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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怨妇痛感诗人”的雅俗天成
——读宇秀诗集《我不能握住风》和《忙红忙绿》


  导读:刘巽达:文艺批评家。《上海采风》杂志名誉主编。著有《文化批评的一鳞半爪》、《家庭启示录》等。部分内容以《意象是她最有力的翅膀》刊载于《新民晚报》2018年11月25日
  很多读者都知道,听上去并不高大上且偏居一隅的“广西师大出版社”胃口很刁、眼光很毒,能被它的法眼相中实属不易。所以当该社以“海外新移民诗群重要诗人、语言孤岛里的跨文化声音”为醒目标志,隆重推出宇秀的诗集《我不能握住风》时,我第一时间网购了该书,并急不可耐地阅读与欣赏起来。讲真,我是被惊到了。
  这个曾经以《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风靡读者圈的时尚女作家,竟然在异国他乡脱却了时尚的外衣,用几乎沉痛和陌生化的诗句,勾勒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新宇秀。从母语故国到移居海外,在纷繁的时空交错中,诗人遭遇了什么样的人生?置身于何种精神世界?
  正当我惊讶不已尚未回过神来,她的另一部诗集《忙红忙绿》又在台湾推出。上架当日即在台北举办新书发表会,据报道,众多台北诗界大咖与海外台籍华语文学知名人士莅临现场,令出版社也出乎意料。这诗集名够世俗,却又够妖冶,令人立刻联想到《红楼梦》中的“怡红快绿”,竟然把一个再世俗不过的“忙”字与“红绿”串联起来,一个实打实的动词与两个色彩饱和度满满的形容词对应,也是奇葩。某种意义上《忙红忙绿》也可看作是《我不能握住风》的腹地深入。
  从这两部诗集,我窥探到了诗人隐秘的情感和精神空间。特别是面对命运和生存等命题时,其表现出来的饱含着疼痛的诗学思考,尖锐而慈祥,在受到感染的同时,感悟到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怪不得连华语诗坛泰斗级诗人洛夫先生都不吝赞词地推荐道——
  
  “用她自己独特的语言,通过诗歌,她向一切谎言和陈腐思想宣战。意象是她最有力的翅膀,载着她,也载着读者遨游于一个接一个的崭新世界……她就是宇秀,一个具有骇人想象力的女诗人。”
  
  此评价可谓高矣。
  
  为了说明我的“被惊到”,这儿先引录她一首《夏至》:
  
  让我独自占领一张大床
  想象一份安抚
  在风的指尖镇静我的痒
  以掠过虚空的清凉,以来自远古的沧桑
  在这温度骤升的时节
  最好恬淡独处
  两条不规则的白年糕
  像从变了形的旧模具里磕出来的肉身
  不能再纠结厮缠
  我已远离北回归线
  在太阳直射前舔干内伤的渗血和污渍
  此刻,寂静挂在耳朵两旁
  早知这样多好,多出一片宽广
  
  让我独自占领一张大床
  想象对峙的两军全线撤离广场
  让欲望躺下
  如躺倒在落叶上疲惫而瘫软的风
  血流正在减速
  序曲可以舒缓得像第二乐章
  在这个没有同伙也没有敌手的战场
  让我肆意翻身
  把花朵的开合朝向任何一个方向
  四周是如此的空旷
  任蜷缩了太久的肢体尽情舒展
  夜色在额头上站成峭壁
  星星纷纷滑落
  于千疮百孔的体内一盏盏点亮
  我在黑暗里成为自己的光,并打开囚牢
  释放万千灯笼
  浩浩荡荡,行进在夏至的夜空
  
  黑暗因此提前退场
  我听到月亮
  划过的浆声,和自己身下的水流淙淙
  
  ——《忙红忙绿》
  
  有画面,有形象,有声音,有欲望,有失望,有希望……形而下却又形而上,意境和哲思都很美。比起《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粗俗直接,我还是更喜欢宇秀“袒露中的内敛”。说来也是非常有趣,一个叫余秀华,一个叫宇秀,听上去前面两字一样,而且她们的诗句里,都多多少少把自己塑造成了“怨妇”形象,——不管宇秀愿不愿意我的类比,评论者情不自禁由此及彼的想象,必有其因。
  其实,“怨妇”又如何?当一个“怨妇诗人”以其恣意随性、谐谑机智、世俗细节与诗意哲理熔于一炉的独特诗风突兀地出现时,不是给人以很大惊喜么?我愿意不嫌粗俗地如此形容:假如余秀华是“丑怨妇”的话,宇秀就是“美怨妇”。给宇秀贴上“美怨妇”的标签,并不会降低或稀释她作为“痛感诗人”的价值,也并不意味着她的诗歌总体格局的狭隘。反而我觉得,通过“美怨妇”的通道,可以抄近路窥探到她的心路历程,看到她由“怨”而“恕”(两个字很像吧)的升华过程。
  去年北京的一场题为“精神自由和肉体挣脱——宇秀和顾城的海外诗歌创作”分享会上,对谈嘉宾、《顾城海外遗集》的辑录者荣挺进先生曾把宇秀诗里的疼痛比喻为“生过孩子的妈妈,从没忘记那一阵剧痛,但看着长大的孩子,还是笑着跟她说话的。”他又说从宇秀诗的痛感里“自然而然想起约翰·济慈和顾城,他们生长在痛苦绝望里,但写起诗来,总是温柔相待。”看来跟我有点“不谋而合”。我想,这样的“温柔相待”也可视为一种“恕”吧,而这“恕”源头非爱莫属,这两个字里都有“心”,即可意会。当然,唯怨之深切,才见其“恕”之升华。宇秀的一个“怨”字,既可以围囿于单纯的“怨妇”,也可以扩展到更大的范畴,在宇秀的世界里,除了情欲的荒疏之外,还有来自现实世界的其它之“怨”:
  
  总是赶到机场时飞机正在上天
  总是买好了火车票站台已经迁移
  总是奔到电影院没看着开头
  总是临考却不知课本丢在哪里
  总是轮到自己登台就想不起台词
  总是张开嘴巴说不出话语
  总是被狗撵着抬不起脚
  总是看见火焰睁不开眼
  明明听闻熟悉的话音却是陌生的脸
  明明与你热吻着怎么竟拥抱了一个虚空
  明明去过了追悼会怎么又让我重写悼词
  明明画好了妆怎么面目枯槁发似漫天雪
  
  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就是这样万分焦虑
  就是内急的时候找不到厕所
  就是非要被尿憋痛才会惊醒
  ……
  
  这是诗集《我不能握住风》中《总是错过》一诗的节录部分,像是“私人抱怨”,又像是某种“普遍映像”。诗歌之所以能够打动人,正是因为诗人个体的情感遭遇能够激起广泛的同感,并且用文学的力量穿透灵魂,让人感到微微的痛。宇秀的诗风特点是不刻意追求辞藻之美,有时甚至故意恪守平白素朴,可正是这种看上去“陌生化的诗句”,具有“在琐碎庸常中捕捉提炼诗意”的非凡功能,而且游刃有余地显示着语言张力:无论是戏谑还是抒情,哲思还是批判,都可以从容应对,进出自如,当你刚刚还迷醉于其诗的韵律美时,大段的口语化突然而至,雅俗一锅煮浑然天成,衍成独特的诗学文本。
  
  说到底,好诗本应是人格的喷泉,所以台湾著名诗人痖弦明确评价说:“宇秀的作品是一种人格体现”。其人格的塑造成熟,我们可以通过她的诗集窥探到冰山一角,如果眼锋锐利的话,还可以窥探到她更多的心灵世界。从性别到国别,从小资到主妇,从怨妇到诗人,从时间到空间……如她在《我》这首诗中的自我剖白:
  
  ……
  
  我的左手摸索着圣经里耶稣的脚印
  我的右手计算着每叠小菜的蝇头小利
  在前门种满鲜花期待盈利于笑容可掬
  在后门把眼泪拌到剩菜里一道清理
  
  我厌恶万千风情只是诗行里流出的口水
  我痛恨梦里的看见睁不开双眼
  我的身体里总有一个自己鄙视另一个自己
  我不是雷电,只是霹雳击碎的一声叹息
  
  ——《我不能握住风》
  
  宇秀用诗歌语言书写了作者的汉地记忆和北美经历,用跨文化的视野让读者看到了诗人个人世界背后的广阔思考,叙事中融合意象,抒情中掺合批判,具有女性的敏感和超越女性的通透。对于这样一本具有强烈个性化特点的诗集,我难得地写下如上评语,予以推荐。我有一种预感:假如“丑怨妇”余秀华的诗集属于“爆款”,那么“美怨妇”宇秀的诗集或将是长销的“慢热款”,可以慢慢咀嚼,唇齿留香。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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