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通不久的微信上,我一一品读了湖北作协会员、鄂州市作协副主席方远志的一组写乡村生活与特定物象的《方远志的诗歌》,如《稻香飘过》、《在新湾村的田野里吹风》与《一株月季》等十余首,回复了“感觉很好,诗质地很纯”。次日,又细味了他发来的一首《范墩一日》,亦回复了“余味,在诗尾”。我以为诗人、作家方远志给我读过的一些诗已经拥有“质地很纯”与“余味”,就值得我这个品读者谈点一己之见——方远志的这几首诗:质地很纯。
纯真感怀——《稻香飘过》:起身的一刹那/稻子颤栗 镰刀暗淡 远处人影绰绰/站在丰收的稻田中间茫然无措/扶犁的模样怎么看都觉得生涩/摆拍的姿势没有一丝美感/嘻嘻闹闹的场面抖落了农人的辛劳//一时光倒退 想到了赖以为生的困窘/那时候的骄阳正烈 布满时光的罅隙/蛙鸣蝉歌 蝶舞蜂飞/俯身握穗挥镰 每一步都能丈量大地的厚重/清风入脸 清茶入喉 多么美的画面抬头满是收获的喜悦 夹杂希望的憧憬/ 一甩手汗水掺满咸腥的味道//多少年过去了/一提到那个劳作的场景/我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在第一诗节里,方远志就飘过的“稻香”而暗示了得之不易的艰难。而一些人“摆拍的姿势”与真正“汗滴禾下土”的农夫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以至于让“稻子颤栗 镰刀暗淡”。诗人抓住这种“嘻嘻闹闹的场面”,就是为了倾诉“农人的辛劳”与追索种田人在“骄阳正烈”时“赖以为生的困窘”之困苦。“农人”的那“俯身握穗挥镰”里,“每一步都能丈量大地的厚重”之“厚重”,亦体现了种田人不畏艰难之纯质心灵的“厚重”。当然,也让读者在“稻香飘过”的“收获的喜悦 夹杂希望的憧憬”里,随着“我”这个曾经的种田人而悄悄地“潸然泪下”之“厚重”感。不用说,“我”作为亲历者、旁观者的有个体深刻体验的“泪下”,是那些“摆拍”者难以体验到的“泪下”。其间,留给人感悟东西很多——当然,诗的无限张力与魅力,肯定是“很多”里最闪光的部分。
《稻香飘过》,贵在纯洁真挚或纯朴无邪的纯真感怀,一如李白“白鷺之白非纯真,外洁其色心匪仁”(《夷则格上白鸠拂舞辞》)的那种纯正或纯一,也似“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杜甫《登岳阳楼》)之“涕泗流”的纯真情怀——杜甫晚年景况是凄清落寞的,但他心里装着的还是家国。我以为方诗的“一提到那个劳作的场景/我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之“潸然泪下”,应视为诗圣杜甫“涕泗流”之再现(相同)。除了这种富有艺术力量的“再现”外,还有杜诗中所没有的此情此景与彼情彼景的艺术性比照,或是一种十分强烈的思辨式对比(相异)。方诗的这种比照或对比,应是最值得我们十分看重的地方。
此诗,有三个诗节。诗人所布排的不同场景的挪移、场面的更叠与“我”之观感的变常,也自然烘托了“我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的纯朴感怀。对此,我们可用唐代诗人李商隐的诗以示:“此情可待成追忆”,也可用笔者的话以示:天人共纯情、万物同“泪下”。
纯素诗境——《在新湾村的田野里吹风》:陌生的地方也有熟悉的风景/一样无垠的油菜地/一样刷黑的柏油路/一样高大枯枝上巨大的鸟巢/一样三层楼高的村小学/一样桥边港下浣衣的女子/连天气都是一样的/ 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我有些微热的身上/紧邻机场的一旁是待拆待迁的村庄/试图用温情 留住久未谋面的人/举家迁徙,多么痛的领悟/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不是流浪/这些房屋带着几辈人的体温 会在某一刻倾塌/我能想象到的难舍难离/人间烟火 在别处升腾/新湾田野吹过的风 离春天很近/突然让我有了异样的感觉/我深信从此来一场勇敢的嬗变/将我们滚烫灼热的内心点燃
纯素的诗歌,通过生动的意象造出纯朴的诗境,再由诗境传达诗人的情感与思理。
一句“陌生的地方也有熟悉的风景”,创新了诗人汪国真“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就为了将所要描绘的“陌生”与“熟悉”——“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两个地方营造出一个纯素诗境,暗示着诗人的情感与思理。可以说,方远志的这种艺术组构里也就有了我们通常所说的将一个意象(“从一个地方”),叠加在另一个意象(“到另一个地方”之上的意象叠加。这样的虚虚实实的层叠意象,能悄悄地让我们摆脱一些常规的思维进行跳跃式联想、想象,进而可以找到诗之意象叠加间的一种十分微妙联系。由是,我们就会接受方远志暗隐着“陌生”与“熟悉”的六个“一样”(均含意象叠加),甚至还会在妙悟“连天气都是一样”之“天气”意象之时,深深地领悟诗人创造了独特诗境的神来之笔、引出下面“举家迁徙,多么痛的领悟/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不是流浪/这些房屋带着几辈人的体温”之若干感怀诗句的铺垫之笔以及“我深信从此来一场勇敢的嬗变/将我们滚烫灼热的内心点燃”的点燃情厚意深之笔。
白居易的“闲中得诗境,此境幽难说”(《秋池·2》之“诗境”,意在诗的境界、诗的意境,诗中所要表现的意境与富于诗意的环境或创作诗歌的环境等。方远志《在新湾村的田野里吹风》的“诗境”,可以说是写诗时的场景,也可以说是“我”心中所想的心境和感受。在我看来,“我”的这种“心境和感受”,正合“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庄子·刻意》)之纯粹而不杂的“纯素”或纯朴诗境。诗中,方远志为了这种纯素诗境,动用了让人眼前一亮的可入心入魂的诗家语。如“试图用温情 留住久未谋面的人”、“多么痛的领悟”、“这些房屋带着几辈人的体温”、“勇敢的嬗变/将……内心点燃”等,强调的是离开热土的纯朴、墩厚的农民与诗中的“我”或诗人对“举家迁徙”的赞佩与钦敬。
纯厚理趣——《一株月季》。诗歌中的纯厚理趣,深藏着的义理情趣或思理情致。
宋代的著名文学批评家包恢曾说“状理则理趣浑然,状事则事情昭然,状物则物态宛然,有穷智极力之所不能到者,犹造化自然之声也”(《答曾子华论诗》),特别强调了说理、叙事、状物自然和谐、鲜明生动,能感发读者的审美情趣。他的这种有关理趣的说法,一如清代思想家、文学家王夫之提倡的诗歌应“亦理亦情亦趣”(《古诗评选》卷五),表明诗人在创作或表达思想时,应该将理(道理)、情(情感)和趣(趣味)三者有机结合,而不仅仅是注重理性的部分。在方远志的诗艺词典里,有理趣的诗不排斥说理,但不能随意用抽象、直露的理语入诗,而要用具体生动、自然和谐的淳朴理趣去表达诗中的思理情趣,只有这样才能蕴有思想的深度与艺术的感染力,进而引起读者的心灵共鸣。他的十四行诗《一株月季》,在这方面可说是作了一番有效性尝试:
路旁的一株月季很惹眼
枝头挂着三色花
深红的那朵骄傲的仰望
仿佛在向路人炫耀它的艳丽
粉红的那朵不甘示弱
尽力向外伸展
唯有纯白的那朵
还带着花苞
害羞的躲在丛中
半月之后
深红已谢 暗淡无光
粉红的失去血色 无精打采
唯有浅白的那朵
慢悠悠地绽放
月季有了“三色花”,本身就“很惹眼”。我以为最惹眼的,应是方远志发现了“三色花”里所潜在的纯厚理趣。这就是说,一株月季的“三色花”为人尽皆知,而深藏着的理趣只为方远志一人所知。
那么,方远志知道了什么样的理趣呢?
从表面上看,方远志知道了“三色花”不一样的前因后果与前后不同的发现——
属于“前因”之“很惹眼”的展示里:那“深红的”在“骄傲的仰望”,并“向路人炫耀它的艳丽”;那“粉红的”,紧跟其后,“不甘示弱/尽力向外伸展”;那“白色的”,在其他的花绽放、展示自己之际,却不赶趟儿地“带着花苞、害羞地躲在丛中”。
属于“后果”之“半月之后”的展示里:“深红已谢 暗淡无光”、“粉红的失去血色 无精打采”、“唯有浅白的那朵/慢悠悠地绽放”。
从月季“三色花”之花开花落的自然规律上看,花儿先后的绽放、展示是自然而然的,恰似冬去春来、朝朝夕夕、日月经天等自然现象,不足为奇。就是在这种不以为然的“不足为奇”里,方远志却不露声色地暗示着“三色花”之外的非自然存在——即“三色花”的三种不同的存在,类似于社会生活中三种或多种人或事、人或物、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与人等不同形式的存在。所有读过《一株月季》者,都可以由“三色花”联想到自己所熟悉的人、事、物,甚至还可以将“三色花”的因果呈现,悄悄地代入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万情万感之中。
理趣的潜藏,是此诗最值得赞叹的特色。方远志只让几个表达“三色花”的特征的词语,如“惹眼”、“骄傲”、“炫耀”、“不甘示弱”、“害羞”、“慢悠悠”等,就让理趣深藏不露,可看着是诗人方远志创新诗歌的本事。当然,还有一点不可忽视的是此诗的用语,不像前面的《稻香飘过》、《在新湾村的田野里吹风》那样随意铺展,显得很简洁。说真的,我很喜欢《一株月季》一诗的这种有节制的简洁。
眼下,一些诗人、包括有名气的诗人失去了对诗歌艺术的敬畏之心,或大玩诗歌修辞、故弄玄虚,或慷慨陈词、长篇累牍,或水清无鱼、索然无味……把诗歌所需要的自然艺术特征忽视了。我觉得在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台”的热热闹闹里,静下心来品品诗人方远志的《稻香飘过》、《在新湾村的田野里吹风》、《一株月季》以及“任清浅的时光 一点点/从身上滑过”(《范墩一日》)等诗中的“质地很纯”与不一样的“余味”,应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2024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