,“缅怀那一弯明月照亮的祖先跋涉山水的足迹,灵魂就定向了山水。”在她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山水,走在山水之间,在自然光色的映衬下,“我的心属于山,我的心属于水。”可见方严的寄语山水,既合乎诗写规律,恰恰又是一种经典传承。她坦陈这么一部《山水诗笺》是将从“山水之间收获的灵感”与来自“山水的美激发出强烈而绵绵而有力的情感”和依此所释放的心怀等种种“写作的力量”组织在一起,借“山、水就像用抒情的笔向我所能眺望的天地泼墨。”倚托山水“打开我体内挤压太多的语词,像极了宽容我青春岁月的水库,用温柔的语调,成就了我沉默已久的诗句。” 她的山水诗路,是传承,也是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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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景描写、情状的描摹是她的强项。进茶城,泡茶品茶,所遇是“将碧潭飘雪与劳顿放进缺角杯里泡/案上桌灯晶莹,花儿含苞,与我脾性相合的人/品茶,谈插花、说养一只叫桂圆的猫、说玉兰盛开的香”。不仅写了家乡安徽和江南的景致,也写西南及各地的山水。山水,写写苍山洱海,“洱海泱泱,鹭鸶拍水/苍山的肌肤/在洱海里透着光泽,满目的温润”,“那风那花那月那雪,在月下摇晃/拿着一沓信,闭上眼睛,心在宁静的鼾声中落定/泉边没有蝴蝶,花朵还没有全部开放”。看,在这里,景中有情,情带着景,这是情景与山水诗一体的最佳写照。
她写山水的偏好,由来有自。她自己曾经描述,学生时代就会利用假日到山里采风,挎着包、带着笔走在夜间的街中央,沉默地望着街景,观察暗暗地灯光的色斑,站在未能完成形象的雕塑前,在别人爬进被窝的时间,听着虫鸟一声近、一声远,从而构思出一首又一首诗的意境。看来,她的山水写功,由大量的诗写训练得来,而且这样的训练,是有明确的方向的,就如她所坦陈的那样,山水给予太多的想象,在山水的课堂里,长诗如同在山林长跑,短小如花朵的诗歌如同在山林散步。她说当漫游到一座山一个村寨,在潺缓的流水间歌唱,所有的声音,都通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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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写景多为写情。方严的诗不例外,这是方严诗的重头戏。她所写的苍山洱海,景深之后是“身上滚动起比湖水还深邃的爱与风情”,这才是写山水诗笺的“真性情”和如实“表白”。山水,只是寓于表白的场地和工具。在《山水诗笺》里,方严是如何借景表白的?
看看《在冶父山谈起隐秘的心事》这首诗,在“将梵净山写到了第十遍,我已回到安徽的庐江”后,看着“乌云还是继续聚集”,让“我的惭愧像天空中/飘着的白云,结中还有结”,这样的“结”,其实并不在是山上的树丛、碧绿曲折的小溪、山顶上的铸剑池,关心的是“相拥的枝叶,呈现出爱的原本的样子”,连梦里“流过来的浪花”也想望是“午夜在我枕中落的那一朵”,以至于“不与人言”的“胸中有痛”,只能“自己细品”。这样的“结”,贯穿于她的多数山水,可以视为她“隐秘的心事”和那些需要“重新认识了一遍”的“爱情”,或许这些爱情,是思念,也可能只是惆怅而已。当“车过青海湖的时候”,看到的“其中的一朵云在青海的天空”,想到的却是“漂浮,却可以让心中的秘密,从容地打开”。她望着断桥,却未能将“思念断了”,由此还想到“而被我远望的断桥,在本该圆满的结局里”,想到这个结局,是跟众多游客一样,“带回到自己的情爱故事里去回味”。她自称“不远千里万里,跋涉了丛林围绕的群山”,其实是“一个闭起眼睛,任风波在脚下荡漾的人”。她的情爱是忽明忽暗的,是冷中蕴热的。而这些,山水是最好的掩体,树林草木花鸟乃到天空和白云,只是她切入或转移视角的暂借物。她目标明确,写山水不是为山水,写景就是为了写情,尤其是狭义的“情”,带着“爱”的“情”。就如诗题所宣示的,借助“从朝天辣椒的麻红旁翻过雷公山/想圆吊脚楼的梦”来写“谁家的阿妹”,或是“我的故事”,目标就是要“串起爱情”。
不管是“花在镜头下的软/露水滴落的莹”,还是”走在街道,任由阳光画出我的影子/静静地凝视守着苹果、橘子叫卖的老人/似乎那边有着一个和我一样想要去的地方/或不愿提及的过去”,或是写“从她的旁边经过,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将我拉长,又拉长”的影子,就是很明确地,要写的就是情,情感,情义,情愁,对情的热望。对着“江湖已老男人也老”的现状,仍然期待着“入怀”,想望“多了点泪如梨花的缠绵”,“多点绝响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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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严诗中的情怀,不仅有男女之情呢喃情怀,还有亲人间的温暖情怀,有为家国分忧期待奋进的情怀。
她的老家或许离秋浦河不远,当“山熟睡在丽水里/鸟鸣猿啸,扰醒一场好梦”时,他恰好能感受到,“船走清波,在诗情的掌上激扬/李白那潇洒的侠影/将一河波光粼粼的春色拉得那样悠长”。做为诗人,对李白的敬仰,这是一种由里透外的情怀,用诗境来书写,一点也不夸张、夸大。”酒入喉,十七首歌泼墨而下/欲去云巅上,与天比狂/你在风霜里吟哦,在弯曲的河流舞出白练/云天太难攀,即刻漂去尘里的乡心/把余兴托付给这片皖山秀水”,这就是诗人一见秋浦河就自然而然会发出的吟唱,当然也就能体会他“在更轻的舟里”,即使“无酒可饮”,也会由“每一片水花/每一转涛声/都忆想起你每一页的浪漫”。
在《父与子》里,她回味“1998年,梅雨季节/日历上的每一天都是浸透了雨水/电闪频频,大雨从天空中倾盆而下/洪水肆虐江淮大地,堤坝面临溃堤/当街道成为划船的水路,村庄成为岛屿/我在洪流中得救”,如此写景,是为了写“我”这个“被抱起的孩子”,她能透过“稚嫩的眼神恋上迷彩的神圣?此时父亲肩扛装满沙土的重袋、正在溃堤之处,守护山河,守护家园/事后感激的泪水从脸颊滑落/湿透了父亲的胸襟”,这一套描写,是套中套里的情节。外面的大套是“讲给我的故事”的父亲,他让我对他“久蕴于胸,每每动容”,而以行动来回报,“2020年,我承传了您当年的豪气/洪流之中/穿上童年追赶的梦幻迷彩守护大地/肩背上脱落的死皮/是烙在我身上的军功章/手掌磨破的水泡/是我人生中最伟大的纪念/挡住洪水的恶魔/撕开黑夜的帷幕/实现幼时的誓言。这样一首诗,足够了,父女情深与家国情怀融为一诗,感动自己,也感动读诗的人。如此情怀,是在传承中展现的,是在具体事件的诗写演进中完成的,“在洪流之中,在水的边缘/与父亲一样挺拔,得到父亲的认同/是为家乡安澜,是为亮丽的青春得以延续”,这一过程,方严完成了情怀的倾注,我们也看到了在事实中完成了诗意的形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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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怀也是诗写者情操的表现,而人生修养是离不开思辩、思索的。方严自己也说过,在山水间跋涉的过程,能感受到生命的亮度,因而将大地与河流的记忆,在诗句里掂量出时间和生命的重。她让她的诗有长度和厚度的最重要的力量之源。读她的诗,在山水行踪中,时不时地闪现他对人生、对生命的思考,有的甚至进入思想的、信仰的层面。
方严乐于分享的山水背后,其实意在写人,说到底在写自己,自己的境遇,自己的状态,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所求,当然还有她的思想,心中的“信仰”,写“骨子里的伤痛”。观察世事有她独特的视角点。她来到天涯海角,认定那座蔚蓝凝成的“南天一柱”,“还是不能阻止大海美丽的绽放”;写雨中来到雨林,“绵绵的细雨在云南的雨季轻吟/在想念与疲惫中/朝左边睡去/又翻了个身/在床的右边醒来”;即使只是徒步雨林,也要“捡拾起地上一枚野果,紧紧地握在手心/握出了南国的香气、版纳的雨中密语和灵感”。当她“把束河写进心脏,便有了活着的信仰”,才能“抿上一口茶,斜坐在地毯上,揣着诗意/浅浅入睡”。来到澜沧江,要的是“河水的秘密”,在她看来,“是风、是浪花,牵起傣家的水、汉族的胸怀/纳西的乐舞、佤族的轻盈谣曲……/汇入老挝的升空烟花、缅甸的静谧悠闲/泰国的禅愿文化、柬埔寨的佛光花影”,她的视觉点是跨跃的,而不是一直在“醇厚的古茶馨香入心”,让自己被“沉溺的檀香一闻痴迷”,借“澜沧江洗亮山川”,让自己“心海奔腾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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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貌似平淡的叙事中,她让情感浓烈度步步升高,自有一套办法。写漓江曲,“撑着我们坐的竹筏,一竿下去,被溅起的水花追赶/水花追赶着竹筏上的我们,我们的手在水下赶着水花”,水花赶着水花,将人山人海的氛围里,完成倚景书人的效果。《泸沽湖夜雨》,她借“滴答又滴答,滴答复滴答/滴答地重复地重复着的夜雨”,重复使“泸沽湖,下成了泪线”,而且“不管怎样摁,都摁不住/每到暗夜就狂涌的波涛”。重复的不是为了夜雨,而是如雨夜里,心中“狂涌的波涛”才是他想抵达的痛点。她来到黄果树瀑布,利用“转圈”来生一圈圈缠绕自己的步伐,“轻轻地,轻轻,绕着你转了一圈/又一圈,我开始/决定在脑子里印上你的模样/在回家的路上,留下一首关于你的歌”。再看另一例。如此“绕”下来,当然也就将读者情感给“量子纠缠”了。她“走入梵净山”是依逐级而上并听钟声几响来一步步调高情感温度的。一响,“身后,为山梁停留的不是经/是风从书中翻出的树叶和草木”;二响,“鸟鸣的声音从我的左耳进去/寂寂一过至右耳,安放了深重的灵魂”;到“钟响三声,每缕微风都带着醉意/天空精心描绘的云彩”;以至“钟响七声,预测到以后的我还会再来/钟响八声,梵净山下的烟火正烈/钟响九声,流水回头,在云朵里生,在山峰上落/一路狂奔,看着我自己喊自己/不在山顶打坐,只小声启悟”;一路下来,直到“第一百零八下,梵净山的金顶放彩/晚风清凉,流水回头,看着我们从这里远行”突然返静,缓缓下山中,却“在密林间,小声地为你读一首诗”。这番跌宕起伏的情绪变化,有比较,有观想,层层相托,但“钟声”成为这首浓烈升华的一条珠串。结果也符合心境相契、天人合一的心理期待。
还有不少诗作,方严还在比喻拟人等修辞的基础上,借物物转化而将情感平移。再看《贵安樱花》,咏霞光万丈中的贵安樱花,将它比作“流动的香在长发下如涌起的小溪”而“由着我在出了墙的樱花下/搂紧胸上的草原/平静的云带/不断加厚的日记本”。常有诗写者总是以为要运用修辞手段才是修辞,其实行文写景叙事中也可以直接将修辞给“收编”了。比如,在拉萨的朝拜路上,看到“每一朵云,都投给在湛蓝深处垂首跪拜的人一身阴凉”,看到那些朝拜者们, “垂首跪拜,并给玛尼堆添上一块石头/压着的是,从我心里拿出来的,你的影子/很轻,很轻,很轻地放在通向拉萨的路途。”这样写,就是走路还边拐弯边上了一层新台地。《去理塘,从半醒到顿悟》这一首,化用了仓央嘉措的踪迹和意象,寄予“忽来冲动的灵感”,通过不断的“去理塘,去理塘”的吟咏,借助“穿过青稞地,将翻滚的乌云压进两侧山崖/二狼山在风里转醒,大渡河在波涛里吼唱/翻过了折多就到雅江/看着一路上的风景我呼喊”而将自己心目中的大师,仰望出“在理塘存着诗者的风范/把肉身锤炼成莲花,留在大地的宫廊”,进而发愿要“将光明与希望把握在心坎”。如此借一遍遍的“去理塘,去理塘”来描摹自己的“心路是一条转山转水的秘环/用知识、思想不停地聚拢自己/便能放飞心中的乱石岗”,从而“去理塘,看满眼美丽的风景/让青稞的香风/唤醒灵魂,顿悟到生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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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严的山水诗,质地纯粹,清澈灵动,“情”融山水,山水中舒展情怀,内富思考,作为一位95后诗人,前途无量。诗对于她的成长而言,也确如他自己所坦陈的那样,诗让她拥有了一双洞察万物奥秘的慧眼,挖掘出内心深处的渴望,寻找出世间的爱,体会到爱的奇妙滋味,让无尽的爱意留在明快的语调中,让不变的誓言进入他的心灵。依托她独到的诗写天赋,继续努力,在富有诗性的表达中,不断地撑开诗的视界,超越山水,诗品境界更上层楼,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