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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语言艺术的魔法师
——龚学敏诗歌阅读散记


  导读:文学艺术的形式与内容应该是互为表里,相互成就、相得益彰的。从这个角度来说,龚学敏的诗,是讲究外在形象(或可形容为身着华服的美人),又不失真切的真诗,纯诗,有深度而不晦涩难懂,有高度又不曲高和寡,有广度而非不着边际。是读了几遍依然饶有兴味的好诗。

 
  读龚学敏先生的诗“烧脑”,但过瘾。龚诗总是给人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阅读快感。相信这是不少诗歌爱好者的共识。龚诗想象超拔,意象新奇,语言鲜活,意境深邃,空间阔大,创作手法繁复多样,其对诗歌语言的创造性运用可谓已臻化境,达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其诗具有极高的“辨识度”。我们不妨先读一首“龚诗”:

卖烧烤的妇人用方言炒辣椒
露水,把肩膀压一下
我就让杯中的酒,想李白
一次
只是,从小未习剑
骨头比写出的字还软弱
一个趔趄,太白的诗剑未断
我却跌在粗碗中
把月光赠我的美好折断了
 
上一级台阶,罚我背一句唐诗
像是饮原浆
 
索性坐在平仄中
靠先人壮胆,用旧体
给我撑腰
夜色的悲哀,浓酽欲滞
赤水河在动
我只能由着它们
把说出的话,一遍遍地洗
然后,困在酒中

 
  这是龚学敏发表于《大家》2022年第二期《自行车》(十九首)中的一首,相信不少读者应该第一时间被这首诗神奇优美的语言和空灵的意境所迷醉。你看,在他笔下,方言可以用来“炒辣椒”,骨头竟然“比写出的字软”,“美好”有了形态和质感,居然能被折断,甚至“平仄”竟然像座位可以入座,说出的话可以“一遍遍清洗”……
  读完该诗,我们不能不惊叹,诗人如同一位高明的魔法师,通过施展“魔术”,将我们日常所说、所写、所读的司空见惯的语言“玩”出如此超凡脱俗的境界。他的笔尖似乎有某种“魔力”,许多平凡无奇的词语经他“点化”,瞬间就改变了原有的属性,变得可触、可感,表现力激增。
  这种点石成金的“魔法”并非每个诗人都“玩得转”。
  龚学敏的诗是独特的,是独一无二的,是专属于他的,“姓龚”,有着显著的龚氏特征,是龚学敏作为一个成熟诗人的标志和名片。
  举目四顾,各种文学期刊和网络媒体上,充斥的大多是各种低难度的、平庸的,甚至低级庸俗的,让人味同嚼蜡的分行陈述句。
  而龚学敏断然拒绝那些平庸乏味的陈述,他追求的是“下笔如有神”的不同凡响。
  诗歌,同其他文学作品一样,是语言的艺术,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很大程度上,我们欣赏一首诗,是从语言开始的。打个浅俗的比方,就像我们欣赏一位美女,往往是从她的外貌开始的,人们的目光首先是被美女美丽的外表所吸引。至于她内在的思想文化修养,需要进一步接触,才会有所了解。诗歌亦然。当我们接触到一首诗,是否愿意对其内涵进行更深入的探究,很大程度由诗歌语言(即外在形式)所决定。假如作为诗歌“容貌”的语言平淡无奇,很难激发读者进一步探究的欲望(当然也不排除一些语言平实,但思想情感内涵丰富的深刻之作)。
  龚学敏的很多诗作都能让人过目不忘,甚而至于让人反复品读之余仍乐此不疲,不忍释卷。缘何?窃以为其根源在于其诗歌文本具备了既有“姣好的容貌”,又有丰富的内涵和高贵的品质,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与读者的审美期待相契合。
  读龚学敏的诗很上头,很“烧脑”,很伤脑细胞,但我们又甘心情愿被“烧脑”和“自虐”,心甘情愿奉献脑细胞。因为他的诗歌作品实在太有“磁性”,太有“魔力”,太让人“上瘾”。龚学敏的诗歌就像一座座迷宫,起初,你会觉得不得其门而入,一不留神就会“走错路”,就会“碰壁”。但当你费尽周折终于找到入口,仿佛陶渊明进入了世外桃花源,眼前美景给你的惊喜不言而喻。你会觉得,前面的“周折”、“碰壁”都是值得的。
 

 
  龚学敏是对诗歌艺术的追求具有高度自觉性的诗人之一。多年来,他始终保持着对诗歌艺术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既不盲从,也不高蹈;既不喧哗,也不张扬。当一些“诗人”将诗歌当玩物,当做博取名利的的“敲门砖”肆意作践,肆意凌辱时,龚学敏却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初心,有着明确的目标,虔诚地将诗歌供奉在心灵的神龛上,顶礼膜拜,潜心修行,终于取得令人瞩目的艺术成就。
  龚学敏应该是深得诗之“三味”的得道者之一。
  龚学敏,四川九寨沟人,曾历任中学教员、警察、阿坝日报社总编辑、阿坝州作协主席等职务,现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星星》诗刊主编,2022年11月,获首届谢灵运诗歌(双年)“杰出诗人奖”,已出版诗集《九寨蓝》《紫禁城》《纸葵》《四川在上》《濒临》等。阅历丰富的他仿佛一个大隐于市的智者,一面在自己心灵的祭坛上潜心修行,一面在人间烟火之中忙碌着红尘俗事,于滚滚红尘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人间的纷纷攘攘,并从中萃取着诗意的华章。
  由于贴得近,又离得远,因此他对世事洞若观火,使得其诗也具有了多面性,一方面因有“地气”的滋养而鲜活,有骨有肉,另一方面又因与现实保持了一定距离而超凡脱俗,具有空灵之美。如雾中观月,水里看花。
  龚学敏的许多诗歌让人浮想联翩,或许在于其善于留白,虚实转化把握得当。这是很多诗歌爱好者难以做到的,不是太实,就是太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留白,是文学艺术,特别是中国画艺术的制胜法宝。不善“留白”的人画不好中国画,没有留白的山水画让人窒息。留白,让文艺作品有了“呼吸”通道而气韵生动,让观者有了想象空间和参与二次创作的动机和余地。
 
斑鸠的叫声,狠狠地推了女贞树叶
一下,落在通往墓地的盲行道上
 
撕一张日历,日子便死去一天
活得最久的那张,刻在碑上
被亲人们留着,如果还有亲人的话
 
天色向晚,当我想起要下雨时
大地已经储满了泪水

 
  这首题为《墓地》的诗作只有七行,而留给我们的思索和回味空间却是无限的。作者避实就虚,没有刻意描摹墓地的真实场景,而是着重渲染墓地的凄冷氛围和人物内心的真实感受,使得全诗气氛沉郁,情绪感伤。同时,词语的活用,物象的人格化,通感的巧妙运用,不着痕迹的比拟,大大增强了诗歌的可读性和艺术感染力。
 

 
  龚学敏的“超感”极为发达,他能像变魔术一样,反常规地将无形的事物变成具体的诗歌意象的超能力。如“禁不住风吹的话,像是老剪刀\被绷带缠得苍白”,“被熨斗烫平的念头,整齐得无法抬头”(《老裁缝》),“我用铁奔跑的速度制成的线,钓鱼”(《金钱豹》),“卖烧烤的妇人用方言炒辣椒”,“我只能由着它们\把说出的话,一遍遍地洗\然后,困在酒中”(《夜宿茅台镇》)等等。这类“异想天开”的句子,在龚诗中比比皆是,可以说是龚诗的一大特色。既新颖奇特,“陌生”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掩卷深思,又觉得是那么“合理合法”,不如此,不足以表现他脑子里汹涌澎湃的诗意。龚学敏还像一个技艺精湛的银匠,他手里被赋予了魔力的想象的小尖锤,不断锤啊锤,那些原本平凡无奇的词语,被他精湛的技艺扭曲、变形,甚至改变了“性别”,延展出了无限意味。如“酒盏们依次彩排,直至分不清\用梅花鹿谢幕的我\跌倒在哪一棵树的聊斋中”(《二道白河夜饮图》),诗句的“聊斋”一词就被延展出了别的新意。
 

 
  龚诗静水流深,具有高贵的气质,宏阔的气象,既像大海一般深沉,又如春柳一般摇曳生姿,变化多端,从而与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相适应,与人们审美趣味的多元化相适应。他的脑袋里仿佛有一座奇思妙想的语言的加工厂,总能源源不断“制造”出许多让人无法想象的新词佳句。他是汉语言潜藏意义的挖矿高手,不断挖掘出含金量十足的语言金矿。他的思维仿佛已突破三维空间,他的想象力比孙悟空更来去自如。他善于将一些多词语碾碎了,和成泥,重塑成另一个词语,并赋予其新意,他还善于将词语揉捏出新的词性。龚诗的独特性,折射出他生活阅历的丰富,折射出他思想的深度和高度,折射出他超越常人的哲学思辨和诗艺水准,就像电视剧《狂飙》中张颂文之所以能成功演绎“黑老大”高启强,在于其具备高超的演技和深厚的生活积累、独特的思维方式和独到的观察视角。
  读龚学敏的诗,像一次次探险旅行,需要随时做好“此路不通”的心理准备。
  龚学敏似乎有着天生的特异功能,他的超验能力让人望尘莫及。他对事物有着穿透性的深刻体察与感悟,他的大脑像一只有无数软足和触角的章鱼,其形象思维具有无限的发散性,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达。他那些思维的“软足”和触角向四面八方伸出去,随手一抓,满把都是你意想不到的新奇意象。他还善于将那些“毫无厘头”的意象“拉郎配”,硬生生组合在一起,那些看似“野蛮”和无理,无序、牵强实的词语组合,实则有内在的逻辑性和合理性,丝滑熨帖,天衣无缝,常常出奇制胜,取得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让人不得不拍案惊奇,不得不叹服。如:“乌鸦远去,独自在仓中的我,像\穿着衣物的血栓\一晃,群山就是风中的样子\半身不遂”,“收音机循环播放的乡愁\像是一根浸过防腐剂的稻草\只可用来解忧,不能拿来救命”(《索道》),“预言,一个个冻死在雪地\而乌鸦,是被风刮剩下的,瘦小的\拳头”(《下雪天》),“无数的小黑暗\像是秃鹫的卵。光明,马蜂窝般\在大地上,一朵朵地\劫后余生”(《化学》)等等。都说“强扭的瓜不甜”,而龚学敏强扭这些“瓜”不但“甜”,且令人惊羡。我以为,他这种绝活,不是单纯的技术技巧,而是他人无法抄袭,无法复制的,唯他独有的超强的发散性思维和瑰奇的想象力,是他那个独特脑袋的“特产”,仅此一家。技术技巧可以学习模仿,但思维方式、想象能力是个人天赋,别人想偷想学都无法,偷不了,也学不了。
  龚诗的语言是诗的语言,具有巧妙的、别出心裁的“陌生感”,他完全摒弃了无病呻吟和隔靴搔痒,杜绝了沉闷乏味的简单陈述。龚诗没有枯燥乏味的说教,没有直白无聊的絮叨,没有冗长单调的叙事,更没有“下流”低俗的调侃。他的诗犹如人文风景绝佳的、人迹罕至的自然风景区,处处给你意外和惊喜。譬如“化学的声音充斥城市,商铺门板上的\油漆,如羽翼丰硕的秃鹫\掠过街道的枝上,挂满了行人的\脸庞”(《化学》),“幼婴的黄疸症像一个时代的特征\缺乏免疫力”(《产房》),“村庄,圈养的植物般寂静。水泥路的\刀刃\把烟火味削得干干净净\\进出的车灯全是奸细\凭空掺假,让我的年岁成为一截\空心的萝卜”,“老学校的地基张开的嘴,咬着\我识过的字不放\可是,这些是我全部的骨头啊\包括软骨”(《小学校》)。他这些脑洞大开的诗句让人初读似有不解,再读若有所获,深读则有柳暗花明的喜悦和快感。
 

 
  有人指出,龚诗部分诗作形式大于内容,有炫技和玩弄语言游戏之嫌。诗无达诂。见仁见智。有不同的声音很正常。不过,在我看来,龚学敏的诗不是“花拳绣腿”,不是无病呻吟,更不是浮浅的炫技。龚学敏不但是一个卓然独立、特立独行的优秀诗人,同时也是一位具有正义感,有社会担当的诗人。他敏锐的目光始终投向那些需要关注和应该被关注的社会现象、底层草根乃至被人支配甚至残害的动物身上,并写下了许多引人瞩目优秀诗篇。俄乌战争爆发后,乌克兰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龚学敏悲愤难忍,奋笔疾书,写下了《亚速钢铁厂》,控诉战争暴行,对在战争中受难的乌克兰难民表达了无限同情和悲悯。近年来,龚学敏又将关切的目光投向生态环保领域,将忧思的笔触伸向那些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一口气下了《金钱豹》等77首系列组诗,出版了诗集《濒临》,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关注和热烈反响。霍俊明、张德明等著名评论家、诗人纷纷撰文评论,对《濒临》的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霍俊明先生认为,《濒临》“不是当下流行的“个人之诗”,而是我们正在寻求的具有精神启示录效果的“总体之诗”(霍俊明《遥远的目光——评析龚学敏的“动物主题诗学”》)。张德明先生也指出:“诗集中异常丰富的动物形象书写,凸显了龚学敏个性化的人性体悟、生命意识、审美取向和抒情策略。”(《精神邀约与诗性美学——龚学敏《濒临》的日常意义与档案价值》),对龚学敏“填补动物生命价值的某种书写盲点”,给予高度赞赏。
  由此观之,龚学敏并非为写诗而写诗。作为一位具有社会责任感和艺术担当的优秀诗人,他在用诗歌表达思想情感时,是颇为讲究艺术策略的。他善于将自己的情思和倾向,不着痕迹地艺术地隐藏于优美的文字“衣饰”之中。文学的本质就是暗示性,通过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方式的感染人、影响人,让人在审美过程中实现某种顿悟。龚学敏始终对空洞苍白奋激的呐喊保持着可贵的警惕性,他所要做的是遵循诗歌的艺术规律,艺术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他要让自己的作品既是“诗”,又能委婉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因为,诗歌不是政论,不是杂文,不是记叙文。
 

 
  文学艺术的形式与内容应该是互为表里,相互成就、相得益彰的。美妙的形式为内容锦上添花,使得内容更易于被人接受和欣赏。从这个角度来说,龚学敏的诗,是讲究外在形象(或可形容为身着华服的美人),又不失真切的真诗,纯诗,有深度而不晦涩难懂,有高度又不曲高和寡,有广度而非不着边际。是读了几遍依然饶有兴味的好诗。我以为,这样的诗,才不辜负“诗”之名。
  龚学敏接受《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说的一段话,很好地诠释了他对诗歌艺术的终极追求:“诗歌求雅、求纯、求浪漫。是的,没错,但是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诗歌更加求新、求变。这个求新、求变既是写什么的问题,也是诗歌的表现形式本身也在不断变。……这就要求真正的诗人们要始终站在时代发展的最前沿,用他们锐利、敏感、具有诗意的目光去审视崭新的世界,去发现人类的感知与这个世界新出现的事物之间只有诗歌才能传达的微妙关系,或者内在的勾连。事实是一些优秀的诗人,的确在这样践行。一切脱离时代的诗歌都是假诗,伪诗。”
  探索和创新,是文学艺术永葆生机的不绝动力,期待龚学敏先生这位高明的诗歌艺术的“魔法师”,继续通过不懈的探索和创新,创作出更多、更好的“真诗”!
 
  作者简介 :    
  夏文成,男,云南昭通人。云南省作协会员。已在《诗刊》《中国艺术报》《星星诗刊》《诗选刊》《北京文学》《上海诗人》《天津文学》《时代文学》《诗歌月刊》《边疆文学》《理论与创作》《火花》等百余家报刊杂志发表诗文1100余首(篇)。有作品入选《2014—2015中国年度诗人作品精选》《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中国新诗精选三百首》《中国当代短诗选》《华语诗歌年鉴》《当代传世诗歌300首》《2016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选》等各种诗歌选本,曾获《人民文学》征文奖、孙犁散文奖等全国性奖项。出版诗集《秋风不会将大地搬空》《我是我唯一的行李》。业余兼习山水画其山水画作品及其相关评论曾被中国国家艺术网专题刊载,作品被云南、山东、江苏、甘肃、广东、宁夏、北京、福建等地的朋友收藏。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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