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歌最明显的文本特点,是对于生存境遇的聚焦,对于生命意识的关注。而朝颜的组诗《在时间的无尽处》,无疑是一部深度探究时间、生命本质的心灵史。有着鲜明的个体冥想式感悟,她把抽象的时间拆分,并在叙事中,演绎出时间的“隧道效应”,让事件穿越“隧道”后的诗写,呈现出幽深、厚重、隽永的美学特质。
《白色的音符》中的白,一面有时光流逝的现实意义,又有语言之外的寓意,人的心理层面的苍白无奈,有限的生命和无垠的时空对比下的嗟叹唏嘘。朝颜巧妙地把抽象的时间命名为“白色的音符”,开启了时间作用于心灵的全面的解构,从而让“交响乐般的”组诗叙事,有了个性化的标识。
在这首诗中,作为承上启下的角色,朝颜面对父亲时是女儿,面对女儿时,又是一位母亲,这种双重身份,让诗人在时间的叙事中的温情袒露无疑。当面对冷色调特质的时间流逝,这种温情,也起到了暖色调的调和作用。
时空角度下的辩证法是无意识的,但却让诗歌的叙事脉络有了清晰的走向,反而夯实了组诗的“多义性”表达。
如果时间是一把刻刀,诗人朝颜显然在每一首诗里,都精心地“藏匿”了它,这把刻刀,有时也带有刀鞘,还需要朝颜顺势从刀鞘里拔出,并赋予它一定的弹性和张力。
而在《旧物》里,立体的画面,让我们看到朝觐时间这种仪式的庄重与沉郁,在朝颜笔下,时间被涂上特有的颜色,且有鲜明的对比,比如“她曾经坐在棕红色的沙发上,为他编织一件浅色的毛衣”。
在这首缅怀诗里,时间在不同的物件上,镌刻记忆的同时,还把母子情深的主题,一层层强化,旧电视里的交响,旧药瓶里包裹的止痛的谎言,在最后推掉收购旧物的人后,诗歌中的这个儿子裹紧了母亲留下的旧毛衣。
当这几个蒙太奇的镜头掠过后,我们已经在时间皱褶里,读出了思念的痛楚。《旧物》讲述了一个有关缅怀母亲的故事,但就这首诗歌而言,朝颜已经娴熟地建立了时间叙事的法则,并有效地构建了个体生命体验的“历史烙印”。
博尔赫斯对于时间有着独特的定义,“死亡是活过的生命,生活是在路上的死亡”。一个始终以哲学思维定义的时间,在他这里清晰可辨,无论我们承认于否,在诗歌里,我们才有超越现实束缚的可能性,才有可能俯瞰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从《遗忘的草》中,我们读出了忧患意识,而时间在这里起到了界碑的作用。包括河流,花盆中的枯叶,都参与了营造时间这把刻刀锋刃的过程,而朝颜所表达的硌在腰间的疼痛和荒凉,再一次指认了时间之于情感的统治力,她从个体的生命体验,延伸到群体的生命体验的叙说,令人看到了一名诗人褒有的时间的警醒意识。
朝颜的时间警醒意识,可能是下意识的,但在文本里却无处不在,这样的抒写,让组诗围绕一个中心,可以挥洒自如,时刻有靶向与坐标可以依赖。她在对同一个角色母亲的描绘中,采用了不同的抒写策略,令人见证了在不同时间段,个体情感潮汐奔涌的景象。
和《旧物》中母亲不同,《蝉》中是写朝颜自己的母亲,这样的血脉亲情关系,更可能抒写出真切的效果。
《蝉》中的时间,扮演了一个“魔法师”的角色,而母亲患病衰老前后的对比,无疑让朝颜的诗中充满了悲怆的色彩,时间的坐标系,有了三维立体效果。时间对母亲健康的碾压,时间作用于朝颜心理层面引起的微妙变化,时间在针尖对麦芒的母女关系之间产生的融合效应,这三个抒写维度,让诗意有了倍增效应,诗歌的张力也得以强化,以及戏剧化场景的预设,都引人入胜。
读完《蝉》,你能简单地说这是对母亲的褒义和贬义的评价吗?都不是,蝉,在时间的坐标系里,只是修辞的喻体,这首诗是一部“爱恨交织”的心灵史、家族史。它呈现了生活撕裂的一面,错综复杂的母女关系中的纠结一面。
朝颜诗歌里的时间的警醒意识,令她组诗表现出一种“蓬勃”的诗意景观,它让诗歌文本摆脱了写作的生硬感,而前文论及过她诗歌内部的时间色彩和声音属性。这样的抒写策略,让我们看到了生活这棵大树蓊郁葱茏的本质。
而在《雪落有声》里,她的这种叙事策略,令这首缅怀诗表现出哀而不伤但又刻骨铭心的阅读体验。
墨西哥诗人帕斯说,“我们活在遗忘和回忆之间:此刻是受绵亘不变的时间所侵蚀的一座岛屿”。帕斯对于时间的感受,是敏锐真切的。
而朝颜的时间叙事可以变形,以各种存在形式,彰显她对于时间的敬畏。在《空酒瓶》里,时间再一次被朝颜赋予声音,赋予画面感,不仅朝颜,连她的父亲同样表现出对于时间的敬畏感。
思念,怀念,朝觐,一个家族的生命的传承,在空酒瓶这个意象里完成了移情,空酒瓶通过时间,羽化成了一种图腾,一种时间的象征。不得不说,警醒的时间意识强化了诗歌的叙事张力,为诗意增添了一种神秘神圣庄重感。
也许意识到组诗不能一味地陷入沉郁凝滞的风格,朝颜组诗中的《假装》便与《空酒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节奏明快,色彩明朗,带着一点轻松的调侃,但即使这样,贯穿诗歌全部的时间节点,也是有层次有深意的。
《灯火》里的时间,再次被浓缩,再次被朝颜用夸张的手法演绎成生死两面镜子,照亮了祖母的一生。当然,生命作为最具悲剧色彩的主题,总是让人看出它残酷的一面。即祖母在弥留人间的那种疼痛感与幻灭感,那种时间即将被抽离肉身,一盏油灯的灯芯迅疾熄灭时的无力感。时间在这首诗里,充当了“帮凶”的作用。但正是这种残酷的写法,才让《灯火》更具有诗意的冲击力表现力,才更能震撼人心。
在朝颜努力寻找的时间的真相背后,我们也同样在寻找一个答案,即在时间的尽头,我们能看到怎样的一幅人生画面?是欢欣的,还是伤感的,还是两者兼有?一首首缅怀诗,呈现出诗人朝颜的心理纠结,如其说时间是记录生命的,倒不如说,时间是记录死亡的,而死亡的背后又是重生的轮回。
诗歌语言可以是一道闪电,瞬间营造人为的悲喜,但时间的不可复制性,让我们再一次面临生死这对悖论的主题时,会表现出软弱无力,这不得不令我们考虑我们该如何珍惜时间敬畏生命。
《弧光》一改前几首蒙太奇镜头的慢叙事风格,以传统的抒情,以激情的快节奏,抒写对于时间的形而上的定义。无论灵魂,无论蓝光,也无论果子留下生根的核,还是梵语被风吹散,诗人朝颜不再拘泥于从一个具体的事件,去论及时间的内涵与要义,而是通过自己亲历的悲喜,诠释了时间含义。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抓住了人之于时间永恒性的前提,即肉身的离去后,灵魂的淡定与坦然。
在《春风一夜》中用少年象征时间的蓊郁葱茏后,诗人朝颜转身写下了类似“与己书”的最后一首《秋日》,这首诗,是自己对自己的自说自话,也是诗人自己栉风沐雨后写出的关于时间的座右铭。
她写道“除了爱,除了紧紧抱住彼此骨头里的消瘦,我们再无出路”。这像是长途跋涉迷路的旅人,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后,突然发现了一个岔路口,就在岔路口,她发现了最终要抵达的终点的路标。可以断定,爱是朝颜抗拒残酷的时间的法器,也是她的组诗《在时间的无尽处》要抵达的叙事的终点与目的地。
至此,我读出朝颜《在时间的无尽处》炽热心声,她是沉浸于时间的熔炉后,得出了关于时间关于生死体验的真经。永恒性,只是时间的表象,时间有它残酷的一面,也有它温馨的一面。《在时间的无尽处》里,她用复调叙事,诠释了时间的警醒意识,即对爱的依恋,对生命无上的敬畏。
备注:此文获第六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提名奖。
附朝颜诗两首:
1.旧物
哭声渐渐暗了下来
他试图搬动的旧物里,似乎
还含着母亲最后一口呼吸
她曾经坐在棕红的旧沙发上
为他织一件浅色的毛衣
一台老笨的旧电视
在她寡居多年的岁月里
留下低音部的交响
他的手卡在一只旧药瓶里
这褐色的容器,曾经包裹了
一个关于止痛的谎言
他赶不走她的疼
只能看着她一日日变薄
一天天变旧
他挥了挥手
让一个收废品的人失望离去
现在,他陷在一堆旧物中
像陷入怎么也吐不掉的旧时光
夜色来得太快
空下来的屋子轻易就被凉风灌满
他只有裹紧母亲留下的旧毛衣
只有这样,才能再一次
被母亲的双臂环绕
2.遗忘的草
我丢失了眼镜,并不感到悲伤
这时候,正好能够
对世界保持距离和钝感
越是灵醒的目光,越容易撞见太多的
破败与鄙陋。要知道
分岔不仅仅发生在河流的某端
还发生在灵魂与灵魂之间
昨天,我还忘了锁上家门
一个人去到旷野晃荡
遗忘的草已爬上年岁的土壤
这漫长的旅途,赠我一身疲倦
我还在缓慢地老去,定时摘下
花盆里的枯叶,就像摘下
一去不返的梦幻和过往。我知道
会有越来越多的荒凉与疼痛
硌在腰间,硌在命里,硌在
暗夜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