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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土地、光阴的抒写与追问


  导读:海青诗作中的乡土绚烂多彩,神秘的土地、蜿蜒的河流、盛开的桃花、明艳的雪峰、孤独的青稞、活泼的艳姑等等,民和以及与民和有关的一切,都是他可以信手拈来的意象。
       我总觉得近年来的诗坛有些诡异,诡异在于空前的繁荣与空前的萧条尖锐对立又和谐共存。一方面是各种诗节与诗会异彩纷呈,大家云集,而另一方面是有影响力的作品稀缺,乏善可陈;一方面是各种诗派林林总总,唇枪舌战,而另一方面是每个诗派都缺少代表性的作家与作品。诗坛内部的热闹与社会面的漠视形成了明显的裂痕,似乎已无法弥补。也许这是社会面的浮躁在诗坛的折射,也许这是诗坛的浮华对社会面的反噬。安安静静写诗的人越来越少,以诗会友甚至通过诗歌寻求精神同道的交流越来越少。海青做过警察,也做过基层公务员,每日为工作奔忙着,为生活的琐屑缠绕着,却能够在难得的闲暇中平心静气,安安静静地抒写平凡的生活和他热爱的土地,并通过这样的抒写发出关于土地,关于光阴的深沉追问,这令我尤为感动。我与海青交往日久,但当他提出要我为他新近要出的诗集做序的邀请,我还是犹豫了。因为我很少写评论文字,也不具备为人做序的影响力,最终还是答应海青写这样一篇文字,正是基于这种感动。
       有人说,海子是中国农业时代的最后一位诗人,海子之死终结了中国农业时代的诗歌,我同意这种说法。随着工业化和城镇化的进程,农村生活发生了深刻的变革,生活在农村的人们已不能再被脚下的土地束缚,他们可以自由地奔向更为广阔的天地,感知外面的世界。乡村也不再是从前的乡村,生活节奏、生活习俗、情感取向都与之前大有不同。如果今天我们还沉溺于小桥流水、牧童黄牛、薄暮炊烟的意象与情节,热衷于表达对传统农村生活的热爱,显然是对时代的不理解,也难以在创作上实现超越。但是,乡村还在,广袤的土地还在,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们还在。更为重要的是,诗人们对于传统的留恋不会如此决绝地了结,在城市的纷扰、孤独、迷惘纠缠不清的时候,他们甚至会主动去寻找一方净土,哪怕是能够暂时安放心灵的一片草坡。正在发生这的一切,包括日新月异的生活变化,包括时代发展与传统的乡村生活的撕裂,甚至这种撕裂给人们造成的种种不适,都可以成为诗歌创作的重要题材,诗人的笔触可以向更高处、更深处延伸。
       大学毕业后的海青,大多数时间生活在青海东部农业区,他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林花草木,他也遇到过大多数诗人遇到过的心灵历程与情感变化,他的诗歌创作也就大多是关于这片土地,以及他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足迹,流逝的青春岁月的抒写。在上一部诗集《在阳光还没有退去的时候》中,他的笔触涉及的是他大学毕业后最初工作的地方,也是他的家乡化隆群科,后来由于工作变动,海青来到青海的东部门户民和,在这本新诗集中他着意抒写的,就是这片喇家先民培育火种,吐谷浑部族兴衰荣辱过的热土。
       这部诗集收录的大多是海青最新的作品,分为两辑,辑一命名为《时光清浅》,是这部诗集最有价值的部分,辑二命名为《人间正道》,是海青生活的另一场景,大都是直抒胸臆的告白。我这里说的,更多是对辑一的一些感触。
       海青诗作中的乡土绚烂多彩,神秘的土地、蜿蜒的河流、盛开的桃花、明艳的雪峰、孤独的青稞、活泼的艳姑等等,民和以及与民和有关的一切,都是他可以信手拈来的意象。鲁迅先生说:“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我无意将海青的创作与陶渊明类比,我想说的是,海青的写作并不是为了单纯抒写田园牧歌式的乡土生活,它们更多地寄寓了海青自己的情感以及这些情感的微妙变化。时而忧伤,时而迷惘,时而明艳,时而迷离,时而陌生,时而熟稔,海青的内心生活有多丰富,寄寓于其中的色彩就有多丰富。我感觉到这片土地不断内化于海青的内心,而海青的情感又不断注入这片土地,这种绵延不绝的双向输入,构成了海青自己的乡土,以及他关于土地,关于土地上的人们,关于这片土地上风起云涌的过往的思索与追问,而这种追问是沿着土地和光阴两条线展开,这两条线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
       关于民和的一切,由陌生而熟识。“关于民和的一切,慢慢开始上头/我上过北山下过中川,走过七里寺喝过药水泉/在西沟的林间宿营,在湟水河的岸边眺望/异乡人的梦里开始有了槐花的味道/而那一树树泡桐/是我从故乡群科写进了诗句里/又远道而来的见证”(《关于民和的一切》),在这个过程中,海青有过孤独、迷惘,也有过诸多的感动。“那些陌生又亲切的名字我一个个经历”(《在民和》),渐渐地,他爱上了这片土地。正如他在《看见》中所写的那样:

看见欢喜我揣起了徒生的悲伤和孤独
于这平凡庸常的生活里看见所有美好
给微笑接上花环,给问候架上翅膀
给我深深浅浅的思念一句由衷地祝福

       “我来时在深秋,刚好一个轮回,关于民和的一切不再陌生”(《关于民和的一切》),他开始热爱这里的一切,陷入了一个新的情绪场而不能自拔。七里寺的药水泉,西沟的雨,马场垣的夜,大山和石头,桃花和杨柳,换上长裤走进火锅店的姑娘,四千年的喇家文明,渐次走进他的内心,“写不尽的人间烟火气,说不完的浓浓家乡话”(《关于民和的一切》),透过诗作,民和的秀美山川,古老文化展现出的魅力扑面而来,而我们也能逐渐走进海青的内心。
       但海青的笔触并没有停留在关于这种魅力的表达上,他一直在思索,在追问。我觉得海青的乡土情结并不那么简单,诸多思索与追问隐含在看起来平平淡淡的诉说中。海青的笔墨并不局限于家乡的群科和作为第二故乡民和,诗集中有诸多关于江南,大理以及本土的岗什卡雪山、唐古拉山口等地的抒写。我不禁想,海青的笔触为什么会辐射到这些地域?难道仅仅是偶游的一些感触?在细读《回家》《掌灯的人》《一颗星》《面朝黄河》等作品后,我仿佛忽然明白,海青一直在苦苦追问,自己是谁?“身在民和,我愿用婴儿般的眼睛重识自己”(《在民和》),他在努力审视自己,“我曾经有个梦,把黄河引渡到胸膛的位置飞流直下/你说我比从前暴躁了些,镜中的自己想到一生中后悔的事”(《面朝黄河》);自己从哪里来,要去往何方?哪里是可以安放灵魂的地方?“我用审丑的目光点燃海的火焰/照耀在黎明的月亮一夜未眠,梦到骆驼和马匹结拜/这错乱的意象私自出走,又找不到回家的路”(《梦》),一切似乎有了答案,“把灵魂抬高月亮就低了/我和你的心也近了”(《高蹈》),“我铺开偌大的洁白的纸收留脚印/那匹马始终没有回头,应该是渴望自由”(《渴望》),“滋润了土地深处的暗语/都是平凡的芸芸众生,期待灯塔拔地而起”(《我不是随便的光》),但一切又模糊不定,“回头才发现这么多年输给了表达/还有没来得及实现就夭折的不合时宜”,这是多么无奈的慨叹!        
       在海青的上一部诗集中,有很多感慨青春流逝,时光不再的篇什。在这部新诗集中,也延续了这种情绪,但这种情绪已经不仅仅停留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时光喟叹上,甚至不仅仅停留在自我。也许是因为民和厚重的历史文化带来的震撼,也许是海青自己的成长,阅历的不断丰富,关于光阴的思索与追问的篇什增加了不少。比如《寻迹》《被风吹过的夏天》《马场垣之夜》《四千年喇家》等诗作中,诗人已经开始搜索着光阴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痕迹:

两千年足以形成刻骨铭心的记忆
冬天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古今
你最初的样子穿越历史的厚重
简单明快的纹路诠释着古老文化的魅力
 
我随着碑刻的方向看眼前繁荣景象
马厂塬要从两座墓葬说起
那是可以把石器打磨成型的时代
足迹尘土飞扬又历经岁月沧桑
找寻历史守护根脉的民族需要被授予勋章
                 ——《寻迹》

       这种搜寻给与了海青灵光乍现式的启示,岁月更迭,人类之爱不变,人类前行的步伐不停。“骨头在历史的隧洞里穿行了千年/我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后遇见/看他们安静地睡着,永远不再醒来”,“怀抱婴儿的妇女一定很疼/双膝跪地的时候把大地震得生疼/来自母亲的力量足以铭刻在历史的岩壁上”(《灾难降临的时刻》),这是喇家的灾难瞬间使海青有了关于瞬间与永恒的更深层次的认识:

四千年喇家文明的传承是一条经络绵延的河流
涌在胸膛里是热情与包容
流进血脉里是深深的乡情
而行在步履间是你辞旧迎新的欢颜

       这些瞬间也让他攀援着时间的绳索开始了更深更远的追问:“川垣大街上吃面的人不知道这碗面来自哪里”(《一碗面》)我想,海青自己也不知道,于是,思索与追问向更深处延伸:“我看着黄土发呆,想象是哪根骨头滋养的肤色”(《我们无处安放的老去》),光阴留给我们的是什么?抓不住也留不下,那么该如何面对过往?“如果就此出发,我们必将远去”(《湟水河以东》),“抓不住逝去就紧握一块石头/手心里毕竟有汗液可以问候”(《无题》)。他怎想也想不明白“谁来自生活最低处,谁敲响了反哺自然的门”(《谁》),而“我是站在历史脊骨上的问路人/在灾难中殒没的先民只有骨头诠释着最后的挣扎”。瞬间与永恒、记忆与现实、现实与未来是诸多诗人思索过的问题,也是海青思索的重点。
       但诗歌不是哲学,不一定要给自己思索的问题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也许正是没有答案,诗歌才有了张力与魅力,正如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所说“诗有可解,有不可解,有不必解”;追问也不是逼问,没有必要咄咄逼人,海青的追问往往是隐含在平平淡淡的抒写中,不露痕迹,却引人深思,我喜欢这样的思索,也喜欢这样的诗歌。相信海青在自己诗歌创作的道路上还会开辟更新的路径,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是为序!
 
 
马敬芳
2024年1月15日  于西宁
 
马敬芳,青海西宁人,1965年生,原青海师范大学新闻学院教授。教书之余写作,曾出版过《扶起时光中的倒影》《众神的群山》《头枕昆仑》等三部诗集。
责任编辑: 于诗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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