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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陈词觉醒的诗人 ——李咏成诗歌印象


  导读:李咏成,武汉人。现就职于湖北师范大学文理学院,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诗歌作品见于《诗歌月刊》《中国校园文学》《长江丛刊》《安徽文学》《红豆》《今古传奇》《湖北日报》《扬子晚报》等纸媒。获第二届李白杯《中国诗歌·百家》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第二届《今古传奇》文学奖诗歌奖,首届今古传奇中国文学地理创作奖。诗歌作品被《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栏目遴选进行全国直播。
1.
我们深陷一部楚辞,无数次纵身 
都是在重复三闾大夫千古一跃 
——李咏成《南顶,南顶》
 
       自诩“资深工科男”的李咏成正深度享受他的文学时间。
       上世纪80年代初,正值诗歌黄金时期。像很多年轻人一样,李咏成狂热地爱上诗歌。彼时,他在华中工学院(现华中科技大学)就读。作为一名工科生,他开始学习写诗,并与一帮诗歌爱好者组建“华中工学院夏雨诗社”,度过了一段青春飞扬的难忘时光。这可以认定为李咏成与诗结缘的源头,对他后来的诗写产生了重要影响。90年代初,李咏成进入行政,30岁不到便崭露头角,前途似乎一片大好。没想到风云际会,此后不得不多次转场甚至转身,做媒体,办教育,不知不觉搁置诗笔30余年。
       2022年3月,这名“诗歌老兵”携组诗《屋顶》归来,如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之情状,但诗感良好,豪情犹存,诗之纯熟气息让人眼前一亮:瓦片非常明白/一个孤单而特立独行的自己,是/世界上最容易破碎的东西/除了梦。
 
       阔别诗歌许久许久,甫一出手便直抵前沿,李咏成的出现让人惊讶。如果说《屋顶》是李咏成重新出发的起点,那么,两年后获得第二届李白杯《中国诗歌·百家》全国诗赛一等奖的组诗《太白山读雪》,就是诗人李咏成真正阔走返归诗歌现场的文本标志:

我喜欢不落泪的男人眼里的血丝
红墨水标出的,全是重点
我喜欢冷峻,男人本身就是一个病句
冬天的意义深过眼睛,男人的肩膀
是陈旧的房梁,种子被束之高阁
虫蛀的痕迹肉眼可见
——《我喜欢》
 
       两年多时间,李咏成几乎“横空出世”,创作了大量令人耳目一新的诗歌,引起越来越广泛的关注。由此,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龟免赛跑,最先到达终点的仍然是因故打盹的兔子。写诗,的确需要底蕴和天赋。
 
2.
       李咏成的诗自具一种结实而宏阔的气象。这种气象不是词藻堆砌的浮华,更不是不知所云的云遮雾障,而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式的自然涌溢。其写法开放,灵气十足,主要由高度凝炼的叙事或状物起笔,辅以果决且雄浑的神秘气流,最后由新奇的想象力完美托起。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诗人气质。而且,一旦这种气质与谦逊、儒雅、大度等后天修为融于一身,诗的气蕴和格局便显得“卓卓然”。事实上,无论是亲情追忆、游历感怀,还是经验省悟,李咏成的视线总能诗意地超然常态之外,在行云流水之间,让人荡气回肠,毫无阻滞地引人抵达全新的旷达至境。从这种意义上说,李咏成不是一个地方诗人,更像一个胸怀天宇、博览古今的诗歌骑手,本能地与时下流行的地域性诗人标签厘清界线,而成为一个自觉恢复或抢救生命映像的行吟赤子,其贯通历史与现实、地理与家国、个人与万物等多元要素的“一咏而成”,构成了他酣畅大写意的诗性坐标系。
《在函谷关》可以认为是李咏成极具辨识度的代表作:
 
历史是一个卷轴,折叠成秦岭南麓的
一道函。千年的流水是一个邮差
从峡谷中送出一道道捷报或者死讯
拆开尘封的信笺
战国的烽烟依旧缭绕
一头彻悟的牛,先于熊熊战火
把一位老者和一本道德经送达中原
中华的简介被嬴政缩减成五千字
夜宿灵宝,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哪里人
身份证上的地址朝秦暮楚
通往咸阳的古道已不可落脚
过得了情关的人
不一定过得了秦关
风光不二的纵横家们踪影全无
时间像一个鸡鸣狗盗者
早已从我们的十指关暗渡陈仓
 
       以诗写历史,易现败笔,弄不好会深陷陈旧而无以自拔。但李咏成不拘成法,涉险而行,特别讲究开头以及史料的现实诗化,通过寥寥几笔勾勒,历史竟然活色生香,无比形象,让人顿有穿越时空之感。而后又随心所欲地跳出,与现场精妙对接,或感慨时光的无情流逝,或追古思今发出金声玉振之强音,历史感和现实性相得益彰,显示出诗人独特的史学识见和主题驾驭能力。
 
       李咏成的诗染习了浓郁的古风,不是对历史的重复絮叨,更不是浅薄戏说,而是饱含情感和洞见,在思想和技艺上都极富创造性。从文本价值而言,他的一些历史题材诗作,至少在两个维度凸显了方向性意义。其一,将历史与现实或个人境遇深度融通,探索了诗歌重新解构历史且丰腴诗歌内部密度的无限可能。其二,寓情于史,陈情于诗,进退自如。诗人深谙古典诗歌“起承转合”之法,能够率性而高明地返回现场,成就诗歌的温情和厚度。比较典型的是《太白山读雪》。“十月上秦岭,才能明白什么是分界线”是“起”,“太白山顶的白雪铺开一本无字书/我凛冽的家世一览无余”是“承”,“父亲翻越过无数沟壑/弓起的腰身不低于拔仙台”是“转”,最后的“合”顺理成章,感人至深:“父亲因为负重得到一个外号:驮子/那个名字刺穿我整个童年/父亲的身板算不上伟岸/背上堆积的盐巴/却早已厚过眼前的积雪”。
 
3.
       有人说,游历是诗人的另一只翅膀。李咏成借采风之行创作的大量诗歌证明了此言的经验性。频繁的有趣游历遇上诗人思如泉涌的创作喷发期,让人仿佛见到了“李白斗酒诗百篇”式的诗兴流淌。在这些游历诗中,诗人无浮光掠影式的即兴唱合,无应付作业式的轻描淡写,而专注于对某一典型史事的现实转化和个性解读,使诗歌呈现出深邃而悠远的唯美特质。可以提供考量的是他写于英山的《毕昇》:
 
活字如果开口,应该有鄂东口音
 
唐朝是一个雕版。李白狂浪,杜甫拘谨
诗人却走不出枣木的平仄
奏折只能反着贴出来
一片丹心,总是付了流水
 
大别山的黏土,长成大篆、小楷
和山风一样不羁的狂草
宋朝活灵活现,毕昇是一个魔术师
让卞梁的浮华
 
让一个个活字餐风宿露
执拗地行走于
漏洞百出的生活
 
       此诗多用双关和隐喻,将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史与后人命运诗性结合,巧妙且深刻表现了历史的沧桑和生命韧度,是难得一见的游历佳作。可以说,李咏成以其丰富的阅历和沉实的行走,既为应景采风提供了一种有效写作的示范,更为地方人文留下了诗意盎然的另类注解,兼具艺术和现实价值。他在天山,感叹“人生需要经历多少离别/才能像天山一样云淡风轻/若有若无的雪线一次次提醒——/我鬓角的秋风已愈来愈急”;在黄陂花乡茶谷,他发现“通过女诗人阅读一座山,或者一片湖水/约等于阅读一位母亲所有的跋”;在那拉提,他触景生情:“八月,大雁即将南飞/草原写满铺天盖地的告别词/马鞭草,格桑花,金盏菊起起落落/像极了我负重而行的前半生”;在阳新网湖,他顿悟:“大片败荷告诉我:秋天在网中挣扎/而冬天,即将落网/我们是一条鱼/一次次被生活捕捞,成为/一只无形大手中的活口。” 
       诗歌是可贵的历史。当一位诗人深具自觉的历史意识,平庸而陡峭的诗路往往会豁然开朗。“在写作过程中,我更喜欢从中国古典美学和历史典故中寻找诗歌意象,尽力赋予其现代意义。用中国历史和艺术,讲述中国人自己的生命体验,用中国美学思想,构建新时代生命意义的中国版本。我喜欢白描,简单,用大众都能读懂的文字表达内心的感受。”(李咏成在中国诗歌网的访谈)
       由此考察李咏成的创作路径,我们发现,除了一些具有历史元素的诗作,其关于亲情的抒写也因此受惠,历史的纵深性无形之中强化了诗的内部肌理和情感浓度,写法不落俗套,尤重细节,真挚感人。比如他对父亲的追忆:

2006年,七十六岁的父亲患了癌症
我用轮椅把他推到手术室,父亲的身体
像一朵浮云,他的油桶空了
生死之路是一段下坡,不经意间,我把父亲
 
——推进一场暴雨
——《推父亲》

       “推进一场暴雨”是此诗的尾句,堪称神来之笔。既是物象的“暴雨”,也是情感的“暴雨”,还有可能是人生的“暴雨”……
 
       在《父亲的骨灰》中,诗人描述了父亲离开人世的整个过程:我亲手把父亲的骨灰,小心翼翼地/捧进一个盒子,就像用一朵朵白云拼凑/曾经的天空,有一些大块的骨头/依然坚硬,烈火烧毁不了父亲的性格/我不敢漏掉一粒骨灰/就像不敢漏掉余生之中/
每一个做父亲的日子。克制的叙述里深藏铭心的痛楚,情感力透纸背,让人震颤。
 
       他的一批乡愁之作,同样体现了优质的历史基因对诗歌的滋养。比如《老路》,以路的变迁深化乡愁,别具一格:我和从前的距离愈发变得窄小/可是小路走着走着就老了/路边的老槐树,已无力举起一个乌巢。
 
4.
       本质上说,李咏成是一位有着侠士或英雄气质的诗人,诗风传承了古典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双重精神余韵,曾经盛行的纯粹抒情他尽取精华,而无技法上落伍的痕迹。体现于语体特色,是豪放与沉郁陈陈相因的斑斓气貌,是大气袭人、步步悬疑的愉悦审美。他既能通过《一张纸》看透历史谜局:祁山归来,丞相已无计可施/载一豆烛火/任流水决定江山的归属//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张纸最适合托孤。也能通过《砚台》呈现历史新解:用黑色的血写一份奏折/然后决绝地引颈,砚台有时是一座/断头台。更能在日常中赋予《拖把》“一生只写两个字/干净”的格物意义,以《蝴蝶兰》的生存展现凛寒而顽强的生活截面:面对凋零/蝴蝶兰执着地开出/最后的体面。
       作为一种逻辑内化,诗人的英雄情结还更深地体现在其对语言体系的构建,这首《附录》就有突出的表征:

一座以人民的名义命名的建筑群
注定有人民性。早晨八点,人民汹涌而来
担架,轮椅,病号服与白大褂川流不息
一把刀片,不足以取走所有的隐疾
 
医院对面的咖啡小店也有人民性
老少无欺。服务员能把朴实的时光磨出香味
城市的蓝图改了又改,设计者们摇着头
怎么修饰,笔端也无法绕开事实—— 
喝咖啡的人与喝药的人
只隔着一条马路 
 
隐去喧闹,街景被咖啡显影成一片黑白
十八年前我在中南医院送走了父亲 
一位憨厚的人民,死于食管癌
他手术的巨大疼痛,像一杯苦咖啡 
依然卡在我的喉咙 
 
抚摸咖啡杯的花纹,如同抚摸一张模糊
且存疑的胶片,江山秀丽,人民行走其间
医院病例库终将写下所有人的名字 
我们坚守亲情,最后在附录里也不分开
 
人民最后成为一串代码,附一、附二 ……
 
       诗人是语言的魔法师,如同足球场上的神奇教练,精于排兵布阵,总能让每一个球员处于最佳位置,发挥最大潜能,赢得一场场令人目瞪口呆的胜利。李咏成就是这样一位优秀“教练”,他能发现并挖掘每一个词语的诗性能量,即便是一些陈词,一些让人望而生畏或望而生厌的大词、硬词、冷僻词,他都能化腐朽为神奇,让其重焕容光,发挥无可替代的作用,从而以另一种带有强烈反差的陌生化和异质感彰显诗歌魅力。此诗的“附录”“人民”“人民性”均是经诗人点化的陈词或生词,在特殊语境中得以“诗意觉醒”,产生出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可以说,李咏成将一些被固化、窄化、边缘化甚至污化的词根拯救出来,赋予其新的生命,通过精妙组合形成个性化十足的语言体系,有效拓展了汉字的诗意边界,是一种弥足珍贵的诗写试验。
       由此,一批“诗意觉醒”的词根在李咏成诗作中比比皆是,与诗义相互成全,妙趣横生。比如《毕昇》中的“唐朝是一个雕版”、《非常》中的“他是自己的考古学家,凭一己之力/把他的断代史往前推了十几年”、《岳阳楼杂记》中的“幕阜山与洞庭湖张开唇舌/楼宇是一颗皓齿/多少王朝脱口而出”、《月半弯》中的“我和弯月组成一对括号”、《雀戏》中的“我们是孤独的边张,无依无靠/一只被激素催肥的幺鸡/逃不脱被吃掉的宿命”、《书柜》中的“巴山夜雨喂饱一条河流/路过枫桥的人/背影是一张插页”、《天空是一个村庄》中的“天空是一个村庄,偌大的月亮/是一个小小的空巢”、《造字》中的“器物也是笔画,一个摔碎的酒瓶/用点点点点,完成对生活/不可描述的描述”以及在《在函谷关》中的“历史是一个卷轴”等等,用词奇崛,极具想象空间。
让陈词觉醒,回归诗意,《老家》中的一个片断让我印象犹深:
 
回到老家
就像从缤纷的互联网时代
回到一张旧报纸
新闻标题依然轰轰烈烈
内容可有可无
风中的土坯房子
像报纸的某一个版面里
皱巴巴的插图
 
       诗人直接以借代或比喻代替意象,绝少修饰,也不过份铺垫,就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产生灵魂呼应,简洁明了,以一当十,诗意不降反升,张力乍现。这似乎是李咏成的独门绝技,有点类似“于千军万马中直取上将首级”之本领,让人阅之叹服。我由此想到他的工科专业,似乎为他的诗写提供了某种神秘的通道。他学的是材料科学,常常在实验室里把金属做成试样,切割,打磨,抛光,腐蚀,然后用高倍电子显微镜观察金属的组织结构,分析其与金属性能之间的关系。对于李咏成而言,诗歌其实就是他的语言实验室。他自己也坦陈,材料学家所做的工作,不过是通过材料成分的改变,经过各种工艺的加工处理,来改变金属的性能,造出更好的产品。诗歌大致也是如此,诗人通过创新的语言,陌生的意象,新奇的角度,创造和改变文学新的审美属性。
 
5.
       经历了生活的起伏和激荡,也见识了城市的钢花和焠火,李咏成重拾诗笔,与其说是“梦”的现实延续,不如说是心灵的昄依与静养。正如他所说:“诗歌的时代意义,除了文化艺术价值,最重要的其实是自我情绪调剂的一个出口,以此达到与读者的心灵共情,共同通过诗歌纯净灵魂,世界也就美好了。”他的写作没有功利的野心,有的只是尊重内心原始的感悟和冲动,始终坚持“我手写我心”,相信会给自己和世人带来更多的惊喜。他有一首《茶悟》,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面对一截剖开的段木,我对树有了
新的认知。它有极大胸怀,沉默的躯体内
流淌着河流,绿植、小鱼和鹅卵石
以及明清窑工留下的衣钵
所谓的水深火热不过是片刻沸腾
一生的闪耀不敌一豆烛火
 
       “所谓的水深火热不过是片刻沸腾/一生的闪耀不敌一豆烛火”,这是诗人对茶树的认知,也是对自己过往的省悟。诚然,以诗为媒,从心所至,畅意人生,何其幸之!
 
2024年11月12日于黄石松林尾

李咏成,武汉人。现就职于湖北师范大学文理学院,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诗歌作品见于《诗歌月刊》《中国校园文学》《长江丛刊》《安徽文学》《红豆》《今古传奇》《湖北日报》《扬子晚报》等纸媒。获第二届李白杯《中国诗歌·百家》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第二届《今古传奇》文学奖诗歌奖,首届今古传奇中国文学地理创作奖。诗歌作品被《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栏目遴选进行全国直播。
 
 
责任编辑: 于诗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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