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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哲学的命题里不断建构、解构与重构诗意
——略谈黄金明诗歌艺术特色


  导读:野松,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自1984年3月在羊城晚报发表处女诗作以来,有诗歌作品与评论文章发表于《诗刊》《绿风》《星星》《诗歌月刊》《诗潮》《粤海风》《南方周末》《名作欣赏》《作品》《广东文坛》等各种刊物、报纸和选本,曾出版诗集4部、诗歌评论集2部。

  印象中,我是在本世纪初的一些诗歌论坛上开始阅读诗人黄金明的诗作的,那时,黄金明还很年轻,但已经才华显露,在诗坛上已有了一定的诗名与影响力了。近期,我比较集中地阅读了他的一些诗作,特别是他的两部诗集《陌生人诗篇》和《时间与河流》,而《时间与河流》诗集里的诗作,可以说比较集中地体现了诗人黄金明在过去一段时期的诗歌创作水平。

  在黄金明的许多诗作里,都有“时间”与“河流”这两个意象的出现。而常出现“时间”与“河流”这两个意象的诗作,均是诗人从大自然中吸纳灵气产生诗思,创作出自然与哲学相结合的诗作,诸如《河水在流动中保持神秘》《时间的论据》《某次旅行看见的神秘河流》《制作沙漏的人》等短诗。在诗人的心中,总有一条河流在流淌,这条河流不仅仅是具体的,可见的,而且还是抽象的,神秘的,而抽象与神秘,则与时间有关。因此,时间与河流,已然成为黄金明诗歌写作的重要主题之一。而他的一些长诗,则更是将时间与河流作为一个哲学命题来抒写,如《时间与河流》就是最佳的例子。

  时间与河流。时间是虚的,同时也是实的。而河流是实的,同时也是虚的。时间是无形的,非物质状态,是看不见的,而河流是有形的,是物质状态,看得见的,但是,时间也像河流会流逝,而河流也是时间的隐喻与象征。这种无形与有形,在历史时空里是可以互相观照互相作用的。因此,可以这么认为,时间与河流,其实就是存在与非存在,非存在与存在的一个哲学命题。

  长诗《时间与河流》,似乎更多的是在诗性地述说河流,但河流的向前奔腾,本身就有着和体现着时间的推动作用,也是空间与时间的相互交替和相互重叠。该诗一开头,就给人一种真实而独特的情感体验:“河岸尚未变形,河堤尚未崩塌/河水在白白地流淌。像一支伤心的歌/仍未停息。”在对河流的向前奔腾述说中,不断地通过对河中、河流两岸人与景与物的描写,来不断地抒发与袒呈自己的情感体验:“捣毁蚁穴的人/也几乎毁掉了大坝。你也在日夜奔流/而静谧如树,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河岸上/白雾也在涌动,仿佛溶解的天空/几乎流失一空。而岸边的禅寺和菩提树/不能被目睹,但钟声像水波在扩散/上游不了解下游,而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下游”。在这首长诗中,诗人的怀疑、批判与自我怀疑、自我批判精神不时地像河流的波涛一样流泻出来:“在波涛之外,有没有一个清澈的声音/愿意回答山洪混乱的提问?一颗石子破空而来:/波纹也像旧毛衣上的灰线,在一圈圈地扩散/请不要为往事揪心。没有一棵树斥责树根/也没有河流的下游,为上游感到遗憾”。

  诗歌,其实就是一种具有灵异性的人生经验和心灵体验。诗人的一大本事,就是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想象力,特别是一些比较怪诞离奇的想象,普通人是难以产生的,而诗人却能神奇的产生,这就是诗人具有常人所没有的超验能力了。在《时间与河流》这首长诗里,诗人的灵验之思,就如阳光照耀下的波涛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如:“即使没有舟辑,河流也在自我输送/你既是航道,也是船只。两边的河岸/犹如故事的两条主线,在奇妙的时刻及地点/交叉、缠绕,形成一个圆环、一个圆形广场”。在诗人对河流的诗意建构中,就特别注重对构成河流的物质元素与精神元素的抒写,从而让诗歌充满哲学的玄妙与思辨色彩,如:“观念的水珠/思想的沙粒,经验的淤泥……灵光乍现的草叶/都在虚构一条河流的童年”。在拟人化的写作中,输之以情以思,让人与物,物与情相融相洽,抒情客体与抒情主体水乳交融,且常让诗人的悲剧意识与悲伤情绪浸沉于他的自然诗行:“哦,你也曾孤独/而无法平息流水的孤独。哦,你也曾是成材的树木/一旦离开家乡,就无法返回。日出短暂/像摔烂的鸡蛋,落日永恒却沉入无边的黑暗/谁说覆盖河床的不是泪水。你哭了”

  在长诗《时间与河流》中,我们可以考察出黄金明的诗歌写作,是一种纯粹自然状态的写作,是由通过对自然生态的抒写达至自然心态的抒写,总能从自然现象(物象)伸(深)入到诗人的心象中去,在虚构与实描中不断地将自己的哲思演绎成诗歌:“你没有记忆,也没有遗忘。你日夜不停地流淌/谈不上迷失,也谈不上寻找/谈不上抛弃,也谈不上挽留。你在流淌/谈不上逃离,也谈不上迎送。你一直在那里/但的确跨越了万水千山。你谈不上新生/也谈不上枯萎(新的浪潮在涌起,往昔的浪花/看上去像补丁和注脚)。但你的确无数次死去活来/仿佛年少时被情欲折磨,又在老年/遭遇了更深的爱恋。”“堤坡上的垂柳在模仿河流的形状/卵石的哑默,睡莲的呓语,星星的吟诵/都使你有交谈的欲望。你在流淌也在自语/偶尔也在天亮之前劝说饶舌的河蚌闭上嘴唇。”如此回环往复地推动着自己的心力向前奔赴,在自我建构的二元对抗中不断生发诗意和拓展诗境。

  哲学存在的一个重要意义,就是人们通过体察社会现实,来发出自己严肃思考后的真诚声音,也就是发出自己真诚的评判或曰批评的声音,而这种评判或曰批评的声音,是可揭示存在真相,判定事实美与丑的观点明晰的声音,而表现于诗,则是诗人对现实发出真诚的包含悲悯意识、责任意识的意象化声音。如在长诗《时间与河流》中,诗人就对自然文明因工业文明、城市文明的发展而受到伤害,自然生态不断被破坏不断恶化,而发出了他真诚的批判声音:

  “你瞧,一条河流穿过城市,像忧郁的水池

  跟一百多条河涌联结的网络也被撕裂。”

  河岸成了马路,全由砖石堆砌而成

  河畔没有一株芦苇,没有一只水鸟,没有一捧泥土

  那些丑陋的河涌,像笼中鸟,像残疾的乞丐

  像垂危的病人,像打断腿的流浪狗

  河涌堆积着淤泥、塑料袋、啤酒瓶和烂砖头

  小桥底倾覆着一只烂船。它像一尾死鱼

  像鹿的胸腔被野狗挖掉了内脏

  河边仍种有果、紫荆、木棉及小叶榕

  树木被精致的方砖框起来,这些被囚禁的乔木

  只能往地底扎根,像忧郁症患者

  像误入城市的乡下人,像锁链拴着脖子的狗

  哦,树木多么孤单,被从树林中驱逐

  每一棵都是悲伤的囚徒。你也身陷囹圄

  变成了水库、池塘和粪池。你像蛛网上的野蜂

  被粘住翅膀。没有了流动,爱是艰难的

  但囚徒也是狱卒、镣铐和牢房。被污染之物

  也成了污染源。当手被弄脏,当你的头

  被无数双脏手按入污泥,仅靠眼泪无法清洗。

  当下所谓的城市文明(也就是不完全遵循法治的城市文明)给自然文明带来的伤害——那就是物与人一样,都被束缚起来了,都不自由了。由是可见,哲学,是脱离不了现实,脱离不了生活,脱离不了对现实对生活的体验与感悟的。而作为哲学近邻的诗歌也总是表现它所处的时代,诗意更多的是从现实中来,从生活中来,也就是从对现实对生活的体验与感悟中来。黄金明的不少诗歌,特别是长诗《时间与河流》,体现了他真诚与良知的写作,是自然主义的美学心理与现实主义的批判心理完美结合的诗性表现。

  黄金明的诗歌创作喜欢不断地从形而下走向形而上,如:“作为河流,你栖身过每一道河床/而被各式各样的河岸,犹如异乡人/引发了看家狗的狂吠。/河流像新织成的绸缎/完整而起伏,而波涛像隐喻的玻璃/在锤子的敲击下获得琐碎的意义”,甚至故意制造悖论性矛盾来让诗意的张力得到最大限度的彰显,如“没有一个人是孤岛/也没有一条河流是孤儿,但大海是孤儿院”。这种诗歌写作素养的积淀实非一日之功,这也体现了诗人黄金明在美学方面的造诣之深,他已经有效地将美学中的心理作用融入到他对世界的诗性观察与体察之中了。

  由于哲思常在脑中,故黄金明的诗歌创作,常常是先意后象,最后达理,理情相融,如:“无数艘大船擦肩而过,像陌生人保持着距离/这些建筑在水上的房屋,惯于随波逐流/而像喝醉的舞者”;喜欢以意带象,以象形意,以象活意,以象深意,以象拓意,如:“星光越来越稀疏了,有点旧,仍像钢钉戳穿了黑布袋/风从郊外徐徐吹来,田野的悲伤逐渐平息/你在浓重夜色下拥抱自己,像树,像草,也像兽”。有诗者认为,写诗要少用修辞,用多了会让人怀疑。但我却从黄金明的诗作中得出另一种看法,那就是诗歌写作不妨多用修辞,但关键的是你如何去运用,如何将你的诗思,通过相应的修辞手法艺术地巧妙地表现出来。

  黄金明的诗歌创作,最大的特色就是在哲学的命题里,不断地自我建构、自我解构与自我重构诗意,也就是不断地定义、否定、转折与反正,不断地建立新的矛盾与对立,不断地冲破抒写的封闭性,不断地延伸拓展诗意和诗境。在长诗《时间与河流》里,这种创作修辞手法就运用得十分充分,如:“你一刻不停在流淌,用的是同一种语言/却有无数种声音。说吧,说吧/河水仿佛是时间的喉舌,河岸仿佛是时间的拓片/像钟表上的一段圆弧,但时间之圆/仍无法被目睹和绘制。你也像离弦之箭射向夜空/看着自己在摩羯座和水瓶座之间消逝/唉,那些从外星驶向地球的飞船/也在太空中迷失。如果说时间是一种货币/是否通用于整个宇宙?如果说时间/是铺天盖地的阳光,是否也潜藏光谱的颜料?/时间是激光,是飞去来镖,是劈脸射来的飞刀/你没有被分离而感到了疼痛。谁是/那个在岸上抽刀断水的蒙面人?他蒙着脸/是因为他的脸并不存在?他有清澈的五官/而一再被流水击溃和重塑?啊,那个色厉内荏的人/终于看清握刀的手和刀都是无形的/但又确实存在。”河流在流淌,诗人在自言自语(这是一种敞开式的自言自语)。在诗句的不断演变与前行中,诗人以自言自语的方式,不断地自我设定,自我颠覆,自我毁坏,然后又进行自我建构:“你在言说而没有词语/你在弹奏而没有乐器。你在拆分/而更像收藏”。在抒写中,不断地自我设置障碍,又不断地突破障碍:“你的每一个河湾都像是整体。你没有伤痕/但你是大地的伤痕也是绷带/你是流动的镜子。你映照而不保存/你拥抱而不囚禁。”而这一切,都是凭借着诗人非凡的想象力与思想力这种精神力量,来进行诗意的建构、解构与重构的,就像河流一样,不断地被一种物质力量(可能也是一种精神力量)推动着流向远方,而远方就是河流,同时也是诗人追求的最佳最美的境界。

  黄金明是坚守诗歌抒情本质的优秀诗人,他擅于在哲学的命题里不断建构、解构与重构诗意的诗歌创作表现手法,已在中国当代诗坛独成一格,独树一帜。

2024.04.06

  (注:此文已刊发于《天津诗人》2024年第4期,因版面略有节删)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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