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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诗的长度、强度、广度与厚度
——十品诗歌近作解读与考察


  导读:闻羽:本名韦文语。福建寿宁人,1997年12月生。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专业2020级在读硕士研究生。
  当代诗坛中,十品是那个并不耀眼的诗人。但他的写作一直在坚持着原创的纯粹性,并且一直坚守着对诗学和理论上的热情和实践。他近期出版的两部作品,即诗歌集《穿过时间的河流》(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0年12月版)和诗论集《且看菊花开放》(团结出版社2021年11月版),以大量关于诗歌文本和诗学内质的思考,坚守着诗歌的本心,也坚定地走在自己生命之诗的道路上。
  十品这组诗歌近作,取其中一首《坑底山》的标题为总题。组诗数量足有十九首,给我的第一感受却是“简单”。这里的简单,是简朴的意思,意味着诗句本身拥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简洁力量(这与他早年追求形式上的繁复已经拉开了距离)。这种力量来自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是很惊人的,在叩问写作者的心灵之际,也在读者这里产生了振聋发聩的拷问。诗歌的质素纯洁而单纯,生命力却可以更加蓬勃地涌动。用此前访谈中十品自己的话说,就是“简单的诗句里包含了更多的精神价值的元素,还有就是一些审美经验的延伸。”(十品《诗歌的理想主义者如是说》)同时,如其所言,“诗人在许多时候只是流水的一部分,水一样地流动,在变化中仍会保持自己适应生存的形态。然后,还要跳出流水,观察流水,思考流水。诗人们在很复杂的过程中,仍保持着简单的思维方式,仍保留着真诚的处事态度,仍保持着浓烈的情感行为,诗人的各种个性无不在他们作品中得到完美的体现。正如一位大诗人说的那样:‘诗人是一个民族’。”(十品《诗歌的原创性的坚持与审美性的超越》)这些简单而丰富的诗句像流水一样赤诚,呈现给我们的正是生命的激情。十品已经是个十足的老诗人,他在近作里展现的依然是一个理想者的姿态,依然“莽撞”,有闯劲,有狠劲,干脆而决绝。同时,他依然有着纤细的神经触觉,丰富而诚恳。
  十品这组十九首的诗歌近作,已经提供了一个具有全面风貌的当下写作样本。我相信他将《万物生》放在第一首,而把《蚂蚁死亡》放在最后,是有意为之的。由《万物生》的“生”开始,到《蚂蚁死亡》的“死”结束,从生到死,宛如一个生命体的小循环,也正昭示着生命的自然发展过程,生命力便在其中绵延流转。在其中,生命感受也是起伏跌宕的,有伤痛有曲折,有欢欣有顺遂。这些在十品的诗中,皆有表达,他自然而坦诚地写出了他的生命感受之诗。其中还有《信使》《陌生的手》《名花有主》《停留三天》《挺起左胸》《等待一场雨》《镜子》《影子》《裂缝》等,都与生命意识、人生命运有关。苏珊·朗格曾言,“艺术是人类情感符号的创造”(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诗歌作为艺术的一种,呈现了经验的感性的符号,为人类提供着进行生命内在情感体验交流的可能,因此,源于生命的情感体验刻录于诗歌表达中,这种生命经验由此变得可见可享。我们可以从任一首诗踏入诗人的生命河流,感受这个区间流水的流速,并反馈到自身,共鸣到相似的生命经验。但在共通的生命感受之外,更令人震动的是,十品在诗中展现出的强健的精神姿态。面对生命历程里的细微波澜甚至汹涌波涛,他都能够用精神的坚韧与持恒去面对和抗衡,能够用勇气和希望去塑形自己,成就自己,还能匀出一部分,发出担当之声。他抱着热切真诚的态度,始终热情面对着自我内外的生活。
  
一、生命长度的生长根系
 
  生命最本色的本真力量,内蕴于“生命体”中,也就是我们的诞生之力。生,首先就是要认识到自己的在,肯定自己的在。《万物生》一诗的标题,已经宣告了有一种生命力量要“破壳而出”。“万物”即是生命之物,而“生”,同时蕴含了发端起始处;生长;新生等意思。“万物倔强地破壳而出”并“睁开眼睛 看透世界”,这种生命力虽是初生,却是勇者式的,不屈的,已隐隐有与世界对抗的潜力。读这首诗时,我还想起了十品的另一首诗,年代很早,是十品1987年的作品。这首诗的诗题叫《最初》:“最初是什么/最初的太阳是巨人呕出的一滴血/最初的草原是黄河蓄积亿万年的一口冤气/最初的男人是女人/最初的女人是上帝/谁都想过最初吗/最初的上帝/就是你我梦里那个最美丽的叹息”。生命与起源,似乎是十品诗路里隐秘的一道蜿蜒至今的线索。而不屈的命运,也同样写于其中,从《最初》的“呕”“冤气”“叹息”,到《万物生》的“浊气”“恶鸟横行”甚至“看透”,词语的属性都很锋利,也可以说不一定很正面。像北岛《回答》一般,态度质疑而坚决,这也是十品的态度。从这些词语的暗示里,“人”的形象自然地从万物里钻了出来,自然的生命转向了作为人的生命感受。初生“从一片嫩芽开始”,又同时伴随着“一珠泪滴”,而这正是我们诞生以后要面对的世界。生命中我们总是会遇到不平之事,恰如恶鸟与冤气一般让洁白染色。但面对这些,恰要不屑一顾,恰要用强大的生命能量鄙夷和看透,与污浊对峙。同时,“穿过雾霭就是黎明”,“万物的生机勃勃”正在这些污浊之后。
      对于具有社会属性的人来说,生命不仅领受着自然的生命本身,还源于家族故乡的传承赓续。《坑底山》的诗名来自福建寿宁的一个小山村坑底——他祖辈的故乡,也是他无法忘记和割舍乡情的地方。当他登高远眺,又仿佛深陷坑底,酸涩与感慰的情绪反复拉扯,“不是山顶 而是很低的坑底/由远而近的压过来”,坑之底与山之上,构成了一种空间落差感,也丰富着情绪的表达,诗意与乡情的张力便在其中盈满。而家乡之根系不仅在于一座山的落差,还在于地图遥远的两端:十品祖籍寿宁,又生于江苏沭阳。家乡的呼唤也同时来自这两个地方,如《停留三天》所写:“只听见遥远的呼唤 在北方 在南方”。十品为完成父亲遗愿第一次回乡时,仅19岁;之后,又带着自己的儿子回乡祭拜。数十年后,当十品站在坑底的山上再次感怀,“坑底山跟着地图的一条虚线/深深地埋在大海的边缘”,坑底已不是梦中之乡,十品通过数次的问祖探亲行动,重新让自己的足迹落了回来。十品在另一首诗《坑底》中也深情地回忆着两个家乡的联系:“青年再回来坑底时已是中年/有一支血脉在遥远的北方”,这一条绵长的血缘之根,随着时空的跳跃紧紧握在他自己的手上。血脉之爱浸润在土地中无法忘怀,正如他在《湿润的土地》中这样写道:“你带有心跳的体温依然还在/你没有喊出的声音依然很响/绵绵不绝的山岭延伸着祖先的血脉/即使海洋中的沙礁/也不会轻易丢掉  我那浸过/泪水的湿润的土地”。十品对湿润的土地的歌咏,大有与艾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同调唱和的感叹抒情。
      如果说《万物生》从自然生命体验向个体生命转化,进行了自我内部的生存体验建构,是生命本身“最初”的根;《坑底山》《湿润的土地》是“家乡”之根的恳切召唤的远方来信;那么,更加切近的血缘之根来自父亲和母亲的血脉传承。十品在《你听·我说——写给父亲》里写:“父亲在吗 我在你停止的时候也停了一下/然后 我又迈开步子向前 到现在我比你多走了十年”,生命长度的起始点由父母给出,然后我们传承下这截血缘,越走越远,越走越好,“我这十年里 你为我的生命划出了延长线/我在这条延长线上走着自己的舞步 弹着自己的曲谱/写着自己的诗歌 刻着自己的印痕 骑着自己的单车/大雨过后一片清新 洗净的天空与城市高楼相接/融化了沉郁的心情 洗濯了往事的尘埃/我一直希望你向前看 看春天的生机勃发 看子女们/长大成人 看国家队强壮力量 看风花雪月如期飘零/看老树新枝深处窗外 成为世界风景”,这种传承与向着更好发展的希望,正是生命血脉的伟大。《停留三天》则是母亲视角下的守望与呵护,“停留三天 然后放弃/不论定格成风还是一尊雕像/母亲的方向永远是为你保留/石头或者大豆会这样走完一生/默默无闻 清清白白/一脸沧桑 浑身是胆”,母亲的血色溶进生命底色里,给我们生的勇气和力量,坚定地走下去。
      生命长度有起点,找得到根系,但却还远远未到达终点。这是一趟未知长度的行旅,还有许多丰富的生命体验需要由自己完成,并在其中体验欣悦与畅达,或者穆旦式的“丰富,与丰富的痛苦”。
  
二、生命强度的能量积累

      在找到自己的原初的生命之根系、肯定了生命存在本身之后,还需积累生命能量,以保障生存。生命能量有强弱,不过十品显然不是一位弱者。生命强度的自我建设,始于享受生命亮处沿途的美景,也要顶住命运暗处潜藏的棘刺。一如“世界以痛吻我,仍要报之以歌”。《停留三天》刻写了迎着生命可能面对的狂风骤雨,用尽气力顶住伤痛的人的状态——“大风吹的猛士/满面红光 大汗淋漓”。不过在伤痛里,我们也有爱的能量,能让我们在短暂停留后,正视伤痛,走完一生。这种对疼痛的忍耐养成了一种“猛士之姿”,动力之源来自爱的坚忍。母亲与大地在比喻的修辞里常是同构的,“母亲这一片土地的承诺”,诺在守望。而“我”便是那“种下的大豆”,在母亲辽阔肩胸的温暖下成长,“即刻发芽”。尽管母亲终将离去,但她已经用爱灌溉了“我”,教会“我”用爱抵御疼痛,“我”也成长为一个清白勇敢的人,这正是爱的力量。豆的生命力还在于虽然是植物,却有着如石头般刚强的骨头,这种骨头便是“骨气”的所在。十品在《影子》里写到:“影子松散却不能模仿 影子/有骨气有正气有人气 气场凝聚”,影子就是主体的象征物,直接映射着主体坚韧的品质。甚而影子也并不是只能存在于阴影和黑暗中,在十品的想象中,他的影子“在一个不经意的早晨/影子就站在你的身旁/一脸风霜 一脸阳光”,影子即如本人,清晰明亮,宣示着生命的强力形象。
      在十品的阅读史中,曾多次提到尼加拉瓜诗人鲁文·达里奥,其诗写姿态强健,豪迈而有力。十品受其影响,风格上也有所浸染。达里奥的《希望之歌》痛斥那些丑恶的、给人类带来苦难的罪行,要求以希望之心救赎这一切。《重读达里奥的<希望之歌>》似向其致敬,也共勉于相似的希望之勇气。面对现实的绝望图景,真正的勇者仍是抱着希望的。勇气,是一种把握人生的积极态度,也是诗人选择的对抗创痛的生存方式。而希望本身则即是一种直面生存压力的勇气。《重读达里奥的<希望之歌>》在召唤棘荆,“我已分不清多少次呼唤棘荆”,正是因为诗人不惮于面对苦难和困境,唯有面对,心怀希望,才成其为“勇敢者”。诗里闪烁着诸多状若绝境的生存场景:被蹂躏践踏的日子、枯萎的黑暗影子、定格的列车、大雪封门之刻、被强盗占领的大海与沙漠,这些图景都有姣好的修辞,像花一样的,阳光下的,能飞越大峡谷的,大雪、大海与沙漠,也都是壮丽之景。尘土飞扬的小路,却也许是唯一的突破之径。但这就是希望的所在,于是他说,“过来吧 我生命中的另一部分在唯唯诺诺/可是 终于躲不过去的一生还得站起来”,这站起来的勇气,恰是来自十品自身的“生命中的那一闪光荣”。诗中引用达里奥的诗句“我的心将是你香炉上的火光”作结,也把诗眼暗藏其中。这一点心迹心如火光微明,前路晦暗之时,并非无路可走,跟随内心的感召,调动自身内蕴的希望之力,就能给困境中的人以生存的力量,引向出路。希望之心如火光明亮,其奥义仿佛我们常常说起的鲁迅那句“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鲁迅《热风·随感录三十九至四十三》)这希望之光,为十品的诗歌精神打上了坚毅的勇敢者底色。
      此外,十品还将日常生活经验内化加深,将生活场景经验化,面向生活基本形态进行深入的思考探寻,扩大生存经验的容量,掘厚生命的感知力量。苏珊·朗格说:“诗人务求创造‘经验’的外观,感受和记忆的事件的外貌,并把它们组织起来,于是它们形成了一种纯粹而完全的经验的现实,一个虚幻生活的片断”(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十品也是如此,他把自己抽离出来,更像一位清醒的旁观者,用洞若观火的感知力和最纯粹的语言去描述我们日常经历的最普通的生活,越过了当下存在着的生活场景,却由此点破那些我们切身体验过却往往忽略的生活景观。如《镜子》:“谁说镜子没有想法/他把最丑的一面呈现出来/为的是将最美的一页收藏”,照镜这一动作我们每天都要做,但诗人却在其中照出了美的感悟和积极的心态。诗人之眼总是与我们落在同一处,却以诗人之舌诉出不同的言语。
      《地铁》据诗人自陈,是以地铁为对象所写的一首直观感受诗,手法借鉴自印象派。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庞德那首《在地铁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杜运燮译)地铁这个意象,在现代社会如此平凡常见,仅仅只是我们生活出行的一个侧影,却在两位诗人的笔下幡然一变,成为诗歌的意象主角,从个人生活的某一瞬间中召唤出了令人惊惧的生命经验。庞德认为,“一个意象是在一刹那时间里呈现理智和情感的复合物的东西。”(庞德《意象主义者的几个“不”》)由诗歌空间所召唤出的地铁意象已非生活本身的地铁,它兼具理智与情感的复杂经验,自由地构建了一首诗歌的结构,创造出我们悚然不觉的新的幻象。十品此诗所提供的经验,比庞德发觉的人影幢幢的那一瞬间还要更丰富一些,是人生横截面上一个生活片段的截取。对于这首充满想象空间的知觉之诗,我与十品本人交换过意见。事实上,对于这个片段截取的理解,充满的“误读”的弹性可能,诗人的知觉力似乎也向读者发生转移,构建着属于更多生命体的不同的地铁幻象。十品提供的印象内容是,“你从我的脚下拿走了眼睛/隆隆的声音还是从地下传来”,即换乘地铁时,指路牌被意象为“眼睛”而发生的位置变动。而农民工们大包小包地乘坐地铁,同时也是地铁的乘坐者,正是“一群匆匆上班的人”。而我们到达新的城市,也往往是在地铁上联系去处的。在他的笔下,地铁是一个发生事件的空间集合,也是绝对的主角。而我生产的新的地铁幻象里,地铁却是一个背景性的存在,主体仍是诗人自己:微笑和眼睛,其实都是一种“看透”的行为喻指,地铁里的人都是匆忙的,碌于完成生活指令,其实没有时间真正去审视自己的生活,所以无法辨清生活的真相,才有“不知真相的人 东倒西歪”和被“拿走了眼睛”。他们虽然脚踏实地,看起来是“抓一把坚硬的泥土”,实际上是虚浮的,没法真正看清自己的生活。而“我”虽然坐在这样一群地铁人中间,但有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唯有“我”认真审视自己的生活、并且走到地面上。从地铁下的空间转移到地面上对地铁微笑的描述,正是一种领悟:灵光一现的觉察,不亚于一次生活的顿悟。
      当然,文本本身提供了解读空间,诗人也故意创造着这种误读空间供读者发挥自己的印象与想象。这种知觉的传递交流、文本空间的增殖都丰富着这首诗的内涵。这首诗更像一个敞开的意义空间,不断积累着新的生命经验。甚而作为读者,我们也能从中汲取能量,丰富自身的生命体验。
      无论是爱、希望的勇气还是知觉的敏锐,都离不开对生命本身的关切。对生活的热爱积淀丰养着诗歌生命,令十品生命底色愈强,也令他的诗歌质地愈加丰厚。
  
三、生命广度的关怀担当

      我一开始就提到“真诚”“诚恳”等词汇,意在点明,这是十品十分重要的诗歌品格。并且,他也是用同样的尺度衡量作诗与做人:“我坚信:我的诗歌一定是美的享受。我还坚信,一生追求善良,追求自由,追求个性生存和梦想的人,哪怕他不会写诗,他也会是一首好诗。为人,为诗,总是我们看待诗歌的标准。我们不能脱离地球,也无法脱离在这个世界中的各种社会属性。我们的诗歌更是这样。”(十品《追求水晶般纯色的心灵》)正是他信任着与他人无法切断的联系,坚持着对社会公众事务的关注,个体命运终于和更大的部分联合起来。在十品的诗歌里,小我的内在挖掘与大我的外在追求广延着生命空间,也使诗歌表达的气象更显宏阔。
      当把个人的生命触觉延伸至身外,十品便开启了对身外之人充满温情的注视之眼。这双眼出现在《窗口》里,出现在《地铁》里,他一边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的生活,也同时给予他人的生活以关怀。在《窗口》中,这是一双守护之眼,“胆小的灵魂/渴望强大的肉体保护 透过眼睛/看到世界很不清澈 必须/打开任意个窗口 擦净每一块玻璃”,十品看透了世界,看到了世界的不清澈,却选择做一个自觉的守护者,为胆小的灵魂擦净每一块玻璃。在十品的诗里,我们可析出的诗人形象正像罗曼·罗兰所说的那样:“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驱逐异族后,刚强如树的灵魂终于迎来微笑。幸运的是,这样的守护者并非独木,而是一片森林。他们看透万物,依然守护;担当一切,依然前行。“好大一片森林”是被守护者们“无尽的幸福”。
      在《地铁》中,十品的眼睛又变为一双观察之眼,他从生活经验发出透视,事实上勾连起了社会关怀和同理心。地铁是我们经常乘坐的交通工具,我们对它熟视无睹到似乎它只剩下交通属性。而这个诗意形象在诗中的呈现,却产生了某种陌生感,让我们发现了人的存在——地铁也是由人建设的,而建设者也正坐在车厢里头,成为乘客。地铁行人的影影幢幢正如重影的花瓣,清晰地映出十品眼中了“人”的影子,体现着他对人的关切。而他并不是近来才有,2011年,十品也曾写过一首《灵魂出没》,同样把观察之眼投在车厢里的人身上。车厢像是一个人文景观,人的千姿百态在其中自由地舒展,让诗人忍不住去想象他们的此刻和彼刻的生活:“第一节车厢的最后部分/带着各种气味的各种人/以静态的方式做着自己的事/老的老  小的小  男的男  女的女/陌生的环境里相视着/然后走动着  旁若无人地/吃着自己的东西/抽着自己的烟//镜头翻转  黑白颠倒/灵魂都流了出来  部分男女长幼/依然相对无言  流动的更飘忽/更静态  更无规律/灵魂们没有恶意地交融在一起/直到天黑后散去”。我相信诗人是带着微笑在观察,并且享受着自己和他们共同相处的宁静时光。
      个人生命的宽广,不仅在于建立与他人、与社会的联系,关怀个人、他人生命,十品还以个人的承担与允诺,号召着社会责任与良知。这种更大的主张与坚持,往往称呼为“担当”。《裂缝》为国之兴亡流泪,“一片甲骨上的裂缝告诉你/国之兴亡  一句谶语石破天惊/裂缝在开始处流血/裂缝至今还在流泪”,其中已自然流露出十品的情怀所在。而《挺起左胸》一诗假想了一个战斗情境,我们从中更能直观读到十品的责任担当并他的英雄主义理想:“无枪的士兵 提着灯笼/出现在羊群面前/我挺起左胸 鲜血涌出/再也止不住良心的流淌”。左胸正是心脏的位置,象征着一个人的生命所在。当斗争来临,“我”愿意挺起左胸,替“羊群”们挡下罪恶的尖刀和不讲公道和正义的恶狗。“羊群”正是“胆小的灵魂”及需要保护者的譬喻,“恶狗”一如《窗口》中的“异族”。这是显而易见的对立的两方,若发起冲突则必有死伤。诗人“我”即是“无枪的士兵”,没有武器,提着灯笼就像提着肝胆之心。尽管没有武器,凭着一颗心也仍要勇敢冲上前守护,这是诗人的良知,也是担当。尽管这种担当,似乎显现着悲剧英雄的命运。细究用词,士兵是一个队伍里的一员,是一片森林。而指一个人,则是“战士”。对于战士而言,持有武器才能更好地战斗。而武器已经失去,战士有的只有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仍要为保护别人去掏出心脏肉搏,将肉体与灵魂一并牺牲奉献。止不住良心的流淌,会有人看见吗?“没有人看见你的流血”,而仍然要流。这是战士的自我选择与牺牲,唯有以莫大的勇气坚定的行动、战斗,才是真正的战士。战士独自承担永恒的暗夜之伤,把良心浇筑在自己和这片土地身上,为幸存者染红一片天空。《信使》也展示着相同的画面:“信使驱赶着大象走在一幅画中/所有的天空都是背景/所有的风都吹向黑暗”。而有时,自己身上也有罪恶要涤荡,这罪恶从世道沾染而来,若要清白奉献,还得豁出自己的手去,如《陌生的手》:“就打算给一个彻底的了断/看着自己将要离开的手/突然觉得好陌生呀  怎么/这么多年的生死相依  还不如/这罪恶的世道/使自己不得不放弃/自己这双陌生的手”。白描的语言中露出寒气来,风霜与担当也同样在诗句中露出。
      十品曾称自己是一个“诗歌理想主义者”,他对于好诗标准的认定是:“我所期望的好诗是那种有理想有担当有个性的诗歌,既有家国情怀,又有儿女情长,掷地有声,形象丰满,审美愉悦,联想共鸣。可以在第一感觉中就能获得超然脱俗的气息和力量,再读时依然有挥之不去的特有的浓香和纯度”。(十品《诗歌的理想主义者如是说》)《埙的故乡》确实也如此诠释着他自定的标准。《埙的故乡》里那只“在春天生根发芽”的埙,一路走过六千年,眼看着一代代的灵魂远去,最终“故乡无故人”。尽管带着个人印记的感伤痕迹,十品同时也已经超然了个体的命运。埙作为一个文化的象征物,达到了一个国家、一个文明的高度。也可以说,个人命运和家国命运也是相系和同源的,一面感受失去的疼痛,一面感受将来的希望。这首诗也正可以体现十品精神上的持守,他并没有沉湎于伤痛,在伤痛中久久留步,而是依然坚定地向前走去,向前拥抱新的希望:“埙的故乡无故人 埙的故乡/换了时空 换了天地 换了人间/有更多的亲人和后人”。这些“更多的亲人和后人”正是一个文化系统内在的传承,也是希望的所在。
      十品曾经如此自述他的诗歌追求:“一个有为的诗人总是会把自己的命运与一个时代的紧紧连在一起。”(十品《一个时代跳动的脉搏》)这样的理解与追求,和他的道德理念、责任担当是休戚相关的。他的写作,自愿承担着个人命运,也承担着来自他人、时代、家国落在他肩头的压力。如此自觉的承担和广阔的关怀,无疑延伸着他诗歌的生命广度,也挤压着他的生命。同时,就像“无枪的士兵”一般,他是不愿分割、且自觉承担写作的挤压力量的。里尔克说诗是经验,意指诗需要生命深广的体验与参与。应该说,所有使用内心力量去写作的诗人,都是蘸取着生命的血色汁液的。写作,必须遭遇也必须面对现实与精神对内心的挤压,遭遇肉体与灵魂的阵痛,甚至于主动去承担他人的苦难。唯有如数领受这样的命运,才能在此一途有所谓抗争,并有可能博得更有质量与意义的生存体验。由是,生命的广度与生命的强度并存,并召唤着生命的厚度。
  
四、生命厚度的超越悟思

      在欣然相逢种种遭际、壮大自己的生命脉搏之后,生命更不能蒙昧地生活着,还需要对自我存在进行一种确认,否则,漫溢的虚无感会将人淹没,堕入无尽的空虚之中。十品既有对生命发端的深刻体悟,也有对存在状态的自觉发现。《窗口》开头两句就探讨了灵与肉的关系问题,“灵魂完整的肉体 只能在/肉体中发现存在”。这一发现,是对生命存在的智性洞察和自我肯定。自觉的生存意识由此显豁可见。肉身自然会面临消亡,其又是生命的载体,因而承载着两种状态——发现存在的背后,隐而不露的是“不在”。其存续状态,标定着生命的长度,也就意味着生命的有限性,又产生了死亡意识。有生就有死,死亡是生命体无法逃避的必然命运。甚至不必等到最终直面的一刻,死亡意识已经嵌入到我们的生命中——或令人惊惧,或反而因意识到死亡的存在,更加确证生的意义。这种意识,产生对生命极限的顿悟之思,并由此得到释然。
      十品喜欢的两位诗人鲁文·达里奥和巴勃罗·聂鲁达都有对死亡的深切思考:鲁文·达里奥的《命中注定》一诗描述了生命的惶惑不安:“树木是幸福的,因为他几乎没有知觉,/顽石全然没有知觉,它就更加幸福,/没有比清醒更大的悲哀,/没有比活着更深的痛苦。//存在,又浑然不觉,毫无目的,/对过去的后怕,对未来的恐惧……/明天的死亡,生活、阴影以及/既不了解也不怀疑的东西//这一切都会使人不寒而栗,/还有那用活生生的手臂诱人的肉体,/用随葬的花束等候的墓地。/我们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巴勃罗·聂鲁达晚年所作的《疑问集》,也曾多次发出对死亡的问询:“然而你可知道死亡来自何处,/来自上方,还是底下?”“死亡的成分是不存在 还是危险物质?”“死亡到最后不是/一个无尽的厨房吗?”如若缺乏对死亡的察知,则生命经验也是不整全的。一个好的诗人,对死亡的察知也是精微而深刻的。十品同这些诗人前辈一样,有对死亡的自觉思考,增添了更为深厚的生命体验。
      十品自觉的生存意志和死亡意识是互相激发着的。他一方面以对生命的敏锐洞察发现着存在,并且通过对自我和他人生活的热情参与召唤着生命存在的本身意义;一方面,也由对死亡的切近思考反顾生存。《与天葬台》《蚂蚁死亡》二首便是直接书写死亡,回应生命里无法回避的生死困惑,从而和解生与死的矛盾状态。
  《与天葬台》由十品对生命之死的直接感悟落成。这首诗里的许多用词,都厚重而压抑,第一句“是鹫的巨大翅膀 无声地掠过”就给人以一种压迫恐怖感,似乎在鹫的翅膀的遮蔽下,“天就阴沉的不醒”。在天葬台,连阳光也离开,一种阴沉的视觉氛围迫使人难以喘息,天地凝固间鹫血红的眼睛仍在虎视眈眈,下一秒似乎就要生啖骨肉。这个场景之下,“只有一个人/跪在原地不动 雕塑一般/与上天独语 与大地独语”,不难想象,这个沟通天地的人的灵魂已经离开,他的肉身停留在原地,是用死亡的力量在沟通天地的。苍茫背景下天葬的死亡场景,壮丽而庄严。葬,与生恰恰相反,往往意味着肉身的消亡,是生命的终点。天葬,则是少数民族丧葬文化,在生命结束之时,把生命放回自然中,让肉身重新进入自然循环。死亡未必是结束,反而也是新的生命的开始。看似残酷,实际上依然是对死亡的尊重,也意味着对生命的虔敬与理解。史铁生写,“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天葬之仪就像是对这个节日的盛大迎接。死亡,是对于生命的回答,活过,灿烂过,甚至于死后还能更加恢弘伟大,承接更为厚重的生命力量,使旁观者感到震撼。
  在《蚂蚁死亡》里,十品则观察到蚂蚁的死亡,这虽是宁静而窒息的,但也是轰烈的、壮烈的。“蚂蚁们明知上前就是死亡/可没有一个退却 勇往直前 毫不畏惧”,哪怕“死亡就是死亡 死亡了就不可重生”。蚂蚁们黑压压地走向牺牲,似乎充满了向死的激情去直面死亡,但这种牺牲,实际上才是对生命的敬重。唯有敬重,才宁愿牺牲,以自我的承担换取整个族群的命运延续。蒂利希说,“现代关于灵魂不朽的说法描述是不断地参与到创造活动之中,世界和时间都没有尽头。这不是个体在上帝之中得到永久栖息,而是个体为宇宙的原动力作出自己永无休止的贡献,正是这原动力赋予他面对死亡的勇气。”(保罗·蒂利希《存在的勇气》)蚂蚁的死亡,就是这样一种创造性的死亡,给予死亡以生命的意义。在这里,十品是肯定蚂蚁的死亡的。因为肯定这样的死亡,恰恰是肯定生命的价值。无独有偶,顾城曾有这样一个句子,也将蚂蚁和人作比:“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人如微蚁,劳碌,牺牲,但充满一种性灵之力,从而超越生命的极限,用肉身书写存在的价值。亦如《花开》:“活着就是花开/死了就是花谢”。
  由死亡的方向看待生命,十品看到了死亡对于存在的新的意义,对现实生活是报以一种更为积极主动的体认的。这是一种海德格尔式的“相似而生”的勇敢气质:“海德格尔在对死亡这种人生极端状态的分析中向人揭示出的正是人的自由,选择的自由或者说存在的自主性。海德格尔把这种由死亡返顾生命、更积极主动地投身到现存在的人生态度,称之为‘先行到死’或‘本真的为死而在’”。(解志熙《生的执着》)《守夜》里,斯人已去,活着的人守着他们的故事,更创造着新的故事,铭记故人,也带着故人的印痕走向前路。十品写给父亲的《你听·我说》,也是感怀着生命,同时选择担负生命的责任。死亡从此不再需要恐惧与游移逃避,对死亡的疑问从而变为颂扬生命、发展生命的肯定句。对生的执着和活的肯定,正形成一种向死而生的勇气,挖掘死亡可能拥有的力量反馈给现世生活,从而诗人可以超越肉体的桎梏,形成自我的精神擢升。甚至,如他在《等待一场雨》表述的那样:“在你见到我之前  一定会站在门口/或者窗边  我希望看到雨和你雨中的/展翅高飞的样子”。这显然是以“雨”喻“死”,写出了一种超越死亡且诗化死亡的人生态度。
  这种对生命极限的认知,同样把握着十品的生命态度:热爱且纯净,勇敢而坚毅。在对死亡的书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十品诗歌本质洁来还洁去的纯真信仰。死亡不意味着恐怖,甚至带着一种崇高的欢愉。他不回避死亡与丰盛的痛苦,同时也享受着创作与生命双重丰腴的激情。从最初的生到最后的死,生活、生存的音调在生命中回旋,这是他存在的勇气证明之声与自我高昂热烈的肯定之声,也让我们听到透明干净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热爱生命。
  
  十品这部以《坑底山》为题的组诗体量甚大,出发点是个体的生命之诗,又成其为新时代的“生命与希望之诗”。在其中一以贯之的正是其“生命、生存、生活”的指归。这不仅是一个较为完整的写作风貌样本,也建构着一个立体的人。他充满道德感与责任感,满怀伤痛,却有着更多的爱,坚持,希望,勇气,担当……诗缘情与诗言志恰切地粘合在一起,情绪体验丰富而鲜明。在十品的诗写里,我们可以看到,如果说生命的长度是不可更改的,但十品却把生命内部的韧劲主动地抻长了,积极地扩充了生命的强度、广度与厚度。他对于生命的理解是勇者式的,志愿做一位大汗淋漓的猛士,生命当然疼痛,却要顶住疼痛、忍受疼痛。就如蚂蚁走向死亡一般,勇敢地以生证道,穿越荆棘,去看到希望的所在。
  十品曾在《诗歌的神秘与神圣》一文中,以骆驼队寻找圣灯的过程暗喻“诗人之旅”,追求诗歌永恒的圣灯。事实上,写作毋宁是一次朝向自己心灵的朝圣,希求一种永恒性,也有写作毅力与心性的苦修。在写作中,生命力量个性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十品曾说,“诗是从生命本身理解生命”(十品《神性写作:向度·尺度·态度》)。十品的诗歌,穿过了相当长度的时间河流,依然像一株蓬勃的、旺盛的植物,却有着坚硬如石的质地。诗河奔流,壮而不息。他以明亮的生命姿态,点亮着充满生命激情的诗语,以不熄的热情紧紧拥抱着自己一个人的诗歌天空。生命如诗亦如水,我们可从诗中感受到十品生命本真姿态诗意的潮涌。

 
坑底山(组诗11首)
 
十品
 
 
万物生
 
万物  生而有梦  生而有水
万物  走过我们门前
留下微笑  定格一万年
万物倔强地破壳而出
五个手指一个一个的打开
吐出浊气  看天空倒悬
看山石滚动  看恶鸟横行
从一片嫩芽开始
从一珠泪滴开始
穿过雾霭就是黎明
静静地展开四肢  露出面容
绿色  或者红色
万物生机勃勃
睁开眼睛  看透世界
 
 
湿润的土地
 
我常常梦见你
你没有笑容  脸一直很平静
夏天的雨水布满了童年的记忆
你的手十指芊芊  你的眼穿越黑洞
你躺着的那片土地
一直是界碑站实的地方
 
我常常梦见你
你带有心跳的体温依然还在
你没有喊出的声音依然很响
绵绵不绝的山岭延伸着祖先的血脉
即使海洋中的沙礁
也不会轻易丢掉  我那浸过
泪水的湿润的土地
2018.10.1.
 
 
陌生的手
 
本来对自己的手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从小到大  手从不离身
从穿衣吃饭  从写字劳动
从自己能用手的那天开始
手做的任何事都是有理的
都是必须的  都是心照不宣的
直到有一天  手似乎离开了自己
手做的事完全不是自己的意志
手偷东西  竟然偷了手表
手摸东西  也敢摸人屁股
手跟人打架  拿起的是板砖
手数钱付款  故意少数一张
手不断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是非
手也从无悔意地曲解善意
直到走投无路
 
就打算给一个彻底的了断
看着自己将要离开的手
突然觉得好陌生呀  怎么
这么多年的生死相依  还不如
这罪恶的世道
使自己不得不放弃
自己这双陌生的手
2018.9.30
 
 
停留三天
 
停留三天的相思
就像没有细缆的远航船
暂停  或者永远  就在爱的瞬间
三天是三年的浓缩  也是三十年
母亲这一片土地的承诺
 
种下的大豆  即时发芽
青枝绿叶  走向森林
那里有鸟鸣神和更高的阳光
还有数不清的生命争奇斗艳
第一天睁开眼睛  第二天张开翅膀
第三天尘土扬起  看风云
进入历史的屏风
 
大豆的骨头坚硬如石
碰破皮肤  渗出鲜血  母亲用手捂住
天明的时候  阳光从枝叶的缝中
窥视临产的秘密  大风吹来
没有隐私  大风吹的猛士
满面红光  大汗淋漓
 
正如那枚挂在天空中的月牙
是相思结的果实  却在用毒药解脱
大把的头发跌落至悬崖下
没有停留就没有被冲走  空空的
连一句遗嘱都没有留下
只听见遥远的呼唤  在北方  在南方
 
停留三天  然后放弃
不论定格成风还是一尊雕像
母亲的方向永远是为你保留
石头或者大豆会这样走完一生
默默无闻  清清白白
一脸沧桑  浑身是胆
 
 
挺起左胸
 
面对罪恶的尖刀
我挺起左胸  我把心脏
勇敢的挡在前面
恶狗从不讲公道和正义
割下腿上的一块肉就行像切一块蛋糕
没有人看见你的流血  还是流的白银
没有人认为王土与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大炮打不开的门
没有牙齿撕不开的皮
当天空红霞满天的时候
无枪的士兵  提着灯笼
出现在羊群面前
我挺起左胸  鲜血涌出
再也止不住良心的流淌
 
 
坑底山
 
我很早就想到了  某一天
我站在坑底山上  看着高高的
坑底  仿佛被踩在脚下的
不是山顶  而是很低的坑底
由远而近的压过来
三十年前的灰秃秃的故事
十年前丰茂的山林和棘荆
像飞鸟一样一圈一圈地
飞过脚下  不能忘记
那双远去的目光
 
坑底山不在坑底
坑底山只在心里
坑底山跟着地图的一条虚线
深深地埋在大海的边缘
 
 
影子
 
影子说走就走了
影子毫无顾忌地吻过主人
便离他而去  阳光下看不到影子
水中也没有影子  言谈话语中
多少无名的影子失去家园
背井离乡  浪迹天涯
有的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影子说了:不混出样子
我决不回来见你  影子还说
天涯何处无芳草
影子松散却不能模仿  影子
有骨气有正气有人气  气场凝聚
影子消失了还会出现  或许
在一个不经意的早晨
影子就站在你的身旁
一脸风霜  一脸阳光
2018.3.6 .
 
 
与天葬台
 
是鹫的巨大翅膀  无声地掠过
天就阴沉的不醒  天葬台上
躺着的故事征服过许多人
阳光来过又走了  狮子来过
也走了  歌声来过也走了
黑色的石头上停着鹫们
血红的眼睛  只有一个人
跪在原地不动  雕塑一般
与上天独语  与大地独语
 
阴沉的天地间似乎凝固了
白色的雪山只是背景
书写着每一天的时光
突然一声呐喊  将宁静撕裂
从天葬台一角飞上天空
鹫一般的翅膀  越飞越远
越飞越高
 
 
重读达里奥的《希望之歌》
 
过来吧  我生命中的那一闪光荣
像花一样被蹂躏被践踏的日子已经过去
阳光下黑暗的影子正在枯萎
飞跃大峡谷的“和谐号”定格了一年的图画
只有病重的歌唱家还在坚持晨课
我已分不清多少次呼唤棘荆
多少次将手放在心跳的路上
大雪封门的时候  一群勇敢者依然走在路上
达里奥紧紧抓住上帝的衣角
从大海边到沙漠深处  都被黑暗染红
都被强盗占领  小路是唯一的通道
小路上尘土飞扬  没有遮挡的红旗飘扬着
过来吧  我生命中的另一部分在唯唯诺诺
可是  终于躲不过去的一生还得站起来
春光偏西之后  就可能是秋水涟涟
“我的心将是你香炉上的火光”*
 
 
花开
 
活着就是花开
死了就是花谢
在回家的路上  我失迷于
一曲高山流水  我这是
花开  还是花谢
我的眼睛一直关注的是
那座委屈的城市
突然的春天  被偶然的冬天笼罩
出城与入城  让我选择
我被抽的空空
我被细雨打湿
为了尊严  为了不眠的夜晚
走在回家的路上
走在长廊的尽头
陌生的不再陌生
只见花开  不见花谢
2021.3.9.
 
 
蚂蚁死亡
 
蚂蚁的死亡宁静而窒息
蚂蚁的死亡轰轰烈烈
黑压压的一片  黑压压的尸体
蚂蚁们明知上前就是死亡
可没有一个退却  勇往直前  毫不畏惧
死亡就是死亡  死亡了就不可重生
唯一的一次生命被随意的丢弃了
黑压压的一片又覆盖着黑压压的一片
壮观  壮烈  壮士向前  壮怀激烈
数万计  数亿计的蚂蚁仍然向前
不用呐喊也不用语言交流
蚂蚁视死如归地向前
蚂蚁默默无闻地向前
蚂蚁无怨无悔地向前
蚂蚁的死亡感天动地
蚂蚁的死亡宁静而窒息
 
   十品  本名叶江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写作三十余年,发表作品约500余万字。有诗作被译成英文交流到国外。作品入选《中国新诗年鉴》《中国散文诗九十年》《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10年诗歌卷》《江苏百年新诗选》等80多种作品选本。出版诗文集有《热爱生命》《十品诗选》《一个人拥抱天空》《光芒涌出》《蝴蝶飞起》《世纪悲歌》《穿过时间的河流》等11种,诗歌文论集《且看菊花开放》。曾获第三届“野草杯”全国青年文学大奖赛诗歌一等奖、中国第二届地域诗歌评论奖、“诗神杯”全国新诗大奖赛一等奖及“十佳诗人”称号。

 
责任编辑: 吉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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