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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亚平:我和亚里士多德会谈艺诗 ——欧阳江河诗歌艺术哲学综述


  导读:陈亚平,独立学者,内意识空间哲学的创始人和诗化-哲学文论的代表。著有《内空间意识论》《生成的哲学》《过程文学论》原创学术著作。学术文论见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符号学论坛》《前沿理论与研究》,及《亚平哲学空间》专栏。2015年受邀于美国过程哲学研究中心-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联合主办的美国克莱蒙大学“世界过程哲学论坛”。2016年学术研究成果入选《第一届文化与传播符号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学术文集。
 


        亚里士多德:关于诗艺本身和诗的类型,每种类型的潜力,应如何组织情节才能写出优秀的诗作,诗的组成部分的数量和性质,这些,以及属于同一范畴的其它问题,都是我们要在此探讨的。
        陈亚平:我觉得你这一套理论和伊壁鸠鲁不一样,你这个说法,当然还会培育出更深的道理。你说的诗艺和诗类型,是凭希腊智慧演绎的。
        亚里士多德:一般说来,诗的起源仿佛有两个原因,都是出于人的天性。人从孩提的时候起就有模仿的本能。人对于模仿的作品总是感到快感。模仿出于我们的天性。
        陈亚平:我凭直觉讲,模仿,是指人和对象有一模一样的存在原理。可是,人能产生和自然一模一样的想法,也是从自然中变易出来的呀。自然,它发展出了人的心灵这个可判别自然和人的一个更深层。实质上,人做出和自然相像的结合,是模仿。可是,人求得和自然保持离开的某种状态,就高于模仿了。这也是人心灵的天赋所附带来的。人为啥凭模仿,最后就能摆脱模仿呢?是人的心灵能摆脱自己先在的自制,做出了最后摆脱模仿。这个能最后做主宰的自制的心智,一直就高于模仿。
        虽然人的心灵是从自然转化的,可是心智的变化,是可以摆脱自然的有限状态。这也是天生的。我给你举个卓越诗人欧阳江河的例子,他在长诗《看敬亭山的21种方式》中是这样写的:
“……
建议一只飞翔的鸟
从词语的鸟换出真身
……”
 
       “从词语的鸟换出真身”句中读出的第一层意思是:鸟叫的重音透过山影的隐蔽,让气韵的停顿段,转化出一阵尾音的滚奏,又在空中发出扫弦一样的颤动……。“从词语的鸟换出真身”第二层意思是:凭思想才能转化出思想的更深层。“从词语的鸟换出真身”第三层意思是一种象征:词语凭附很多修饰成分的在场,会阻碍词中事物显出本体的真相。我要说,象征,是高于模仿的。古老的象征照样能到达超验的彼岸,它是现身者做出不现身的超越。
       对摆脱了模仿的好诗,必须要凭思议的灵性,来做衡量尺度。哪怕只是对词语的一番研究,也要做出匹配的神思。心灵中看到的东西,总是有同一个运动状态。就像天籁的声音,云一样的音阶,气流一样的词准。比如《看敬亭山的21种方式》的第5段和第10段:
 
晨雾般升起的记忆
双脚埋入土地
像树一样扎下深根
词,不过是随风摆动的叶子
 
 
幻象:飞翔只是一个幻象
必定不是它看起来所是的样子
可难道没有不伴随幻象的飞鸟吗?
 
        “可难道没有不伴随幻象的飞吗?”这段苏格拉底式的追问和沉思的诗句,让我感觉到,动词就是潜在的一种在。动词是一个当前的正在运动,到一个即将的变换运动的存在,它本身可以不凭附过多修饰词的磁力来作助手。动词在诗的征程中,传递着灵性和知性两个运动的步伐,让诗会动的气息,连着悬空的妖韵,让宾词的骨头弯曲。就像神的第三韵律,穿过整个词语修辞的闪电。
        亚里士多德:修辞术是有用的。修辞术是论辩术的对应物,是以命题的可信性和可能性为前提。一种能在任何一个问题上找出可能的说服方式的功能。
        陈亚平:我指的修辞只限于词的范围,和你说的“修辞术是论辩术的对应物”这个题目,不大相关。可是,和汉语词那种找出可能的说服方式的规矩,倒相关。
        我要说,一种可能性,只要它能通向事物,就会包含内在于可能性中的不可能性,这个活的矛盾。你说的说服方式的可能性,只有矛盾的单一方,没有会变易的第三方,更没有心中能够直看的东西呀。我想起后来英美的新批评派,不用先验思辨,只把眼界大部分限制在语言外在层次的试验上。这个,是不是和“可能的说服方式”的道理有关呢?我向来喜欢思辨,专门从内在创造的更深层,去讲语言的可能是咋回事。思辨这种道的幻化,可以补充任何客观原理的那种语言形式的课题。
        我要说,凡是有可能的,也可能是不可能的两面中的一面,也可能是两面。可能性里面包含的必能性,就会成了或能性,可是,或能性里也包含着偶然性呀。这样,所有的可能性都不可能不转化成另一种可能性。这个在纯心智中演绎前进和后退的可能性,带有自身的或能性,只是在心中看的,视觉和听觉中是没有的。不过,倒也可以通向事物在视觉中的存在。
        你说的修辞的可能性,我发觉,也是包含了处在本质层次上的那种概念上看到的东西,就算它可以附带视觉和听觉的事物状态。那我问,汉语用运动感觉的听觉和视觉词语的技巧,叙述出词语中附带某些说服道理的可能性,到底能不能在我们的视觉和听觉事物中,得到论证呢?我用《看敬亭山的21种方式》第9段和13段来论证:
 
云中君收集尘埃
且将目光集束在一起
飞翔,露出词的骨骼
仅仅因为
肉身导致精神涣散
 
落日是一个
静坐在山顶的盲
眼睛,很快就没什么可睁开的了

        诗中“且将”这个连词和介词的甩腔,和“集束”这个动词的转调,合并在一起,让听觉组合的动词,和视觉分解的动词,产生了一种滚动金属的慢板。这个声音的滞留点,映射着落日视线的充盈,它超越了,从空中垂直引导的那种欠缺变化的固定修饰的句子直线。9段和13段诗中的9个动词,这种单独的语用地理学的词觉,是皮肤震颤空气的轻轻一划痕,是从虚空中交叉过来的第三条曲线。好比:
 
词造了一只鸟笼,但鸟儿
会钻进来吗?
黑暗中,能和古人待在一起就够了

        我料定,修饰词对一个动词包裹的肉体,会阻碍动词转来转去做出自制运动。有磁力穿越空气的单独汉语动词的词觉,本身就连着原始指派的修饰性质。它不是海洋的,而是凭附大地的,是别的修饰词生长和繁殖肉身的起因,和唯独的种子。欧阳江河在这段诗里,让动词的灵魂,从天边的乌云,化身空中穿过的风吹声,只看到光痕,又感觉气韵里面还有气层。
        亚里士多德:逻辑是对命题真伪的判断,表现的是完全的真理,修辞是可然性问题的论证,不能表现完全的真理。
        陈亚平:你指的修辞,我想,不是德曼说“修辞功能突出于语法和逻辑功能之上的语言运用”那个修辞。不过,这两个概念都证明了,修辞关系倒是有适当的助手作用。
可我更关心,在汉语诗的创造中,一个单独的词和句子中另一个单独的词,两者之间,自制出一种修饰成分。我拿《看敬亭山的21种方式》)长诗第7段来琢磨:
 
词坐在云生处
看见山色渐渐长出
水墨般的肉身
 
        诗中“词坐在云生处”把一个眼看和心看的双重图像,变换成另一个垂听和仰看的双重虚影。诗句“词”这一名词,和行为动词“坐”合并成一体,让人的躯身运动,转化成一个眼中影像。单独一个动词“坐”,可以自制出一个独立的运动的词境范围,来带动单独一个名词——“词”,然后装饰着“词”这个抽象图像,从一种静止状态,再到人一样的运动状态,让“词”有了筋骨的卷曲和血脉的热气。再比较《看敬亭山的21种方式》的第6段:
 
雪如城堡,辞章之美
层叠堆砌
雪意,出现在一个退身
的造像和辨认之中
 
        句中“辞章”这词造成的现实是影像的,又是抽象的,然后诗句用动词——“堆砌”造成部分运动知觉,再和下句“雪意”的抽象概念一体合并,最终产生出一个“出现”、“退身”、“造像”、“辨认”相连着的运动层次。动词“堆砌”,在句子中没有增加一个前后助手的修辞词,可是,能独立自制出一种视觉点多和少,快和慢,隐和显那种夸张修饰的成分。单个动词在欧阳江河诗中的修饰状态,让我从本质上看到了,意识自身运动发生的时间点与空间点,同时又是意识运动占用的外部时间点和空间点。一种意识的运动过程,总会从无形状态的起因,发展到有形状态的凭附。
        亚里士多德:在所有形式的发现中,最好的一种是从事件本身产生出来。形式无论如何也比物质更重要,因为一切形式是可以创造的。
        陈亚平:字形就是从视线演绎到内心的事件形式。拿语言感觉来说,你们西方人认为语音,才证明心灵在场。相反,我要说,汉语语形就是心灵自制出一种在的出场。汉字象形的本领,就算不全部从视觉上模仿眼中事物,照样可以凭心灵的看,创造出一个完全甩开眼中自然物的,而象征着已超越经验世界的图形,这就是汉语语形专门有的指事,它让抽象图像的字形,附带一种更高层次的在黑暗里模探的修饰性质。我一直撇开东西方的古典修辞语格,专门只研究好看的汉字字形视觉和默音听觉,那种所特属的、能感发出图画性的修饰效果,我发明为“字形知觉潜修饰效应”。举个《看敬亭山的21种方式》第15段例子:
 
透过李白的目光
与敬亭山两相对视
但谁是李白之外的
个观看者的目光呢

        诗中“第三个观看”的“三”的字形,就是完全甩开眼中模仿自然物而象征超越经验的图形。“三”的字形,是靠心灵可演绎,又可眼见的一种创造的图形,来让心灵出场。它凭心智自制出来的带有幻想的抽象痕迹,附带了一种超出自然的单一性优美。我要说:先验无外在,经验无内在,两个都不能离开对方而存在。只有让超出自然图性的心灵造像的先验摹写,和眼中视觉影像的诡异的复合,才能让汉语字形的视觉图像在内心附带它的空图。空之死,就是存在之死。也是境界的虚之死。
        亚里士多德:最明晰的风格是由普通字造成的。
        陈亚平:我们这边的汉语诗的普通字,实质是诗人心里,灵魂随着字体最净化的图像,得到的最可靠的感觉原型,比如说口语字形。我敢说:一个减少了修饰的口语字原型,可以推出另一个转化成特殊修饰字的存在。默读的口语是潜在的音语、音气、音程的相合,委身于口语的简语,就是口语的形语和形气的相合。感觉一个特殊字的复杂意思,就是感觉它,从哪里由来的产生部分是咋个和自身互相连着的。普通口语字那个净化字形的图像,是净化了的心灵的一个模型。净化的口语字是心智给自己创造的净化心思的界限。净化的普通字,像雨滴说话的声音,带有风转身的安静。《看敬亭山的21种方式》有两段对普通口语字形用法:
 
在众鸟身上睡去
在孤鸟身上醒来
睡与醒之间
你就和李白一起飞吧

与敬亭山对视
古人平静下来,
而你也将平静,因为你将看到
词所确信的虚无是真的
 
        我要说,简单不等于表现最低的东西,复杂不等于表现最高的东西。诗句中“身上”、“谁去”、“一起飞”、“下来”、“真的”这些普通口语字形的线段、形层、点面、虚置、交错、扭结的优美图像里,可以听到青铜的远光里,发出风,横扫嘴边的转滑音。
 
在众鸟身上睡去
在孤鸟身上醒来
……
但谁是李白之外的
第三个观看者的目光呢

        诗句“睡去”、“醒来”、“之外”、“第三个”日常生活语言,产生出水落岩下的滑速,气韵在推、撞、拖、进,然后又回滑到半空中,
        透出水的金属,用回流的音步对内心做出环绕运动。
       有天赋的诗人总是能用神判别的感官,来作模口语的秉性,把口语当成书画,音阶,和一种灵魂的真音来用。但口语本身有刺,会伤着那些作诗走不来路,就想高飞的人。
       亚里士多德:诗人与其说是韵文的创制者,不如说是情节的创制者。组成情节的事件必须严密布局。情节就是事件的组合,是事件的结构。发现,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
       陈亚平:我看,情节,就是灵魂做出螺旋的遨游。《看敬亭山的21种方式》12段这样设计情节:
 
你唯一要做的
是把飞翔计划放进鸟笼
把鸟笼放到天空深处
就像把床垫放在大海上
然后,在波浪中躺下
 
       诗句从“天空”,突转到一个用比喻造成的“大海”,让事件的变换,从无的空,到有的空。诗句的情节有时候,好像水雾上卷,回旋,斜降,然后和天边的虚云,含气而重合。有时候,诗句情节好像又带着金属的曲纹,把回旋的空气延绵在交叉时间带坡的矿脉中。比如,21段和16段:
 
不在的目光,看得更为遥远
看到李白一个人是一群人
看到敬亭山在众山之外
是孤山
 
 
坐在敬亭山顶
与坐在天空深处的李白
对视百年:这美妙之极
但只对视三分钟更为销魂

       这两段穿着情节外衣而又带着思辨螺旋气流的诗句,让我联想到诗人周瑟瑟那种演绎白话小说诗情节的卓越叙事天赋,有点像古希腊诗人萨福。周瑟瑟能把现成的流水万事,硬改成诗。擅长凭情节作模出梵性的感觉,造成气场的流动。他让情节,直观如水纹,随心而闪变,叙述是靠近树影的慢风,天分开云两边的河水,叙人的开端绕过原点的蛇形线,中间带有空音的峡谷平面。事态的交汇点在两个影子的构架中,布满在梵音的南方,叙事的三个积层中,气韵的平稳点又有落水的跌宕。
       亚里士多德:掌握隐喻词的用法尤其重要,可以说这是伟大天才的标志。
       陈亚平:我的哲学作品,是专门用思辨的心看和隐喻的眼看,相复合的办法。我敢说,隐喻的内在是思辨,思辨的外在是隐喻。《看敬亭山的21种方式》长诗第14、17、19段可以论证: 
 
当李白坐在身边,你看不见他
当他不在了,你看见的任何人都是他
赞美这两种盲目
以及它们之间的交叠目光吧

        诗句“你看见的任何人都是他”中的“都是他”其实是指“都像他”。词句“是”做出侧脸、扭头和匍匐,藏着匿踪的“像”。博尔赫斯要拒绝隐喻,不过是用隐喻的层次拒绝隐喻的更深层。试看这段诗:
 
睡鸟的脚步从李白身上
走进一本读完但没写完的书

        诗句“睡鸟的脚步从李白身上/走进一本读完但没写完的书”,隐喻的第一层次意思是:语言会朝向无限境界。隐喻的第二层次意思是:词语处在诗的无限意境中。隐喻的第三层次意思是:“睡鸟”隐喻“词语”、“诗的空白意境”隐喻“李白”(“李白”隐喻敬亭山)、“读完但没写完的书”隐喻“思与诗是互相的无限”。这隐喻的三个层次,就像三个点,碰到了一个平面,这三个点,可以处于超过平面的状态,跟脚到达这个平面的另一头。好比诗句所说:
 
观看的目光也想飞
但天空已被深埋
要飞
你先得从大地深处
把整个天空挖出来
 
        这段诗的隐喻表现,我命名为:视觉动词所引导的有运动振幅的隐喻。诗中,说者隐喻成听者,听者隐喻成看者,看者隐喻成思者,虚无隐喻成存在……,这是长诗《看敬亭山的21种方式》擅长对变化做思辨的分水岭。欧阳江河用的隐喻是不断变换纹理的波痕,带着影像内部的路径,从史前的天边垂直穿过。交叠的刹那中,让风卷着两边的闪电之舞,远方迂回在峡谷深处,彼此交织的气流,回旋在飘逸的空白中。从一种可见到另一种虚无,螺旋之路充满交错的段落。
        长诗《看敬亭山的21种方式》,证明了欧阳江河集合三个时代创造的一体复合,它凭附着身临的灵魂之眼,超越了普遍的写与听,和思所知的双重形式。诗存在的旁观和直观的虚无,是守恒的,没有境遇性的,没有角度限制的,没有时间流的。
         《看敬亭山的21种方式》从《玻璃工厂》的思辨原理中,推进的循环了一步,但在外在方面没有显出它支配思索的痕迹。在每一点表现的迂回的虚构上,没有过分的面向读者,而是单凭它,对诗的精神原理的纯真起因,最高的构思,把思辨上得到的智慧跟随的磁力,放在了诗的视觉和听觉上。就像空气涌动的水,虚空是变化的永恒真相,真相是虚空的永恒变化。《看敬亭山的21种方式》启明着第一思,借助一个空间所发生的初始特征的现身,到后发的事物对意识显现的运行。

 2018年4月4——4月7日
责任编辑: 马文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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