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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浩文:《歌诗合为事而作》
——浅议乐冰的诗歌创作


  导读:张浩文,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作家

 封面:一个作家的海南梦-3.jpg

  

  唐朝大诗人、新乐府运动倡导者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里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反映时事,也就是他所说的“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另一方面是为现实而作,也就是他所谓“裨补时阙”。白居易在唐代不是最伟大的诗人,但绝对是最知名的诗人,唐宣宗李忱写诗悼念他说:“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白居易为什么能取得这样的成就呢?我认为,关注现实,揭露时弊,通俗易懂,是白居易的诗歌创作给我们留下的最有启发性的文学遗产。

  可惜,就我的观察而言,中国当下诗坛,能将这种现实主义诗歌精神贯穿到底的诗人不多。当今诗坛,装神弄鬼的太多,或者谵言诳语,云遮雾罩,不知所云;或者无病呻吟,自我按摩,哼哼唧唧。总之,不着边际,不关苍生,不说人话的诗人多,关注现实,直视人生,让读者能听懂看懂的诗人少。所幸我们海南的诗坛比较正常,好诗人不少,乐冰就算一个。

  这里,只能粗浅地谈谈我对乐冰诗歌创作的感觉:

  第一,直指当下。这是我最欣赏乐冰诗歌的首要原因。诗歌作为一种美感纯粹而篇幅有限的文学体裁,古往今来,一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写法:一种是高蹈的,一种是贴地的。前一种在西方,从古希腊的柏拉图开始,就被推崇,柏拉图认为写诗是代神立言,诗人是缪斯的宠儿,他的所言所语,充满玄机,常人难以理解。可是他的学生亚里斯多德却不这么认为,他号召诗人要模仿人生,把行动中的人作为诗歌关注的对象。中国的诗歌传统。一开始就是关注现实的,《诗经》即为范例,孔子谈诗教,“兴、观、群、怨”,都指涉着诗歌和社会人生的关系,只是到了魏晋之后,玄言山水一派才逐渐兴起。中外诗坛,总体看来还是现实主义诗歌占上风。不过,中国新时期的诗歌比较有意思,它的开端是朦胧诗,朦胧诗当然深受西方现代形式主义诗潮的影响,表现出晦涩多义的特征,但它骨子里其实是要介入现实的,去解构和颠覆那种政治至上简单肤浅的伪现实主义。但这种无间道可能被误读,后来的所谓纯诗派一直不理解这个玄机,他们固执地在语言形式上皓首穷经,其作品越来越远离现实,近乎鬼话神话。另一路诗人是九十年代之后出现的小写的诗人,他们关注是自身的欲望和身体,自言自语,自怨自艾,大千世界与他无关。乐冰的诗与他们都不同。

  我觉得乐冰的诗具有强烈现实感。这可以从两方面看,一是关注现实。乐冰的诗是感应着时代的节拍的,与现实同步。这里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比如,那首广为流传的《南海,我的祖宗海》,就是在环南海诸国恶意挑起与中国领海争议的当口,他用诗歌的方式发出的领土宣言。还能举出的例子包括《当浪漫主义走进房地产》和《你当然不知道》等,写出房地产的疯狂扩张,这是这个时代最有标志性的景观。

  二是关注人生。乐冰特别关注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把他们的生存状态和喜怒哀乐纳入笔端,这是一个平民诗人很可贵的品质。这样的诗有的很感人,比如《赎罪》:

  

  幕色中,我看见那个拾荒人

  把一袋矿泉水瓶子拉回了家

  夜里,他悄悄地死了

  人们把他运到火葬场

  就像运到垃圾处理厂

  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食指裹着白色胶布

  在低矮的工棚里呼呼地喝着稀饭

  这些记忆

  像他生前捡到的垃圾

  用不了多久就会腐烂

  仿佛不曾来到这个世上

  

  再比如《风又吹过来》:“这一阵一阵的风/吹得人失魂落魄/吹着吹着就吹下了汗水泪水/这些被吹到生活底层的人/正挥汗如雨/那个打混凝土的四川汉子/自己就是混在混凝土里的灰/那个在下水管道/疏通城市肠胃的安徽小伙子/自己就有肠胃炎”

  

  还有一首《兰州拉面馆》,是写普通人的温馨世相:

  

  尘世的哀伤,阻挡不了清澈的目光

  坐在国贸路一家兰州拉面馆里

  我看到一对白发夫妻

  桌子上的一碗面条冒着热气

  两双筷子暗含诗意

  他们用眼神抚慰对方

  仿佛远离尘嚣

  如此温馨静美的画面

  看得让人心存暖意

  这些生活的细节

  在如水的灯光下静静流动

  

  这样从尘世间提炼出来的诗意,让生活瞬间有了暖意,让人感伤而又感动。

  第二,真诚真挚。白居易曾经把诗比作果树,提出“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与元九书》)的观点,他认为“情”是诗歌的根本条件,“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与元九书》)。我是非常认同这个观点的,文学包括诗歌,如果没有真挚的情感,不能感动人,你在其中哪怕寄托了多么伟大深奥的思想,都是不可能被人接收的。乐冰的诗歌,是很注重以情感人,以诚待人的,因此他的诗很容易跟读者达成共鸣。比如《父亲的棉衣》:

  

  父亲走了

  他的一件棉衣

  挂在母亲的房间里

  母亲对我说

  到了冬天

  你把它放在十字路口,烧了

  让它温暖路过的人

  

     母亲对父亲的爱,是司空见惯的,可是她对天下人的大爱,却出乎我们的意料,感人至深。

  

  又如《一辆停在海口的安徽大货车》:

  

  一辆来自安徽的大货车

  停在海口南沙路

  我的眼晴一下子亮起来

  心里生出阔远的乡情

  匆匆赶路的大货车啊

  你在十一月的风中

  灰头土脸,像我乡下的堂兄

  走了三千里路,来看我

  大货车穿着黄色帆布衣服

  我走过去,拽拽它的衣角

  拍拍它的肩,嗅嗅它身上的气味

  我朝司机善意地笑了笑

  司机问我:“你笑什么

  我一时语塞

  隐隐约约,我看见了一位亲人的影子

  

     这是一首构思很巧妙的诗,在异乡的城市里看见家乡的事物,睹物思情,如见亲人,这是我们都会有的“通灵时刻”,读这样的诗,大家都会心有同感,会心一笑。

  第三,意象新颖。诗歌要用意象说话,口号不是诗,白话也不是诗——我不反对口语诗,但口语不一定都是诗。乐冰的诗是通俗易懂的,这点我很赞赏,他能用明白畅晓的语言构造意象,赋予口语丰富的意味和韵味。

  

  请看《每一粒米饭都是我的亲人》:

  

  交完房费,我身无分文

  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躺在小旅馆里,我四肢无力

  昏昏沉沉地睡去

  做一个饱汉子的梦吧

  

  一阵敲门把我拉回现实

  “我睡你对面”

  他说的是家乡话,老乡啊

  他居然对我说“我们下楼吃饭去吧”

  雪白饱满的米饭啊

  你应该享受人间最尊贵的膜拜

  

  从此,我不敢丢弃一粒米饭

  如果它掉在地上

  我会心疼地捡起

  就像抱起我摔倒的父亲

  

     把一粒掉到地上的米饭,比作“摔倒的父亲”,“抱起我摔倒的父亲”这个意象,独特而又意味深长,把人对粮食的感激之情,写得生动传神。

  

  还有《这三个女人,像三枚钉子》:

  

  公交车上

  这个挤在我身边的女孩

  多像我二十年前的初恋情人

  

  小区门口

  这个修鞋的浙江女子

  多像我下岗多年患糖尿病的二姐

  

  人行道上

  这个推着童车散步的白发女人

  多像我一年零九天未见面的老母亲

  

  这三个女人,像三枚钉子

  牢牢地钉在我的生命里

  

  把自己牵挂的三个女人:初恋情人、患病的二姐和久未谋面的母亲,比作“牢牢地钉在我的生命里”的“三枚钉子”,这个意象惊心动魄,刻骨铭心,带着牵连和刺疼,写尽了亲人的思念之痛。

  类似的还有,把生命比作“呼啸而过的列车”(《生命像一趟呼啸而过的列车》),把单纯的人生比作蚂蚁(《蚂蚁》),把诚实厚道的人比作土地(《和土地交朋友》),等等。

  乐冰的诗当然不止这些优点,这需要时间的淘洗让它慢慢发光。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一下这其中的不足,当然这仅是我自己的感受。在我的阅读过程中,我明显地感觉到,乐冰是希望做一个时代的歌者,在我前面的评论中,我也极力赞扬乐冰创作的现实性和当下性,但我想区别一下,反映现实和回应现实是两码事,前者是发自内心的感动,后者是出自形势的感召。这种分寸拿捏不好,就会出现献礼性和图解式的作品,这样的诗是应景的,注定没有生命力,以往的诗人曾经有过教训。

  沉住气,俯下身,不求快,但求精,相信乐冰一定会给我们奉献出更多的好诗来。

 

(乐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省诗歌学会副主席、海口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第四届海南省出版物政府奖、第五届海南省文学双年奖、“第五届中国好诗榜”上榜诗人、《现代青年》杂志“年度最佳诗人”, 代表作《南海,我的祖宗海》 被评为当代十佳海洋诗歌。)

责任编辑: 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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