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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山水诗:葳蕤饱满的生命意识丛林
——以胡云昌诗集《纸上山河》为例


  导读:鲁侠客,儿科医生。曾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草堂》《散文诗》《中文学刊》《创作评谭》等发表作品。曾获得第六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提名奖、“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奖、黄亚洲国际行吟诗歌奖,“丁玲杯”散文奖等。

  内容提要:中国古典诗词中,山水诗占据了重要地位,无论从创作数量,还是诗人群体看,山水诗都堪称重量级别地存在。而当下中国的现代诗,深受西方的影响,如何从中国古典诗词中汲取营养,如何从唯西方现代诗马首是瞻中突围,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本文以胡云昌诗集《纸上河山》为例,尝试探讨中国现代诗与中国古典诗词的承继问题;中国现代诗写作创新手法;胡云昌新诗集中诗歌写作的意象选择,叙事修辞策略,心灵世界图腾构建,以及个性化的生命体验等。

  关键词:新山水诗,意象,叙事修辞策略,诗言志,生命体验
 

  中国古典诗词中,山水诗占据了重要地位,无论从创作数量,还是诗人群体看,山水诗都堪称重量级别地存在,诗仙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诗圣杜甫的《望岳》、《登岳阳楼》,以及边塞诗人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都是脍炙人口的佳篇,被传唱千古。

  而当下中国的现代诗,深受西方的影响,如何从中国古典诗词中汲取营养,如何从唯西方现代诗马首是瞻中突围,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当然,西方现代诗歌中,对于现代人生存境遇的探求,以及生命体验生命意识的深度挖掘,是值得中国诗人学习的。

  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西方诗歌经中文翻译后诗性损失的部分,被忽略了语言的底色,这并不是原汁原味西方诗歌的模样。但部分现代诗创作者不加理性地模仿,导致中国现代诗的语言走向了歧途,失去了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语言精品意识,而且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含蓄蕴藉,幽微玄妙,天人合一“道”的追求,以及诗言志,对于精神底色的褒扬,对于诗歌创作“格局”“气象”的追求,无疑是中国诗词文化的根脉,中国古典诗词的高光部分,理应被中国现代诗写作者所继承并发扬光大。

  笔者以为,与中国古典山水诗对应,当下新山水诗语言的自觉,体现在承继古汉语洗练的优秀传统,因为没有继承,就意味着无根,意味着背叛,对于腐朽落后的东西,“背叛”,则是一种革命,但反过来,没有足够的汉语言优秀传统的继承,完全以西方现代诗马首是瞻,那是自我阉割。此外,口语诗歌写作,并不是新山水诗所反对的,而是要求有足够的生活经验,生命体验的提炼,包括新山水诗根本性的生命意识,生存意志的内核,这是现代汉诗最基本最具醒目标识的部分。

  山水,只是道场,并不是唯一判断新山水诗必要的外在条件,凡是能够从生命意识,生存意志出发,挥洒出山水内蕴精神的诗歌,都可定义为广义的新山水诗。

  新山水诗要求求真意志,体现诗人是语言的立法师,为时代画像,真实全程扫描记录时代的隐疾与病痛,并从诗性的视角思考及反刍,为物欲化语境下的个体和群体寻找一处精神的后花园。但需要清醒的是,这只是新山水诗写作的“溢出效应”,而不会是新山水诗写作中刻意追求机械地模仿的终极目标。

  本文,尝试以重庆诗人胡云昌新近出版的诗集《纸上山河》为例,探讨中国现代诗与中国古典诗词的承继以及中国现代新山水诗创作手法等问题。
 

  1、从意象出发,恢弘的历史视角,运斤成风的诗意泼墨

  中国古典诗词,大多注重意象提炼,从意象出发,挥洒诗意。胡云昌诗集《纸上山河》遵循了古典诗词这一传统,但继承中有发扬,他的新山水诗,更注重时空感,注重个体生命体验的熔铸,注重从意象中条分缕析,营造粗犷豪放大气的诗风,这在当下现代诗写作中是少见的,体现出诗人胡云昌清醒的文本意识,也体现出他绝不盲从,坚守自己的诗歌美学思想。《纸上山河》中很多现代诗,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纸上山河》中的《在庐陵,怀文天祥》是他整部诗集的代表作。在这首诗歌里,诗人围绕时空线索,从不同角度,凸显刻画文天祥的精神风骨,描绘文天祥的不屈气节。整首诗歌,写得慷慨激昂,荡气回肠。

  他写悲剧英雄的气质,“文天祥,一个精通死亡的人/千百年来,一直在与夕阳对峙/仿佛要把一轮落日,托孤于天下

  他写文天祥个人的荣辱,更写特定时代的荣辱,“那时,山河有疾,药石无效/文天祥背着社稷的废墟呼号,超支了千年的沧桑/他的身影过于锋利,早已刺穿了生死的底线

  胡云昌在恢弘的历史视角与幽深细腻的诗意间找到了一种平衡,他运斤成风的诗意,得益于他深刻的思想,炉火纯青的语言艺术,恣意的想象,三者结合,让这首《在庐陵,怀文天祥》抵达了一种振聋发聩的艺术境界。

  “零丁洋上,南宋崩溃的流水一次次误读了落日/船头上伫立的人,与波涛换盏/与孤帆换帖,为天下的忧患续杯

  “把一个零丁洋扶上马背,追赶一个人忧国忧民的惶恐,追赶那个泛黄的人世/一个人和丹心都不能缺席,否则一首七律就不会完整。

  同样写人物,胡云昌缅怀海子的诗歌,则从惺惺相惜诗人的角度,洞彻海子的精神痛苦以及他的故乡查湾的疼痛。

  “怀宁查湾的山水养着的文字,都有内伤/为三月钉棺。春暖花开里/一个人的孤独,是一枚钉子/把人生钉在铁轨上,让火车开进骨头里

  本首诗,注重时空感的营造,注重夸张手法运用,攥紧海子的那种波澜起伏的情感脉络,胡云昌不仅写出了自己真切的缅怀,更以间接的视角,写出了海子亲人的悲恸。

  “看着山海关的铁轨,穿过大半个中国/把查湾撞了个趔趄,两位老人的白发/在头顶倒退了三步,查湾的炊烟短了三寸”

  对于历史的致敬,让人能够窥见诗人胡云昌阔达的胸怀与秉性。这无意中与《文心雕龙》刘勰所言的“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词采为肌肤,宫商为生气”观点不谋而合。胡云昌在继承与发扬古典诗词的层面,不满足于亦步亦趋,它更有大开大合的视野,洒脱不羁运斤成风诗意的创新。

  这种创新,当然是与他内在的生命意识与生命体验密不可分。同样的意象诗歌,《黄河扎根于我》呈现磅礴大气,恣意纵横的气象。黄河,不仅仅是地理上黄河,更被诗人胡云昌视作精神图腾,被诗人视作民族文化的标签。

  黄河,成为他体内腔脉的一部分,成为他审视民族文化软肋,审视自我短板的一种灵魂的诉求。诗人与黄河肝胆相照,黄河被高度抽象化、拟人化,诗人与黄河互诉衷肠,互吐心声,完成了一曲跌宕起伏的心灵交响。

  “黄河从地图上流进我的血管,就扎根于我的身体/一条大河的源头,位于我的心脏/从左心室出发,河水奔流,没有盲区

  “体外的黄河5464公里,我体内的黄河96000公里,黄河流遍了我的全身,带来人生的汛期,留下一幅精神地图

  注重意象,含蓄内敛与洪钟大吕诗风兼收并蓄,只是诗人胡云昌继承古典诗词优秀传统的表象,而深刻挖掘意象的精神内核,从自我生命体验里熔铸心灵的图腾,从而实现新山水诗凤凰涅槃的蜕变,才是胡云昌现代诗歌写作的追求。

  于此来看,他的《屈原在犁头嘴》里诗句“楚辞自此生发,笔墨横溢/《离骚》引发纸上潮汐”;《冬至日,怀杜甫》中诗句“救命的良药,就该直面病入膏肓的人心/为人间清热解毒,为尘世化痰止咳/让药效入骨三分,嘹亮天下的民心与民声”,都是运斤成风,诗意泼墨的典范。
 

  2、融会贯通,独辟蹊径的叙事修辞策略

  中国古典诗词中语言的精品意识,不仅体现在斟词酌句,谋篇布局中,更是诗人现实生活与精神世界间的“淬炼萃取”的艺术自觉,虽然现代诗更关注人的精神世界,关注个体的生命体验、生存境遇,但几千年中国古典诗词积淀下的语言精华,也理应被传承发扬。但现实却不尽人意,很多现代诗走极端,口语诗变成口水诗,语言松垮,崇低,崇下,忽略语言的精品意识,无疑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得不偿失。但胡云昌的新山水诗,却令人眼前一亮,他有继承更有创新。

  首先是现代诗形式上的创新,《一条河流的十二时辰》可谓他的诗集《纸上山河》的耀眼诗作,这首诗也开创了胡云昌新山水诗的“十二时辰”模式,模仿他这首诗歌形式的现代诗写作者不计其数,甚至形成了“十二时辰”诗歌写作模式。

  在这首描绘茅洲河的诗作里,为了增加叙事的艺术性与趣味性,诗人胡云昌开创性地运用了中国传统的时辰命名法,即将组诗的每一首题目用十二时辰命名。比如“子时:一条极简主义的河流”,“丑时:茅洲河吐出露珠”,“申时:人间准备在一朵浪花上打尖”等等。

  与这首《一条河流的十二时辰》类似,《扬州:一个沧桑的大词》中,胡云昌独辟蹊径,用“运河筑城”,“战火砺城”,“繁华倾城”,“文化厚城”四首组诗,分别抒写出扬州城的四个向度,扬州城城市文脉传承的密码,以一种“向心性”写作,完成了一部摇曳多姿扬州城的塑像。这样的构思,无疑拓宽了现代诗的写作维度,为当下叙事性写作,增添了一种新的视角与路径。

  胡云昌的诗歌语言,与中国古典诗歌一脉相承,他的新山水诗,注重天人合一,物我相融,心有灵犀,注重通过一系列的诗意的渲染,体现诗人的思辨性。他的这种审视,带有强烈的感性色彩,或豪放,或细腻,或者洒脱不羁,或张弛有度,他将自我的生存哲学,生命诗学灌注于山川大河,草木人间,而他独特的诗歌美学风格,离不开他独有的语言修辞手法。

  在早期的一首《被时光打磨过的历下》(组诗)里,他的灵活多变,斑斓多姿的修辞手法,让这首组诗散发出迷人的魅力,令人爱不释手。

  “一枚棋子拼命摁住体内的秋风,像摁住与生俱来的隐痛/对弈的人无视一座江山的谎言,无视一个兵卒的悲愤

  棋子的人格化手法,令万物成为诗人的代言,而诗中的生命体验,因为拥有了更纤细的触角,而彰显出诗意的敏锐与丰满。

  “研骨成墨,卷发为笔。悬笔停满秋霜/抖腕处,一座江山就滂沱于笔锋”。这种胡式夸张手法,司空见惯,多被他信手拈来,运用得炉火纯青。

  “大明湖是一幅侧身而卧的丹青。蛙鸣藏于腋下,无声/左侧的柳,适宜纸上扫雪,右边的荷,盛住了半个济南”,精巧的比拟手法,让吟咏济南的这首组山水诗文采斐然。

  胡云昌的新山水诗写作,带有很深的中国古典诗词的烙印,他对于语言的苛求,达到一种痴境,正由于他不懈的语言与修辞追求,令他的新山水诗,呈现出一种非凡气象。而他的诗歌写作实践,无疑与严羽《沧浪诗话》中的观点,“气象氤氲,由深于体势;意度盘礴,由深于作用”不谋而合。

  胡云昌的诗歌,在继承传统诗词的同时,他的创新,不仅在于意象层面做了精心的提炼,更在语言的锻打,修辞手法的运用上,体现出他独特的悟性与天赋,当然,这种所谓的天赋,也与他多年勤勉的写作实践分不开。

  在《再开一朵,青白江就怒放》中,胡云昌以桃花,贯穿青白江的叙事全过程,桃花成为提纲挈领,统领着青白江的精神内核,诗中随处可见惊艳的诗句,字字珠玑,灵活多变的修辞手法,从多角度呈现了胡云昌新山水诗的灵性抒写。

  “往后倒退两瓣时光,花苞是小情人/将开未开的骨朵,才是最致命的诱惑”

  “一朵桃花打马尘世,途径青白江/祖传的手艺,越桃之夭夭/就越往灼灼其华处盛开”

  “半朵青白江,一瓣鸟鸣声/把桃花养成天籁”

  “书生咳血,人间落红/赏花者被另存为倾听者”

  “桃花一开口,枝上满是四川方言”,“购三钱乡愁成疾的春雨,沽半斤节外生枝的鸟鸣
 

  3、诗言志里的开疆拓土,从历史人文角度重构心灵世界的图腾

  诗言志,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有着很深的历史渊源。最早在《诗经》中就有诗言志萌芽之说,后来在《左转》,《尚书》,《庄子》中都有论述。诗言志里的“志”,有着不同的涵义,它包括意愿,情感,思想,抱负,志向等等。实际上,中国古典诗词文化,已经深深地熔铸了多领域文化的精髓,汲取了诸如绘画音乐建筑等诸多元素的营养。

  中国古典诗词几千年的演变,涵盖了历史政治文化情感的方方面面,它所构建的诗歌整体文化,博大精深,整体成就,丝毫不输于西方现代诗。

  胡云昌的新山水诗,在继承诗言志的同时,也展现出他自己独特的诗学思想。在《刘邦与古汉台》一诗中,胡云昌以古汉台为轴心,将汉高祖刘邦以及他开创的汉家王朝历史地位,进行了系统的诗意审视,透出一个新山水诗人成熟睿智的历史观,“浮土筑高台,将山河砌牢,将人民垒高/一级台阶是苍生,一级台阶是悲悯,一级台阶是民心/高台如鼎,国之重器,刚好放得下一片大好河山/地基夯实,是一层又一层朴实的民间

  而这首诗歌的“言志”无疑透出诗人朴素的唯物主义历史观,诗人将政权与民生的关系,诠释得精准到位。

  同样是历史人物的缅怀诗,在《韩信与拜将坛》一诗中,诗人胡云昌犀利的目光,穿透了历史尘埃,令人看到新山水诗的智性抒写,凸显出诗人严谨细致完美的诗意逻辑,他洞察了个体与历史的关系,“江山才是主体,只有身逢乱世/人才与天下,才能构成险峻的平衡/可用江山养命,不可用天下押韵

  诗人胡云昌还窥见了历史人物韩信的命运软肋,“韩信用旌旗和功名,将自己的归途打了一个死结/江山多歧路,他策马奔腾在一条羊肠小道上/马失前蹄,每一行蹄声都是上好的警句”,诗人将枯燥的历史政治问题,写得举重若轻,诗意盎然,不得不令人对其峭拔的想象力,语言的出其不意所折服。

  《人间词话》作者王国维,对于诗言志,有他独到的见解,他强调诗言志的真性情,“以意逆志”。就胡云昌的新山水诗创作而言,他每一首诗中氤氲的真性情,切入的视角,别具一格的修辞手法,无疑突破了诗言志传统的束缚,抵达一种崭新境界。

  在《碉楼上的眺望长满了青苔》一诗中,胡云昌巧妙地将时间的无限抽象性,嵌入了碉楼的沧桑厚重里,将孤绝冷寂的历史遗存,注入了丰盈的血肉与情感,让原本没有生命力的碉楼,满血复活。胡云昌的新山水诗,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相辅相成,即有“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也有“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胡云昌在这首诗歌里体现的“通灵术”,契合了王国维所言的境界说④。

  “这民国的一件庞大的遗物,把日子垒高/像岁月生长的一枚巨大的骨刺,轻易就戳破了时光/并将岁月积累的百年风雨,全部钙化”,这是以我观物。

  “碉楼就是神灵摁下的一枚长钉/钉住有些动摇的地基,避免宝笺塞/被一阵流寇之风刮走,以此安身立命/扶着它,光阴在古塞内才能站稳脚跟”,这是以物观物。

  胡云昌的诗言志,不仅仅是对传统的继承,更是在现代语境下一种生命体验的延伸与突破,他的新山水诗,既可以在宏观上体察时代的变迁,更能在微观上,嵌入幽微细腻的蓬勃的情感脉搏,整体呈现出大开大合与想象瑰丽的艺术姿态。

  在《把祖国誊写在石雕上》里,他写石雕师的心灵印记,“在石雕上,长城是一枚沧桑的大词,意境恢弘/落日苍茫得正好绝配历史的马蹄,祖国在砖石体内/幅员辽阔,家国不再是无根的虚词”

  他写石雕里蕴含的民族精神的象征与底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用钢条仔镂出烽火台,那些狼烟并没有沉睡/在长城的骨髓里,火种清醒/预备了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这古老的火焰/值得一个国家信赖。一把熟透的火光/能一次又一次,征召一个民族的热血”

  胡云昌的诗言志,成为贯穿诗集《纸上山河》的一道独有的风景线,诗言志,不仅仅拘泥于宏大题材的“家国志”,也有温情脉脉的儿女情长,体现出一个诗人丰富的情感内蕴。

  前者有人文缅怀诗《在庐陵,怀文天祥》,《冬至日,怀杜甫》,也有记录民族文化隐秘符号的《宽窄巷子在川剧唱腔里深居简出》,《滕王阁》等。

  除此外,诗集《纸上山河》还有当代史诗性歌吟,这些诗歌展现出诗人宏大与细腻二合一的诗意构建能力,他的《青山在上》,《从丰收田野采撷的诗行》,《人工天河》等,都体现出大叙事的从容不迫,调度有方。

  上述诗歌,也成为他个人观察时代,记录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于此看,诗人胡云昌,已然冲破了个人偏狭视角,赋予了新山水诗社会广角镜的底色。
 

  4、真切深邃的生命体验,洞若观火的情感透视
 

  中国古典诗词《诗经》中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几千年的中国古典诗词中,真性情的典范写作,数不胜数。

  例如苏东坡缅怀夫人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写得是柔肠寸断;元稹的《遣悲怀》中“诚如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一语道破天机;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更是写得萧瑟凄凉,令人唏嘘。

  悲喜两重天,本就是诗人内心诗意涌动的源泉。欧阳修《蝶恋花》写春日千古名句,也被人津津乐道,“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而红杏尚书宋祁《木兰花》中“绿杨烟处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更是独占鳌头,写出了春意盎然春日的极致。

  以现代诗的理念来看,真切的生命体验,无疑是好诗要素之一。胡云昌诗集《纸上山河》继承了中国古典诗词这一优良传统,加上他奇诡的想象力,精湛的语言,独特的诗歌结构形式,他创作的新山水诗,能指广阔,有丰富的弹性空间、所指清晰明了,尤其是他的爱情诗,令人读后怦然心动。

  胡云昌《爱情国度》(组诗)构思巧妙,新颖别致,诗人将爱情和国家连为一体,令人读出一个宏大而细腻的爱情国度。

  这里有爱情的“政治纲领”,“因为挚爱,我们的国是家,家是国/我们的家,既要民主,也要共和/我们的感情,必须专制

  这里有爱情的江山,“你是江,我是山/我们有社稷/你立土为社,我种谷为稷/我们不拜苍天不敬鬼神,只供奉爱情

  这里有爱情领土,“我和你的爱遍布领陆,领水和领空/上及高空,下及底土,里到内水,外达领海/没有一米是空白,没有一寸不缠绵

  这里有爱情首都,“我选址,建都于你的心脏/我不能一个人,自立为王/有了你的心跳,我们才能建立起爱情的国度

  这里有爱情领海,“以第一次心动作为领海基线,将我们的爱情/向外延伸12海里,包括海床和底土/这就是我们一辈子共同管辖的情感海疆

  在《爱情界碑》中,我们读出诗人胡云昌既浪漫又神圣的爱情誓言,“我们拥有感情的实控线……我们用真爱给界碑描红,为爱情亮色//爱人啊,请以此为界/偷渡越境,只能是爱情的悬崖和深渊/后退一步,才是繁荣锦绣的人间

  胡云昌的爱情宣言,缤纷绚烂,情感真挚热烈而纯澈,在当今物欲化社会,是难得的一股清流,令人读后如沐春风。

  从胡云昌爱情诗可以看出,他对于中国古典诗词的痴爱,尤其是从唐诗宋词汲取的营养,让他的新山水诗,更是如鱼得水,锦上添花。

  在《唐诗宋词里的红豆标本》(组诗),他借用唐王维的《相思》,唐牛希济的《生查子.新月曲如眉》,宋晏几道《浣溪沙.已拆秋千不奈闲》作为题记,将传统爱情象征物红豆,写出了新意,写出了叙事诗新的高度。

  胡云昌将红豆人格化,给叙事诗提供了一种新的表意空间。

  “春风,颤抖了一下,失语成一首唐诗/隔空留白了另一个人的内心,与风月”

  “口衔落日,像含一枚口红/她满腹香艳的心事,流光徘徊/夕阳又如一枚巨大的红豆,转徙天涯”

  “一个人命犯桃花。向南国的一场细雨致敬/移情别恋的人,是前世没有预定红豆的人/再泛滥的修辞,也不能重新命名一粒红豆”

  “一枚汉字因一个人的缺席,推迟了成熟,错过了秋天”

  显然,诗人胡云昌从古典诗词里汲取了整饬复沓的节奏与形式,承继了唐诗宋词斟词酌句语言的精品意识,但诗人并没有止步于肤浅的模仿,在小我层面的卿卿我我,他的真切热烈的生命体验,在他洞若观火的情感加持下,更是对时代的巨变,有了精准的把脉。

  《程家坊村的幸福样本》里他写到,“太阳在一枚硅晶片里,深居简出/阳光坐在一块光伏板上修炼,存储光和热/在程家坊村,太阳能光伏板如一个棋盘/无人对弈,在天地间落子阳光从不悔棋”

  这种人格化的抒写,既形象有力,而又响彻着明朗的声调,诗人胡云昌,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参与到社会巨变的洪流里,侧身而入,完成了记录时代的诗人使命。

  与此类似的诗歌,还有《盆溪村的“流水账”》,记录绿色生态巨变的《十万林海:愚公精神郁郁葱葱》。针砭时弊,为社会不公鼓与呼,是真诗人的一种标签,而能够以一种热烈真切姿态,以一颗赤子之心,讴歌那些为民点亮烛火与希望的“执灯者”的诗人,也是真诗人。

  中国现代诗,正处于一个爬坡阶段,很多西方现代诗人,都从中国古典诗词中汲取过丰富的营养,比如庞德,詹姆斯赖特,加里斯奈德等,这从侧面反证了中国古典诗词的魅力以及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磁石效应。不妄自菲薄,现代诗写作,以一种开放的姿态,一种“扬弃”的方式,借鉴光大中国古典诗词传统,吸收西方现代诗歌的艺术表现手法,先进理念,无疑是中国现代诗良性发展的不二法则。

  诗人胡云昌,多层次多角度承继了中国古典诗词的优秀部分,创造出自己新山水诗劲健,硬朗,宏阔,飘逸,方正的艺术风格,在注重“艺”而忽略“道”的当下,他的新山水诗散发出的个体生命意识,凛然的气势令人敬佩。山水只是形式,而内在对于生存境遇的叛逆,让他的新山水诗,蕴含着强劲的精神图腾。

  在传统与现代的承继上,胡云昌的诗歌无论语言,结构,形式,诗歌的精神底色,都有一定的开创性。当然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胡云昌诗歌在观察社会和个体关系的题材方面,还有待拓展拓宽,在个人际遇与社会时代命运勘察中,还有待挖掘更尖锐的命题,尝试更高难度的写作,抵达生命诗学的理想彼岸。(8167字)

  注释:

  ①王士强:《新时代山水诗的“新”与“旧”》,《文艺报》,2022年11月05日。
  ②刘勰:《文心雕龙》,京华出版社,2015年07月。
  ③严羽:《沧浪诗话》,中华书局,2020年01月。
  ④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10月。

  备注:此文获2024年中华诗词学会,《诗刊》指导,湖北省中华诗词学会主办的全国“诗会黄鹤楼”首届新旧体诗前沿对话论文入选奖。

责任编辑: 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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