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黑小白的家乡位于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临潭县,他的诗集《黑与白》的封面设计颇有意味。简单的黑白二元对立色彩就饱含抽象的寓意:波浪曲折线条的黑色令人想起高原的厚实、沧桑与冷峻;空旷绵延的白色又令人想起漫长的冬日,一望无垠的雪野镜头。可以说,甘南的地域与乡土抒写,题材上本就暗含着一种神秘,这种神秘,不仅仅关涉自然地理的神秘,更关涉地域文化与心灵密码的解读。
一、自然与心灵的碰撞,生存境遇里的悲欣交集
黑小白深谙画面感,细节刻画是夯实诗意的重要手法。他的诗歌多采用白描,充分利用画面的纵深,词语的多义,营造出在场的抒写。而在场的抒写,就保证了诗歌的坚实丰盈、质朴真切的质地。
在诗集开篇《辽阔的事物》中,诗人的视角在深秋的甘南不断切换,而地理的甘南与心灵层面的甘南不断融会贯通,形成饱满的诗意。同时诗文中潜隐的色彩也是一种锦上添花。
“深秋的甘南,庄稼都已收割完毕/雪安心地落下来”,白色的雪,给辽阔第一层释义。“但这雪,总会化掉一些/裸露出枯黄的青草和秸秆”,枯黄的青草与秸秆,这是辽阔的第二层释义。“在清扫院子时,我看见/花草遗落的种子,长出了嫩绿的新叶/这小小的叶子,它所呈现的生机/和我怀念的草原,一样辽阔无边”,嫩绿的新叶,这是辽阔的第三层释义。在三种色彩的描绘下,这首《辽阔的事物》所饱含的生长、生活、生命内涵的寓意,就水到渠成了。
如果说《辽阔的事物》是散点聚焦式写法,那么《落日》则是利用透视法则展现出诗人内心隐匿的情感。黑小白将“落日”这个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进行了对比互文的处理,“更多的时候,我看着落日/一点点地被夜色扯到青山背后/像身不由己的我们,被时光牵引着/逐渐失去光泽,消失在黑暗中”。
诗人对于生存境遇,对于人生的悲欣交集有着切肤的体味,而正是通过“落日”这种自然现象,引起了诗人内心深处的共鸣。这种共鸣带着由此及彼的联想,在移情处理后,诗人从落日里颖悟了生命的轨迹,命运的吊诡。落日是一盏明灯,给予诗人心灵层面的烛照。
“每次,目睹落日的离去/我都会在深夜里盼望一场白雪或大雨/想让心底的悲伤隐藏得更加深沉/抑或濯洗得更加清晰/这样的我,仿佛才能继续生活/像落日积攒了勇气,重新普照万物”。黑小白这首诗里的冷色调白雪和暖色调的落日,有着鲜明的对比,这种色彩辨识度,恰好折射出诗人内心情感的湍流与脉络,这种色彩的对比,或许是诗人下笔的“无意识”,但正是这种“无意识”,反而促成了诗意隽永的味道。
黑小白这部诗集中,有关雪的诗歌占有很大比例,它们既是自然现象,也是时光与命运的隐喻。在甘南高原,高海拔,雨雪天气常见,而诗人笔下的雪在不同的语境中,也体现出或轻盈或沉重的诗意。
《雪中的父亲》让我们看到雪的寓意的变幻多姿,“大雪。父亲走在前面/这么多年,他一直替我遮挡风雪”,这里的雪,是诗人成长中的藩篱。“轻若浮尘的雪粒/压沉了他挺拔的身子”,这里的雪,是自然和生活两重寓意的雪,它们让《雪中的父亲》具有了命运之诗的色彩。“雪下得太大,太多/我年老的父亲,还没来得及抖落/上一场雪”,这里的雪,则是命运生活重负的象征。父亲,在一场场大雪中逐渐走向衰老羸弱。
《深秋的九月菊》写到,“母亲说,九月菊会开到雪飘来的时候……我们把大丽花的根深藏在土窖中/闭口不提看不见身影的九月菊”,这里的雪和九月菊的关系,映射着强大的自然与生存境遇的互文关系,九月菊是生命脆弱的象征,而雪是藩篱与荆棘的隐喻。
与此类似,诗歌《盐》中的白色,同样具有极高的色彩辨识度,它是另外一场意义的雪,“母亲的白发比盐还要洁白/我假装不知道,饭菜里盐多了还是少了/但无法拒绝,母亲这些年吃过的苦/慢慢地沉在生活里/结成厚厚的盐”,这里冷色调的“白发”,同样加深了命运之诗的底色,让这首诗有了沉甸甸的份量。除此外,《梅花笺》中“大地静默,怕自己的辽阔/仍不足以安放众多的洁白,以至于/分不清先落地的是雪花还是梅花”,甘南隆冬的画面感,生命的羸弱,自然的威力,都跃然纸上。
雪,成为诗集《黑与白》独特的意象,它是诗人情感发酵的窖池,这种冷色调抒写,自然与心灵的碰撞,反而成为诗意“炙热”喷涌的泉源。
二、甘南深情的歌吟,广袤乡愁丛林里的赤子情怀
出生于甘南的黑小白,对于家乡怀有浓厚的情感。雪域,高原,湖泊,草甸等一系列当地元素,对于他的成长有着深深的烙印。他的诗歌呈现的辽阔,拙朴,醇厚,无一不是乡愁的外化体现,而外在环境与内在心灵相互交织的诗歌文本里,我们能够读出浓郁的生命意识。它包括欣喜,忧患,憧憬,悲伤,隐忍,抗争,妥协,坚韧等不同的主题内涵。
《雾》可以看作命运的象征,诗人首先发出了诘问,“我闯进一场大雾/不知道要去哪里/这混沌的尘世/没有边际/山川都被隐去”,但人生正是一场场大雾中的突围,是在困惑祛魅中心灵和精神的成长过程。对于诗歌而言,“我是谁,要去哪里”是个永恒的话题。诗集《黑与白》中,这种不依赖细节刻画而纯粹心灵诘问的诗歌并不多见,但却是黑小白下意识写作里的一个亮点。他在这首诗歌中做出了自我解答,“我们都在等待/等万物/像我爱过的那样清晰”。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这里的还乡,更多指向心灵精神层面。黑小白诗集《黑与白》的题目,暗含了一种二元设问,一种寻找终极答案的叙事理想。他的很多诗歌,从不同侧面给出了答案。
诗歌《美仁草原》诗意幽深辽阔,“多次路过美仁草原/多次被这里的风吹走奔波的困乏……坐在山坡上/任凭有些凉意的风吹起衣衫/吹起我们之间的长谈”。在美仁草原,黑小白敞开肺腑,倾吐命运的沟壑以及心灵的暗影,这时草原成为一种象征,成为诗人眼中挥之不去的情感的记事本和寄存地,“这是美仁草原上最暖的风了/更多的时候,它冷得让我心生绝望/仿佛这广袤而苍凉的草原/把所有不甘和艰辛聚拢在一起”。
从原点回到原点,最终诗人还是从美仁草原找到了治疗心灵暗影的良药与处方,“牛羊在更远的地方吃草/它们不懂我们的谈话,我们却一次次写到/它们的从容和对生命的热爱……还留在美仁草原上的牛羊/也该回去了/那个放牧的人,正在风中歌唱”。这首诗又令我想起《黑与白》整部诗集的色彩辨识度,《美仁草原》的冷暖色调,更多是内容上的。诗人对于美仁草原的塑像,正是甘南这块广袤土地的诗性写照,它贫瘠而又富饶,辽阔而又孤独,它也是诗人赤子情怀的牧放地。就像诗中那位唱歌的牧羊人,黑小白正是在这块聚拢艰辛和不甘的土地上,与自然万物对话,弹奏出一曲曲动听的心灵之歌。
甘南大地自然镜像与诗人心灵镜像的结合,让诗意葱郁蓬勃,两者互文交错的抒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两面镜子,相互折射,完成了大地与心灵的交响。这种抒写,不再是个体私密情感的范畴,而是上升到一种公共话语的范畴,它体现出甘南这块大地的精神属性,而不单单是自然属性。
诗歌《九月的忧伤》令我想起了法国著名画家米勒享誉世界的油画《拾穗者》,只不过原来《拾穗者》中的三位农妇,换作了诗人的母亲,“母亲在地里收获果实/庄稼掩藏她的身影,但我并不感到惶恐/母亲就在它们之中”。
秋日是甘南大地的丰收之际,本该是喜悦的一刻,黑小白在诗中还是掩饰不住忧伤,这种忧伤关涉衰老,离别,生命的更迭,“我们歇息于田边/秋天即将转身而去,那么多的草木/正要送别自己的孩子//我枕着青草睡去/母亲的目光里盛满我不曾察觉的忧伤/——我们终究会分开,像九月的两株麦子”。对母子关系的歌吟,也间接完成了对甘南大地的歌吟。这首诗歌,由于它对于命运的洞彻,对于生命更迭的忧思而具有了厚重底色。
黑小白对于乡愁的解构,不仅拘泥于草原,也关涉河流湖泊,辽阔的地理版图与心灵版图水乳交融,构筑起一幅幅极具地域特色的版画,它们线条清晰,情感深沉内敛。如《夜过洮河》里对于诗人心灵归宿的描绘,“像我们一路奔波,终究没有留下痕迹/最后的我们,在灯火里选择了沉默”。如《把湖泊装在心里》中冶海丰沛的故土情结的展示,“这么多年/它静默在群山之间//像一滴背井离乡的眼泪/堵在高原的胸口”。
三、淬炼与萃取,悲天悯人的情怀
甘南是一块神圣淳朴的土地。生活于此地的黑小白,无疑会受到地域文化的影响。这部《黑与白》诗集里,情感叙事诗歌占了很大比例,它们有着共同的醒目标签,即静谧,安详,温情。
在《地标》中母亲与中山桥两个地标的抒写,互为镜像,“母亲站在中山桥上/她并不知道这座铁桥是兰州的地标/也不知道黄河的名字”。这是一位再平凡不过的母亲,但这位母亲的言语却不平凡,“她仅仅说了句——/只有这样大的河,才能有这样大的桥”。
诗人善于调动生活经验,转移视角,将母亲遇见黄河与中山桥,母亲日常过桥收割庄稼两幅图像,做了不同寻常的对比,而这种对比,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地标的意义,“仿佛在山林中,看到小溪和木桥/而她,要去河的那边/收割一片金黄”。“金黄的收割”,是点睛之笔,母亲有了一层象征的光环,勤勉劳作的母亲,因此成为真正的地标。这种“言外之意”的收获,更是诗性建构的“溢出效应”。而且,诗人的母亲不再独属于诗人自己,她被烘托出来的形象,让她成为天下母亲的代言人,从而具有了更广泛的象征意义。
互文对比抒写,构成了黑小白诗歌创作中的一种习惯,它往往通过具体细节,放大一种情怀,营造出伤感或喜悦的情境,正是这些血肉丰满的细节,令人窥见诗歌中的悲悯,温情,包容,豁达以及善义的脉络纹理。
《报纸》是诗人写作生涯的回顾,在这首诗里,黑小白与父亲之间心有灵犀的共鸣,感人至深。父亲,成为诗人成长的见证者和呵护者,这首诗不仅写出了亲情温度,更写出了一种精神的共振。“我看到/字里行间/二十几年前的一个少年/一路小跑//他在学校对门的邮政营业厅里/拨通邻居家昂贵的长途电话/告诉父亲第一次发表文章的消息//现在父亲和这张报纸都老了/我再也没有告诉父亲/我又发表了很多文字”。
甘南这片广袤的土地包含着戈壁,草原,高原,湖泊,峡谷多种地理形态,黑小白的情感叙事诗歌中,都是对这种地理形态的诗意仿写,即冷峻,辽阔,奔放,内敛,幽深等。
《比李子花还白的雪》中,诗人写出了花开花落,生命的传承与凋零等主题,但更令人感到惆怅和伤感的,却是父母亲历经世事沧桑后的无法抗拒的衰老,“而我也来不及伤感于花朵的凋落/比落花更醒目的白发/让我对每个春天充满忧伤//——有些雪,落在父母亲身上/就再也没有化过”。生命在春天的鲜活迸发与秋日里的衰老迟钝,形成鲜明对比。这不得不令人想起日本大家川端康成的《花未眠》,黑小白的这首诗歌无疑具有新感觉派的艺术风格和况味。
《比李子花还白的雪》中的白色同时具备冷暖两层意义,黑小白诗歌里这种色彩的复调抒写,在诗集《黑与白》里屡见不鲜。诗集中关于爱情的篇章较少,但一首《代词》还是令人读后唏嘘不已。“很多年后/我爱过的那个人/变成了一个代词/——她//但我曾经用无数的形容词和名词/描述过她/描述过她给予我的欢笑/和痛苦”。诗人黑小白用倒叙写出了爱情的刻骨铭心,写出了爱情的纯澈与纯粹的质地。这首诗也如同上所述的《比李子花还白的雪》,在时空的转换里运用了色彩的复调抒写,只不过隐匿形式的“黑与白”更多指向寓意深刻的内容。
《白月光》中黑白对比也凸显了整部诗集《黑与白》的色彩辨识度,月光与白雪的疗愈作用,黑夜悲伤的象征寓意,同样让人过目难忘,“还是愿意下点雪/不要太厚/像月色那样薄就好了//我刚好能看见黑夜的模样/却不至于满怀悲伤”。
作为青年诗人,黑小白的诗歌已经走在生命体验写作、地域文化写作的路途中。他的诗歌底色拙朴,温情,醇厚,色彩辨识度很高,这种色彩的辨识度,不拘泥于语言外在层面,更体现在诗意内容方面。当然,诗歌直线叙述过多,过于散文化倾向,诗意呈现的艺术手法不够丰富,是应该引起诗人警醒和审视的。此外,语言凝炼度,诗歌跳跃性,诗歌内部空间的建构,诗歌语言的专属性,诗歌整体的张力层面营造,还有待优化完善。
从甘南大地走出来的诗人黑小白,有着甘南人特有的质朴,隐忍,执着的秉性,在未来写作道路上,他的坚守会赢得诗神的青睐,甘南大地的丰盈写作素材,也会源源不断给予他灵感,给予他心灵启发,令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