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诘问与抗争:古典形制下的新山水诗
——瘦石别园诗歌印象


  导读:鲁侠客,儿科医生。曾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草堂》《散文诗》《中文学刊》《创作评谭》等发表作品。曾获得第六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提名奖、“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奖、黄亚洲国际行吟诗歌奖,“丁玲杯”散文奖等。

  江阴,是现代诗人刘半农的故乡,也是一座拥有几千年历史的江南名城,诗人那句“教我如何不想她”,令人对这座城市充满无限的憧憬,同时也让居住在此的江阴人,生出自豪之情。

  而瘦石别园的笔名,恰好与这座城市的内蕴契合。瘦石,质地坚硬,而暗含惆怅之意,别园,则有漂泊之意。单从笔名,还能看出,诗人心中强烈的新山水诗情节,即假以山的巍峨,水的灵秀,抒心中之英气豪气,发现实理想落差的慨叹与怅惘

  这样一个笔名的诗人,显然他的内心是敏感纤细的,而且骨子里也不乏“侠骨柔情”。

  按照《文心雕龙》文体论,瘦石别园的诗风,总体可以归于典雅一类。可以看出,瘦石别园的诗歌,深受中国古典诗词的影响,用语典雅,诗歌语言考究,注重意象的深度挖掘。而且他诗歌形式整饬,诗歌内部有着良好的音乐感节奏感。

  我在阅读他的诗歌中,还明显感受到他诗文里鲜明的“士大夫”情节,这里面有对理想的坚守,也充盈着对异化现实的反讽与批判。因此,他的诗歌的基调,既奔放舒展,也有低沉的暗影,在浪漫主义的怀旧风里,他的诗歌褒有锐利的锋芒。

  在当下诗歌追求冷抒情,追求叙事体的浪潮里,瘦石别园以可贵的姿态,坚守传统“诗歌手艺”中的优秀部分,这不得不令我们反思,诗歌技艺潮起潮落“时尚先锋”化下的推陈出新都是可靠的吗?我们是否在大潮的裹挟下,失去了我们诗歌中应有的钙质,我们是否失去了传统诗歌中的一些筋骨,比如敬畏感,锻词炼句的精品意识,比如对于疾速变化的社会发出最诚挚的叩问?

  在他诗歌《废墟》里,“废墟”,作为一个极具历史和现实比对的一个意象,富含时代背景,且包含辽阔的诗意版图。而瘦石别园与废墟的对话,不仅仅局限于两者,而是通过废墟,建立了一个多幕化戏剧场景,这里面有嗡嗡的苍蝇,嘤嘤的蚊子,还有悬梁的蜘蛛,在与它们的对话里,废墟不再是一个“死魂灵”,而是一个鲜活的历史的见证者。

  在诗人笔触下,废墟包括历史的遗迹,也包括诗人魂牵梦萦的故土的老屋,而这两者间最大的交集,是废墟象征的历史文化价值,它对于宏大时空的镜像反衬作用,也饱含关于人类自身发展,社会历史变迁的反思和批判,通过极具穿透力形象的对话,发掘了废墟的诗性价值,诗人完成了“诗性正义”的发声。

  而在环环相扣的诗意里,卑微与宏大对比,崇高和猥琐的对比,理想和现实对比,无不成为这首诗歌深邃广阔壮硕的筋骨。

  此外,作为老生常谈的诗歌语言的形象性立体性问题,瘦石别园的语言,具有很高的辨识度,他的古典形制现代生存意识的文本,令人过目难忘。

  瘦石别园,谙熟诗性的思辨的法则,他的诗歌不是历史的简单描摹与复述,而是借助历史为我所用,建构诗人内心的诗学思想,他诗性思考的关键,在于穿透历史的雾霭,火眼金睛,发现历史社会规律性脉搏心跳,以诗歌的逻辑自洽方式,展示出诗意的斑斓多姿。

  王阳明,是奉行知行合一的心学思想的代表,而在《阳明祠》一诗中,诗人四两拨千斤,他并没有把重心放在刻画王阳明人物层面,而是笔锋一转,把拜谒王阳明祠堂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做了精心的梳理与刻画。

  从花草,苔藓,石墩,到生死,到复活,从桂花树,到飞檐翘角,再到做一个心性澄明的人,从祠堂观看终生膜拜,再到走出祠堂,恍然遇见红灯笼,《阳明祠》里的王阳明,倒像是一个陪衬的人物,而诗人通过精心剪裁,通过拜谒过程的描绘,抒发了关于生存、生命的体验,即开悟得道,善意与美学的诸多启示,最后结句里象征开悟的红灯笼,欲言又止,适度的留白,让《阳明祠》充满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悠远韵味,即点到而止,而语言之外淋漓的诗意,像一口古老的青铜大钟,钟声绵绵不绝。

  除去宏大主题的素材,瘦石别园骨子里的古典气质,仿佛与生俱来,《无染寺》这首诗歌,集中体现了他的诗学思想,即用绘画素描的手法,体现在场感,这首诗歌层次感分明,

  而他对于语言的重视,可以从每一个细节里得到佐证,如,“一只说什么也不走的鸟,像藏在册页中的动词”

  而“一边看着透明的石头在四处打禅,一边打捞泉水里徘徊的天光云影,还一边采撷挂在红樱桃上的笑颜”中的比拟手法赋予了诗歌灵动的气质。整首诗歌,在诗句“而我不像是在背着落日赶回龙泉,是走在了向下流淌的佛光里”里戛然而止,言尽意无穷,《无染寺》的神韵一直萦绕在眼前,禅意深深,诗意袅袅。

  现代诗歌,除了意象结构的精巧,表达的陌生化,更讲究独特的生命体验,诗歌语言之外的启示,通过暗示给予读者更多的思考空间,给予诗歌审美二次创造的机会。

  《在润德菲尔庄园,遇见李白》,诗人通过超现实的想象,实现了对于平面体验的穿越,诗人把李白放荡不羁的诗性气质和浪漫的庄园,进行了恰如其分的渲染和重构,也将自己的开阔的诗思进行嫁接,将浪漫主义诗歌理想与李白豪放不羁的品性进行精神层面的嫁接。

  诗歌语言上,诗人打破常规,将词语顺序重新调配,让物与人对话,物物对话,人与物对话,诗歌叙事有了通灵的感觉。

  如“春风十里,润德菲尔庄园被风雅和侠义豢养,鸟鸣滴翠,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姓了浪漫主义”, “晚樱开处,适合安放不得开心颜的锋芒和内伤” ,“许他狂歌,大笑,长啸,抱住用不旧的扬州月亮,酩酊大醉”这些奇特充满灵性的诗句,翩跹起舞,诗人在词性的活用,错置,重新搭配上,可谓独树一帜。

  如果说,现代诗歌更注重生命体验生存意识的表达,那么瘦石别园这种内外结合,水乳交融的写法,更能彰显物我相融中国古典哲学的要义。

  亲情,是诗歌通常写作中的情感重镇,当然太多的同质化的写作,让诗人写出优秀力作的难度相应增加。瘦石别园关于父母的两首亲情诗写法,则令人刮目相看。

  《清明,我为什么饱含热泪》,是一首清明节祭奠父亲的诗歌。它的特别之处,在于细节的呈现,“童年父亲喝酒的样子,很男人”,让血脉传承的寓意自然凸显。

  另一个镜头是,拄着拐杖的我斜着身子,以免眼泪流下来,此刻上坟的儿子,已近暮年,诗人的儿子搀扶着蹒跚的父亲,但就是这个特写镜头,加重了诗人内心的

  思念之情,给人以刻骨铭心的痛感。

  最后一节,诗人写到,“一瘸,一拐,走向清明以后的空旷,尽管只有一首诗那么小,那么大”,这种刀削斧凿的写作,力度十足,像浪潮剧烈地拍打着礁石。孤独,伤痛,生死终极的意义,都在一首诗里矗立挺拔起来,与读者心灵感应形成共振。

  对应缅怀父亲,诗人的另一首关于母亲的诗歌《致我越来越小的母亲》中,同样在细节中制造了情感的巨浪。失去父亲的母亲,在挂有父亲遗像的屋子里,手握佛珠,口中一直念着阿弥托佛。

  “越来越老的母亲,老得渐像一句经文,越来越小的母亲,小得像一粒掌中珠”。经文佛珠两样东西,呈现出母亲的思念,她内心的挚爱与感伤,而诗人刻画的这种近乎执拗深沉的爱,正是越来越小母亲的伟大之处。

  瘦石别园有着自己独特的诗学理念,即对传统诗歌优良品质的承继,他的诗歌深得中国古典诗歌的精髓,典雅蕴藉方正,注重语言的浑然天成,情感的力道,无论现代诗歌未来走势如何,语言始终是诗歌的筋骨与血脉,这是毋庸置疑的。

  当然,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在面对日益错综复杂的多变的生活现场和社会洪流,如何更有效的运用现代诗歌,结合生命体验,进行个性化的反馈和记录,则是个巨大的挑战。

  单独依靠古典诗歌的传承,当然会力不从心,对于所有诗人而言,如何突破自己,始终是一个痛苦纠结的命题。对于瘦石别园而言,如何下沉,如何更敏锐地透视窥探错综复杂的心灵世界的深井,尤其是异化的现实语境下,人的生存境况的准确描摹可能是现实挑战。

  苏珊朗格说,诗人面对生存困境时,他理应成为自己的主宰与上帝,诗人对于一切幻相,都必须有勇气打破,并在此基础上,不断抵达他内心的罗马。至于罗马的理解,可谓见仁见智了。我认为,罗马是理想的宫殿,但现实永远是一架不容易驾驭的复杂的马车。

  瘦石别园,就像他诗歌《清明,我为社么饱含热泪》中所言,“斜着身子弯腰,竟可让泪水不会流下来”。他有江南书生的理想主义气质,也有侠骨柔肠,相信不久的将来,他会攻克现实中的堡垒。

  写到这儿,我又想起一幅熟悉的画面。瘦石别园在我们相聚时,曾经以灵活的步伐,迅疾的招式,表现出他不凡的武术功底。武术,诗歌,已经成为他骨子里的两驾马车,助力他生活中的冲浪。武术是精神铠甲的外化,而诗歌是他的心跳,不断迸出激情的浪花,令他深情地眺望又爱又恨纷纭复杂的尘世。

附瘦石别园原诗:
 
在润德菲尔庄园,遇见李白
/瘦石别园
 
在扬州,润德菲尔庄园被三月独宠
千年前的一句唐诗,放牧一个人的潇洒奔放
让千亩碧绿的修辞,自由飘逸
 
写满诗歌的大地,大可张扬
每一个来这追春的人,都将是一帧自在的风景
而遇见李白,无疑就是回家
 
那就穿过紫藤,经过王墓与曼邸
沿路的绣球那么美,树下茶田那么香
我知道,诗仙也不愿辜负梦中庄园的美意
晚樱开处,适合安放不得开心颜的锋芒和内伤
适合用一首丰腴,了却遗憾
 
春风十里,润德菲尔庄园被风雅和侠义豢养
鸟鸣滴翠,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姓了浪漫主义
我不得不告诉李白,庙山村不只是上帝的天堂
我与他的乡愁都有诗性烂漫的气质
唯有这里才容得下他的才华横溢
才不会欠他一杯大写意的跌宕,和一壶最名贵的惬意
许他狂歌,大笑,长啸
抱住用不旧的扬州月亮,酩酊大醉
 
之后,泪流满面
不再说寂寞加粗的大唐,更不必散尽千金
阳光会自顾自从叶缝中扑下来
左岸的读书声,自带草绿色的腔调
且由诗仙自己一直豪放不羁,站成千古醉人
废墟
背转身对着你,其实我自己就是一堆废墟
你的残骸放着闭眼才能看见的光,是我意料之外的事
 
我羞耻于不如一只苍蝇,正在修剪你欲飞的羽毛
我甚至不如一只嗡嗡叫的蚊子,它的贪婪在于懂得
在有生之年,将刻在你骨头上的唐诗宋词,一一背诵
有人听出蚊子的叫声像念经
真的还不如那只蜘蛛,可以饿死于荒无
或为最后的美,悬梁自尽
 
我更羞耻于不屑与你合影,我是不甘寂寞的人
有一首诗在来的路上,你连配角都不是
你的孤独,不在往日,不在来世
 
我还羞耻于你苍白地残剩,真想伸出食指将你再一次摁倒
这是我想起故乡老屋之后,一厢情愿的事
 
若干年以后的梦里,刮着风
雨越下越大
我被一个从你骨缝里跑出来的词吓了一跳
那个词对我说:我的名字叫不朽
阳明祠
去阳明祠的路真的很远
远得如世外
云岩,龙场,扶风山
这让人心旗摇曳的名字,听起来就如秘境
 
 秋高气爽,适合抒情
宜远行,宜与万物同享悲喜
且不管万物,静默如谜
 
我坚信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是有心的
这些可爱的石头
会记得无数的碎步轻轻,也会记得我
不肯飞远的山鸟,与夷民为亲
与我唠家常,聊聊山外面的事
又令树木添了几份葳蕤苍翠
 
 
那个石墩是最开朗的
想必是久处幽境,石头也会开花
几朵苔藓,微笑着说着往事
那个睡在石棺中冥想的人
却被享受过阳光雨露的秋草唤醒
朝闻夕死,就忘却了寒霜严冬
重生,原来并不悖逆
 
 
无疑这一棵草是善良的
低在低处,照样可以活成美学
而我总想拾级而上
一览旖旎
这无疑是一种无知的病,也是羞愧的
 
 
扶风山下,曲径通幽
三百多岁的桂花树,飘着香甜
根雕盆景,却又千姿百态
这重整的河山
看不出一丝丝曾经的绝望
飞檐翘角,自由着古朴,率心着超越
把云岩古城甩进了繁华
 
有人在品毛尖,有人在读圣贤
花香,茶香,书香
阳明祠就在这里
享堂洞开,就与先生近在咫尺
时空不再虚空
静默间,我也成了一个有心的人
能把异乡作故乡,这突然的窃喜
我真恨不得马上用微信告诉全世界
唯一不同的是
先生在上
我,在下
 
落日溶金,飞霞料峭
任我变换各种姿势,甚至摘下了劣质的太阳镜
也始终不能看清这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的高贵华美
而身后打坐一般的阳明祠
愈发庄重,清奇,飘逸
如圣境
 
 
声声古琴送我
我像一粒琵琶上的音符
叮叮当当下山
却又遇见芸芸众生
接踵而至
迎接他们的
是两只早就开悟了的红灯笼
无染寺
本以为我已是六根清净的人
一块犹存的院碑,却依在我的心额
像是我内心未曾落下的尘埃
 
游人罕至,春光用不着抖落飞扬的尘土
静得像一首古诗
一只说什么也不走的鸟,像藏在册页中的动词
而几个习惯了赏山喜水的人
一边看着透明的石头在四处打禅
一边打捞泉水里徘徊的天光云影
还一边采撷挂在红樱桃上的笑颜
这看不够的景致,这忘了俗世的人儿
是否就是某种无染的隐喻
 
一个可以容纳一截遗址的地方
内心定是绿色的
在泉水中朗诵春天的小鱼送我下山
而我不像是在背着落日赶回龙泉
是走在了向下流淌的佛光里
 
清明,我为什么饱含热泪
大于天空的悲伤
落在低得不能再低的墓碑上
年迈的母亲带着我们,围着晒太阳的父亲
说今天阳光正好,小草大多安静着绿
虽然这山坡算不得风水宝地
却也适合摆放念想
 
我的沉默大于山坡
然终不及一声啼破的孤独
一个伤痕累累的人,除了回忆就剩下无语的告白
很想为父亲再点燃一根烟,就像小时候
听父亲说长大了的美好
他喝下一口酒,咂着嘴巴的样子很陶醉
那时,我也好像很男人
 
此刻,撑着拐杖的我大煞风景
对不起春山如画,对不起墓碑之外选送的辽阔
勉强向不再发话的父亲鞠了三个躬(我知道父亲不会责怪我)
斜着身子弯腰,竟可让泪水不会流下来
 
真的就想一弯到底,渴求原谅
也尝试原谅一切
只给他读一首从未听见的我写的诗
之后让他看见,我的儿子扶着我
一瘸,一拐
走向清明以后的空旷
尽管只有一首诗那么小,那么大
 
致我越来越小的母亲
佛珠在手中
嘴里喃喃语
我知道,一定是阿弥陀佛
母亲不识字,但很会念经
只此一句
 
阿弥陀佛,保佑我的母亲吧
她不听任何人的劝,像孩子那样
只愿意蹲在挂着父亲遗像的房间
不停地玩转佛珠
不管屋外面的春夏秋冬
也不顾窗外的风风雨雨
 
念出来的阿弥陀佛像唱歌
我也习惯了那种妙不可言的音律
阿弥陀佛,真好听
我相信佛祖与众神一定早已听见
否则父亲不会在镜中一直微笑
而母亲,也总是那么安宁着小
 
越来越老的母亲,老得渐像一句经文
越来越小的母亲,小得像一粒掌中珠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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