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常见之柳,与晋代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武昌太守、诗人陶侃相遇了,就有了“武昌官柳知谁栽”(苏轼《武昌西山》)之“武昌官柳”或“武昌柳”、“官柳”等特指与誉称。而带着“武昌官柳”等不同标识的古诗,与湖北省作协会员、鄂州市诗词学会会长余国民相遇了,也就有了对“武昌官柳”意象的自然剖释之诗论集《武昌柳诗话》。
《武昌柳诗话》,除《武昌官柳知谁栽》(代“前言”)外,凡百一十余篇。以朝代为顺序,分四辑,如《南北朝及隋、唐》《宋代》《元、明》《清、现代》。这就是说,只要读者翻开了《武昌柳诗话》,在第一时间里就有尽收眼底之感。当然,若是要想弄清楚《武昌柳诗话》之“武昌柳”与“诗话”,还需以静静的思悟对之,就像诗人、作家余国民面对静静的“武昌柳”或“武昌官柳”一样。
“诗话”,是一种论诗之体。在概念上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的诗话,是诗歌故事;广义的诗话,是中国诗歌鉴赏、诗歌批评的主要著作形式。这种诗话体式,是中国诗歌繁荣发展的产物——肇始于百代诗话之祖钟嵘的《诗品》,成于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可参见蔡镇楚《中国诗话史》等著作)。余国民的“诗话”,应为广义的“诗话”。只因他的百一十余篇,虽说不时地间有一些诗歌故事(即“狭义的诗话”),但大多以原诗作品、诗人简述、诗作评析(即“广义的诗话”)为主。
“武昌柳”或“武昌官柳”,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意象,或是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物象。柳,种类很多。有垂柳、旱柳、杞柳等。其中多种有重要经济用途,如作木材、编篮用柳条,或树皮用于鞣皮,或为观赏遮荫等。因其顽强的生命力、适应能力和形象特点,得到人们广泛的赞美和肯定,甚至还赋予了很深的寓意:有温柔、含蓄、谦逊的高尚品格,有刚毅、顽强、不屈不挠的伟大精神,有事业、前程生机勃勃的无限期待……所有这些,在余国民看来,都是柳的本义、引申义与象征义。而他的《武昌柳诗话》之“武昌柳”或“武昌官柳”意象,所要涉及的是非同一般的义理情趣,可视为是“柳”非“柳”或此“柳”非彼“柳”也。
余国民在《武昌官柳知谁栽》(“前言”)中,以导言式的笔意,追索了“武昌官柳”或武昌柳、西门柳、陶公柳、官柳(现为鄂州城区一地名)与武昌太守陶侃相关联的过往。这样,陶侃在武昌任太守期间“常课诸营种柳……‘此是武昌西门前柳,何因盗来此种?’”的植柳、护柳与“勤于政事,事必躬亲”的精彩故事,就深藏于“武昌官柳”的意象之中。另外,他还考证了陶侃之曾孙、雅号为“五柳先生”的著名田园诗人陶渊明与武昌之渊源。于是,“武昌官柳”在文人墨客的诗文里,又有了五柳、五株柳、先生柳、陶潜柳、彭泽柳、渊明柳等指称。如此一来,余国民觉得“武昌官柳”或“武昌柳”,已“成为陶侃后代子孙心目中的一个符号,成为陶氏门庭的象征”。
在余国民“武昌柳”意象的自然系统里,可谓无“武昌”等相关联之柳,是不能进入《武昌柳诗话》一书的——如:贺知章《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王之涣《凉州词二首·其一》“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李白《忆秦娥》“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等。他的这种近似苛刻、绝决,但又合乎情理的精心选择,是与凸显地域性文化特征的思路,也是与“‘武昌官柳’意象内涵丰富”分不开的。为此,他以“四个系列”——即用作咏柳的典故、指代地名人名、寄寓离别之情与比喻美女、思妇等,进行了个性化的品析。
余国民认为在“用作咏柳的典故”里,“‘武昌官柳’成了鄂州地区一种著名的风物,而且成了一个极富地域性色彩的典故,一个富有深意的文化意象”。只因“武昌官柳知谁栽”(苏轼《武昌西山》),“行看武昌柳”(孟浩然《溯江至武昌》),“丝为武昌柳”(唐· 谢良辅),“缘忧武昌柳”(李商隐《病中闻河东公乐营置酒口占寄上》)之“武昌官柳”或“武昌柳”,是以武昌太守陶侃为代表的官府所种植之柳,含有勤政、与民同乐等隐深。在此,我觉得余国民最看重的,应是诗人咏柳诗在物象(即“柳”)之前加上“武昌”“陶公”“西门”“官”等特殊名词,类似于苏东坡“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念奴娇· 赤壁怀古》)的“赤壁”。这个仅仅是一个普通地名的名词“赤壁”,因前有“人道是”中的一代枭雄“周郎”、群雄争霸的“三国”,与“武昌官柳”一样,就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些嚼不尽的历史厚味。
又比如“指代地名人名”的“地名”里,除了“武昌柳”外,就是平平常常的“西门柳”:“系马西门柳”( 宋·黄庭坚《次韵曾子开舍人游籍田载荷花归》)、“翠匝西门柳”(宋·吴文英《宴清都》)、“西门柳,烟雨千条万缕”(元·程文海《摸鱼儿· 次韵谢张古愚》)、“东风已放西门柳”(明·袁宏道《和陆放翁初春即兴》)……这里的“西门柳”,包括“武昌柳”均隐蕴着地名或地理、地域意义上的特殊内涵。指代“人名”的,就不用多说了,一些带有“陶公柳”“五柳”等诗,定然是与陶侃、陶渊明祖孙脉脉相通。诗中带有“陶公柳”的,暗蕴着对武昌太守、诗人陶侃的仰慕之情——“西门安得陶氏柳”(宋· 陈杰《和东坡西山诗》)、“不如且种陶公柳”(宋·胡寅《和叔夏田舍三绝·其三》)、“陶柳忘兴废”(明·何以让《苏子遗亭》)、“偏种陶公柳下庭”(清·朱彝尊《题<槎溪艺菊图>》)、“荒堤犹剩陶公柳”(清·易顺鼎《武昌览古》)等。诗中带有“五柳”的,悄悄地表达了对著名田园诗人陶渊明深深的敬意——“狂歌五柳前”(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五柳独知贫”(刘长卿《赠秦系征君》)、“梦寐平生五柳陶”(宋· 史尧弼《试何企笔偶书·其一》)、“五柳依依处士庐”(清·柯茂枝《拜丁孝子墓》)等。
当然,诗作者在借西门柳、陶公柳与五柳等指代地名、人名时,也潜隐着各自独特的感觉与思绪。于是,余国民站在评家的高地,以“诗话”感知到了“武昌官柳”意象的丰富内涵与诗作者不一样的超迈情怀。
同是“武昌官柳”意象,历代诗人写出了不同的味趣,余国民亦能以艺术的目光、心光与诗光面对之,使“诗话”显得意味深长——
“野花随处发,官柳著行新”(杜甫《郪城西原送李判官兄、武判官弟赴成都府》)。春景中的“野花”与“官柳”,在余国民的眼里,便是“两个意象,具体写出可乐的情景”。“官柳”之特殊或古典意象里,还潜藏着“成行”,即“鼓励朋友,要适应新的环境”。
“官柳乡愁乱”(唐·灵一《送王法师之西川》)。灵一,唐代著名的诗僧。余国民感悟到诗中的“‘官柳’句是朋友此行的起点”,这就意味着“朋友要离乡远行,‘乡愁’不禁油然而生。‘乱’,言其多而杂,希望朋友能记住乡愁”。
“武昌官柳年年好,他日春风记此时”(王安石《送方邵秘校》)。“武昌官柳”之柳,与“留”谐音,常用来寄寓离别之情——如隋代女诗人“郎如洛阳花,妾是武昌柳。两地惜春风,何时一携手”(《寄阮郎》)。余国民觉得“‘年年好’,既是对武昌官柳美好景致的描绘,也是对朋友的良好祝愿与殷切期待”,甚至还认为“此句意象鲜明,格调高雅”,可与苏轼“武昌官柳知谁栽”相媲美。
“又随官柳到青春”(黄庭坚《春近四绝句·其四》)。从余国民的赏析中可以看出,黄诗“紧扣物象的特点,抒发新春将近时的喜悦心情”。当然,他所言及的“物象”,虽说写到了梅、草与苦竹,但不若“官柳”意象之“柳丝摇曳,娟娟可爱”与祈愿可期时所发射出来的诗性张力。
与“武昌官柳”或“官柳”意象相关的诗句,可说是数不胜数的。余国民对不同的诗句,都有一些独特的发掘。如:“无穷官柳,无情画舸,无根行客”(宋·晁补之《忆少年》)的“官柳、画舸、行客,三个意象逐步呈现”,展示了一种微妙、安详之境中的画面感;“野桃官柳衬吴天”(宋·葛胜仲《席上和呈中散兄及吴令》)的“尽显文人墨客的风流儒雅,也流露出回归田园的隐逸情怀”,使两个意象在一个“衬”字里暗寓雅致的内涵;“问道旁,官柳为谁春,摇金缕”(宋· 戴复古《满江红· 赤壁怀古》)的“推出一个特写镜头,突出‘官柳’的意象,对‘官柳’发问,以景结情”,在表达方式与修辞手法中显得出其不意;
“可怜官柳在寒塘”(宋·裘万顷《再用韵》)的“值得怜惜,那依依官柳,小小寒塘……极为传神”,可见平常语中的用常得奇;“半吐幽香特地奇,正如官柳弄黄时”(陆游《探梅》)的“官柳,在这里是一个比喻性意象”,凭语言的直感展示了“喻象”的魅力;“官柳欲眠多态度”(宋· 朱淑真《春日杂兴》)的“诗人借助拟人化的手法,描绘了‘官柳’……多姿多彩、形神兼备的意象”,激活了拟人等手法的潜能,扩充了意象的内涵;
“野梅官柳为谁容”(明· 成始终《游九曲亭》)的“诗人将古代武昌两大风物‘野梅’‘官柳’组合在一起,是一个创造”,使物象源于现实,又通向超现实;“官柳而今剩几株”(清·玉涵《西门》)的“这一声浩叹,叹息的不仅仅是武昌柳的荒废,也叹息武昌县城的衰败,同时为下文的叙写定下了感情的基调”,在靠近诗的维度,让独特的感悟更趋自然……
以上所举,无声地表明余国民在一个个小小的语境圈里,隐蕴着与心灵高度协调的一种种审美状态,给人的是一种种轻松自如的舒适感。
直接将“武昌官柳”之“官柳”,用于诗题的有两首,余国民亦能凭借自己敏锐的感受力或感受方式,令其各领风骚,出神入化。如:
不见桥东黄布帘,树犹如此我何堪。
袅袅亭亭忒无赖,又将春色误江南。
——宋·张琰《官柳》
种柳河干比《伐檀》,黄流今已报安澜。
可怜一路青青色,直到淮南总属官。
——清· 查慎行《官柳》
对于前者,余国民只直言“本诗着重描绘了‘官柳’的意象,抒发了岁月无情,英雄迟暮的感伤之情”。对于后者,则幽默、诙谐地说:“将官柳的‘官’字特别拎出,概括出黄河沿岸的柳树由民到官这样一种普遍现象。一个‘总’字,指出这一现象的毫无例外,同时也流露出由民有收为官有的淡淡的哀怨之情”。看得出,余国民的语感能力极强,仅三言两语,便让人感受到词语于自然状态之中的“至简”与“至美”。
《武昌柳诗话》的“武昌柳”意象是自然的,“诗话”的作者对“武昌柳”或“武昌官柳”意象的分析、解说是自然的,柳与人、诗与诗话的美妙契合亦是自然的。用作者的话说:“‘武昌官柳’蕴含着深厚的人文内涵”,“历代文人墨客多有吟咏,并且寄托了种种情思”,让“‘武昌官柳’”成为“古城武昌一张亮丽的文化名片”。对此,我想补上一句:《武昌柳诗话》之“诗话”,与古城欣欣向荣的“武昌柳”或“武昌官柳”一样,亦可成为相伴今日鄂州前行的一个鲜活的文化品牌。
2023年8月14——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