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南宋诗人赵师秀在其诗作《约客》中提及,在梅雨时节,等候一位到访的客人,但左等右等,客人也没见踪影。除了听听窗外雨落蛙鸣之声,便是在棋盘上落下一枚棋子,闲看灯芯里灰烬落下的一幕幕,至于那位客人,却神龙不见首尾,诗人内心充满了不安与焦急。
通读闫晓光诗集《在人间,爱一首诗》,便有一种相似的感觉。诗人怀揣对诗歌的敬畏,期盼写作灵感不断出现,期待诗神的莅临。源于诗人内心的高标准,他期盼的那一首最好的诗,始终在路上,在诗人未来写作的某一天。在人间,爱一首诗,实际上,是爱写诗的那种感觉,是为写好一首诗辗转反侧,夜不成寐的一股执着劲儿。
诗人闫晓光,是一位公务员,他的工作严谨甚至刻板,而诗歌写作崇尚自由,这两者是存在反差的,但诗人内心却有一股湍流,逆流而动,他在《痒——关于诗的意象》里写到,“痒,在骨缝里//结痂的伤口,安分守己/避而不谈陈旧的疼/一些不安分的字,推波助澜//想起一些人的名字/北岛,顾城,海子”。显然,从这首诗歌里可以看出,诗歌对于闫晓光,有一股不可抵御的潜在诱惑,诗是闫晓光心灵和精神的安慰剂,他有倾诉的欲望,一种不可遏制的抒写的欲望。“骨缝里的痒/汹涌,泛滥/一些字在骨髓里蠕动//紧紧握着的笔,掉落”,某种程度上,诗人的焦躁不安,内心的彷徨与犹疑,恰恰是诗歌需要的,就像《约客》里赵师秀期待的那位访客,诗歌是诗人闫晓光内心期待邂逅的一位尊贵客人。
闫晓光对于诗的迷恋,体现在他对不同风格作品的阅读上。他读中国古典诗词,在他的一首《唐诗》里写到,“守在一扇虚掩的门外,等待桃花开”,这里的桃花,不是艳遇的桃花,它更多是诗人对于灿若星辰中国古典诗词的称颂与赞许。
在《往事》里,他遇见纳兰容若,“一首词未读完/他,未走远”。这是诗人的“幻觉”,诗人以这种方式,表达他对这位历史上著名词人的致敬和膜拜。诗,有时就是心灵层面的海市蜃楼,相信海市蜃楼的人并不是天真,而是褒有对诗的向往,与诗的心灵共振,是诗人走进诗歌精神内核的一条必经之路。
闫晓光也读现代诗,他在每一位现代诗人诗歌里解构着属于每位诗人的心灵密码,《清明,祭海子(组诗)》里,他写到“想起了你,就像你一样/孤独地坐下”,诗人的孤独,是一种痛苦,但更是一种抒写的动力,只有诗,才能舒缓这种孤独。在《泰山,没有泪水(外一首)》中这样写到,“为良心写作/每一首诗都是泰山。”他在诗人马启代的诗歌中,为铿锵气节鼓与呼。而从乡情乡土的地理文化角度,诗人在《我生长在平原,却从未在平原上奔跑——读青小衣诗歌集《我一直在赵国》》中,写出了别有意味的乡愁与神性,“我生长在大平原/却从未在平原上奔跑/一直记着爷爷的话/你再跑/还能跑出这块地儿”。
闫晓光读诗,有着自己独特的感知方式,他能从整体上把握一个诗人的精神属性,并能聆听到文字里蕴含的情感的潮汐,他在《每一个字都在一声声呐喊——读胡茗茗诗集《爆破音》》中写到,“掩着耳朵,读《爆破音》/仍能听到,每一个字/都在一声声呐喊/共振的声波/震碎五脏六腑”。这是对诗人诗学风格最质朴的认知,这种准确的认知与把握,体现了诗人闫晓光深度的阅读在场感。
如果说,闫晓光读各种题材的诗歌,是“临渊羡鱼”,提升诗歌阅读视野,是为自己的写作“退而结网”,那么对于生活的华北平原,尤其是家乡广平县的田野而言,他的《秋之恋(组诗)》便是一幅色彩饱满,满怀乡愁的油画。《染秋》里的“乡亲们用挑剔的目光/按照老祖宗流传的色谱/一遍遍地染秋”既是时空里的自然景色描写,同时也为家乡竖起了一座乡愁的精神庙堂。而《知秋》里的“时光的沙砾/辞别雁阵盛情的邀请/端坐在秋风遗忘的页面/郑重其事地打磨着/生命轮回的脉络”则是将视角切入了秋日或者乡愁的生命纹理,即由外而内,诗人触摸到乡村生活的脉动,写出了乡愁地域文化的深刻内涵。当然,诗人通过《染秋》《知秋》最终抵达了《秋之恋(组诗)》情感的巅峰,抵达了物我相容的秘境,“每一粒成熟的果实/都在赤诚地奉献/而我只能以渴望丰收的心情/以不劳而获的愧疚/献上谦卑之爱”。诗人以谦卑之态,像一位信徒般朝觐皇天厚土,让生养千万生命的土地在秋日里完成了金色的加冕。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诗人闫晓光这部诗集里有不少行吟诗,在《海螺》一诗中,诗人用夸张变形手法,令海螺和诗人产生了奇妙的共振与律动,“我分不清它是海洋里哪一种螺/只是努力地想从壳中掏出一朵浪花”这是对于生命意识的深刻洞察,是生活经验的一种移情。诗人将内在的生命体验,借助海螺,做了一种形象通透地表达,“所有内心柔软的海洋生物/都有一层粗粝坚硬的壳//大快朵颐享用的时候/我的内心开始变得柔软//皮肤一阵阵发痒、变硬/一层壳,慢慢生长”。
虚实结合,敏感与颖悟的笔触,让诗人闫晓光的诗歌呈现出思辨特质,他在《证明》中,以多重并列的方式,叙述着生命旅途中那种抗争、妥协、不屈、隐忍等欲罢不能的感受,绝望与希望并存的生存体验。“一滴露珠可以证明/它滴落时溅起的尘埃/被一双土布鞋/重新,在路面上压实//一缕袅袅的炊烟/证明,不用一声声吆喝/温顺的羊群/也能回到圈中//还需要两行泪水/以足够的热度/证明滴于泥土中的记忆/以及陷于其中的脚印//一个人,正急于证明/自己记着这条路的秘密”
诗歌不仅仅是诗人闫晓光慰藉自己心灵的一种抒写,诗歌,同样可以让他具有“旱地拔葱”的方式,脱离现实规则对于他的束缚。在诗人闫晓光一些超现实题材的诗歌中,我们可以读出他幽微细腻的情感表达。
在诗歌《影子》里,诗人写到,“风从我的身体里,抽出/一根一根骨头//确切地说,抽出了/脊椎骨、肋骨、大腿骨、小腿骨/风慈悲为怀/用我的骨头,为影子/装上一副骨架//影子一直对我忠心耿耿/它一贯的如水之形,如水之势/拉低了我细碎/具体的痛//我和影子,有着同样的骨头/像一对孪生兄弟”。在我和影子的叙说中,无疑存在一种象征和隐喻,忠诚的主题时隐时现。如何令抽象主题具象化,这首《影子》无疑做了很好的回答。
佛洛依德指出,梦是欲望的潜意识反应,梦对于诗人而言,它可以映射某种心灵纠结、精神困境。从闫晓光诗歌《网》的题目看,就能猜测到诗人的内心寓指,“一只小巧的蜘蛛/爬上爬下/忙着织网捕食//午休时,梦中/我变成一只蜘蛛/怎么也织不成自己的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实种种的不如意,生存的忧患意识,都可导致梦境的发生,而蜘蛛能织网,我却不能,这种反差,无疑就是现实生活“纠结”的映射,是现实与理想悖逆发酵的诗意。
《在人间,爱一首诗》中的一些诗歌,能够彰显出闫晓光精神突破的欲望,“大快朵颐”写作的快感。比如《酿》中“那就让一坛老酒/重返,百年枣树的枝头/像一颗枣,汲取日月精华//再让一道道目光/为每一颗枣/文上金丝纹身”这是酒对一颗枣的招魂,是枣对赋予生长的阳光的呼唤,更是一位果农或者酿酒师对于一棵枣树的招魂,而诗人通过《酿》中的象征手法,完成对生命过程的歌吟,完成内心生命激情的释放。
记录心灵的异动,记录隐匿的情感,记录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和博弈,记录心灵世界的困惑与彷徨,内心涌动的焦灼,纷争,不甘,这些都是现代诗人所面临的挑战。而当一首现代诗完成时,也等同于诗人完成了自我的精神救赎。诗人闫晓光,很好地利用了超现实梦境这一艺术手段,从各个角度,展现出他丰富的情感,内心世界的波澜。在《我梦见自己是一棵不长叶子的树》中,“一个恐惧的梦,我梦见自己//是一棵不长叶子的树//光秃秃/被太阳晒/被雨水淋/被大风刮……一个枝杈完整的树化石/在昨晚的梦中,突然发芽”。我更愿意把这首诗,看作诗人心田里的一股清泉,而发芽的树,则是诗歌给予诗人内心开光后的一种“灵异事件”,它意味着诗人一颗诗心在逐渐觉醒,一股涌动的诗意清泉,在唤醒诗人沉睡多年的生活经验。而这种超现实题材的写作,反而是心灵层面最真实的反馈,它令诗人憧憬的与写作灵感的邂逅,变得越来越现实与真切。
亲情永远是人间最美的一道风景,《在人间,爱一首诗》中,诗人闫晓光对于亲情的表达,语轻义重,令人读出心弦上的一缕缕颤音。《默默无语——写在父亲节》里,“沉默的父亲/如同一段/正在修改的文稿中/被删除的文字//号称全县第一笔杆的父亲/已同退休的生活/达成了二十年的协议/对一些事情,守口如瓶//那支曾经被他握紧的笔/也同样,沉默着/任岁月的风言风语/在笔尖,留下斑斑锈迹//我知道,父亲不能说话/他一开口/那些曾经被他写疼的字/就会大声喊疼”。
除了血脉亲情,父亲高大挺拔的人格,一并在诗中得以体现。这也彰显诗集《在人间,爱一首诗》蕴含的人文精神,独立思考的标识。联系后面的一首缅怀诗《痛彻心扉——写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重阳节》,“我握笔的手,越握越有力/每写下一个曾经被您写疼的字/它们都一声声喊疼”更见证了诗人的诗学理想,即“修辞立其诚”,诗歌,终究是修身修为修心的一种文学创作。
从《在人间,爱一首诗》这部诗集看,诗人闫晓光用卧薪尝胆的姿态,用挚诚的语言,用一种开放的视野与心态,孜孜不倦地探究生活与生命的真相,他的诗歌简洁通透,钤印着华北平原地域文化的烙印。当然,从更高的要求看,打开语言的束缚,丰富语言的表现力,从更独特的视角,切入斑斓生活的纹理,纲张目举,从触及表象,点到为止,到捕捉事物的本质,描写生命的景深等,诗人都大有可为。
虽然“闲敲棋子落灯花”,但诗人闫晓光《在人间,爱上一首诗》这部诗集里,还是取得了不少阶段性成果。借用诗人诗作《望》中诗句“天地,正在静下来/万物开始遁形/开始隐去影子/你的身影,比湖水/更安静、更干净”来祝福他,诗人闫晓光,一定会邂逅他心中那位尊贵的客人,诗神也一定会青睐虔诚的朝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