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中国诗歌 > 评论随笔
秀实读沙克|移调:日常语言到诗歌语言的交替
——《向里面飞》之中辑“漂流瓶”诗作析论


  导读:香港诗歌学会会长、香港代表性诗人秀实。

  诗人沙克出版了他的诗集《向里面飞》,五月二十六晚在奔向北京的高速列车黯淡杂乱的车厢内,我在笔记本内逐页翻看,时而有闪烁的灯火窜入,诗句那些晃荡的字词如发光又脆弱的萤火摇摇欲堕。我着重研读诗集的中辑“漂流瓶”的诗作,想到一个评论题目“移调:日常语言到诗歌语言的交替”。

  论诗,我一贯主张「除了语言,别无其余」。白话诗因为褪下了所有形式枷锁,就得回归到语言去。当然,诗歌语言非同于语文上积极修辞的语法,讲究准确达意,而是属于一种个人的述说方式。法国诗人斯特凡·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以为现世的语言只能描述现世的事物,他在《诗歌的危机》里说:“一是日常语言,二是描述看不见的世界之语言,通过‘移调’(transposition),第一种语言便成为第二种语言。”无独有偶,沙克诗集名字「向里面飞」,正是诗歌语言的最佳注脚。日常语言是外张的,以传递讯息为目的,而语歌语言却是内敛的,向里面飞,止于细微,直戳未曾发见的事物,以达到奥地利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说的:“我不是以眼睛看世界,我以心看。”

  诗集中辑以“漂流瓶”为名,让我想起德国诗人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的话,他认为诗歌是一种「瓶中信」,要面对不可知的、无法相遇的他者。这是诗歌奇妙迷人之处,最终谁人检拾到瓶中稿,然后会有怎样的事发生,是无法预料。《漂流瓶》一诗有“为世界留一瓶秘密 / 给自己留一些敬畏”(P.111-112)的述说,即是沙克对其诗歌创作的信仰教条:诗既为预言,也是神谕。

  试比较以下两种截然不同的述说,便会发现日常语言与诗歌语言在诗人沙克作品里的双生状况。《虚拟爱人》第三节:“我在京都附近的榻榻米上睡觉 / 坐在客厅沙发中等我宵夜的女子叫色拉 / 会浪漫、会性感、会做拿手小菜 / 可是她不会喜欢我心仪的皇家马德里队”(P.102),而《爱情史》第一节:“那是蝉翼之飞。轻雷微雨中 / 夏夜的约会,胸臀之围,青春之围 / 发育完整的校花瓷白如枕”(P.108)。这显然是全然不同的两种表述。前者述说中的转折,为生活对话里常有;后者只存在于诗篇中,带有暗喻与象征,并含音律美。然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应如何看待白话诗里的生活语言!最基本的情况是,在分行的处理中,语言因为断落、重组而与散文不同。但更为艺术的技法是前面所说及马拉美的‘移调’,即通过改变语序与词性、词义等方法,以突破生活用语的边界。以达致正如《一念间》所说的“为什么我的词语中倘佯着流水、光线、感情”(P.99)的果效。

  《听雨雾》与《原地》是诗集里极为出色的作品。《听雨雾》(P.113)5-5-4-5四节十九行,意象稠浓,具强烈的色彩与形象。此诗隐藏着一个秘密,一把绿伞、两只斑鸠,恐怕是类似于坊间的偷情故事。词语用的讲究,且看末节,最尾一句,精采绝伦:

  那把绿伞没有再出现

  雨雾、毛玻璃,化成半透明

  斑鸠飞过楼顶时,听起来是两只

  ……对楼现出她湿湿的脸

  然后沙沙沙现出我和全城的身体

  《原地》(P.106)2-3-3-4-2五节十四行,念亡妻。情怀极深,悲怆而不滥觞。我国传统诗歌有"悼亡诗"一脉。唐元稹《遣悲怀》的"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便脍炙人口。沙克此诗,用词细腻,空间与时间经诗人剪裁,只留下最具深刻的影像,烙在读者心里。末行拈出"银河系"一词,剎那间把时空无限扩大,颇有宇宙同悲之哀恸。全诗如后。

  “楚汉交界的一块泥砖/压在原地,把远方收在地平线内//早晨,钢塔上落着白鸟/柔弱得像湖畔一户地主家的么女/在我的旧宅对岸//傍晚,飘拂一根绸带/闪着亡妻的遗容/她的戴花之墓就在附近//她不重、不狠、不老/在厅堂和橱房都爱穿真丝衣裳/春夏秋冬里我的一切远行/抵不上她三两句叮咛//我继续远行,在她/默许的一半银河系的原地范围”

  著有诗集《瓶中稿》的台湾诗人杨牧曾说:"诗也不掉头离开人间的现实,诗不能只为追求非人间的假像。"学者范静哗在美国当代自白派诗人代表贝里曼诗集《梦歌77首》的序《漫谈贝里曼的梦歌》中说:"诗人在活人世界里游荡并纪录。"沙克诗歌题材既深深沾染人间烟火,同时也书写其内心的一柱烛光。其秉持创作的忠诚,则无论其笔触如何延伸,都类近于"史"的书写,具有审美与纪录的价值。

责任编辑: 叶青
要喝就喝纯贵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