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2018年11月19日晚,在上海城市酒店大堂见到宇秀。一眼认出,她身上的那件橙红色披风,就是当年《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中所提到的西班牙披风。
2018年11月19日晚,在上海城市酒店大堂见到宇秀。一眼认出,她身上的那件橙红色披风,就是当年《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中所提到的西班牙披风。时光流转,彼时的上海小资女人,已成为书写“痛感经验”、拥有“骇人的想象力”(洛夫语)的加拿大华裔诗人。披风的颜色依然鲜亮饱满,在上海略带阴郁的初冬里格外触目,一如宇秀本人。岁月的流逝没有消磨掉她的敏感与灵气,相反,她将自己打磨、雕琢成了一朵时间的玫瑰,晶光璀璨的样子,美好诱人,却保有着尖利的刺。这也正是宇秀诗集《我不能握住风》给我的感受。
一.“捕风”的凌空与坚守细微的执着
书名“我不能握住风”,出自宇秀的《弱水三千》一诗。在这首诗中,宇秀写道:
我不能握住风,但可以让头发不乱
我不能走进星空,但可以把油灯点燃
我不能坐拥秋天,但可以思念一片落叶
醉心于一瓢之饮,纵使万里滔滔弱水三千
据说,华语文坛著名诗人洛夫从宇秀提供的五个书名中,选定了这一句作为书名。洛夫自己有一首诗,《因为风的缘故》。在诗人看来,“风”是流动的存在,它有可能带来模糊与暧昧,亦有可能带走生命之火、爱之火,它象征着人力所无法掌控的东西,与自然、命运这些词语相关。在《圣经》的《传道书》中,有“捕风”一词,用来指对虚空之追踪,隐含徒劳无功之意。而周作人则写下《伟大的捕风》,为“捕风”辩护,认为“查明人类愚昧 ”,并非无用,而实乃天下第一有意义的事情。《庄子》中亦言,“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以特殊的“风动”而传达对自然人事万象的独特认知。由此可见,“风”这种常见的自然界现象,已构成了一种特殊的象征性存在,它与人类对自我局限的认知、对精神自由的思考与追求密切相关。
这种认知、思考与追求,同样体现在宇秀的诗中。我们自《弱水三千》中所看到的,一方面是风、星空、秋天、江河湖海这些人类无法占有、挽留的景物,是大自然伟力的体现,另一方面则是“让头发不乱”,“把油灯点燃”,“思念一片落叶”,“醉心于一瓢之饮”等等渺小的事物。但两者的对比并不使人丧气,相反,后者所包蕴的自持、深情,对私人生活中那些细微而有意义的事情的坚持,更凸显出个体试图超越有限时空、达至精神自由的努力的可贵。这种对自由精神的追求、探索与表达,构成了整部诗集的核心。但另一方面,对诗人来说,“自由精神”并不是凌空蹈虚、脱离现实的存在。相反,宇秀的“虚”,是建立在极为具体的“实”之上。这里的“实”,指的是构成诗人创作资源的生活实感经验,包括诗人的感官生活体验以及在跨文化空间流动中生成的丰富交错的时空心理体验,构成了独树一帜的“痛感经验”书写。
二. 来自个体感官经验,绝少“二手”意象
宇秀的诗作,首先体现出了对个体感官生活经验的极度重视。2001年,宇秀自上海去加拿大。异国谋生不易,她在温哥华从事过各种职业,其中甘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是诗人自“下午茶”写作中蜕变、成长的重要外部因素。但是,将生命历练的复杂感受转化成艺术创作的资源,这不仅需要才华,也需要勇气,或者说,直面自我的真诚。在这一方面,宇秀无疑是优秀的,她的诗作情感饱满真挚,物象构思丰富独特。笔下充满着真实的个体生活感官经验,绝少“二手”意象,而体现出强烈的个人化特征。
请看她如何以冷隽细腻的情思感受粗粝的生存现实,并在其中体悟生命的复杂与无奈。如《打烊》一诗,“我负责收拾残羹剩菜/谁又负责收拾人生的残局”,“像折叠一张餐巾纸一样/折叠好自己的微笑/并置于无人触碰的角落,为明日备用/……我忽然想以倒下的姿态抵抗未来/抵抗一次又一次没有掌声的粉墨登场”;她对日常事物的敏锐使她能够在普通人习以为常的生活中发现独特的意味,如写异国秋阳,“你的光在白色台布上斜斜地切了一刀/我听到秋日最后的灿烂/嚓的一声落在寂寞上”。又如“所谓再见,不过是脱身的借口/我料定,你将伞收拢起来的那一刻/就把撑了一路的絮叨/抖落在了门外”(《伞》),以及,“离初衷渐行渐远的祝愿/被搓得很圆也很麻木/只有把你咬出一个缺口/心,才会流淌出来”(《元宵》);她对生命饱含深情,对世界上的人事无不怀有一份悲悯,“盲女人唱哑了喉/她不知道天已黑透/给路过的每一个人/唱《牵手》/可有谁去牵她的手”(《北京,地铁站口》);她极度忠于自我,真诚而坚持,对盲从有着清醒的抗拒,“向日葵也有背叛太阳的时候?……我知道那熟透的脸庞里的一颗颗种子/到了明年又将是一批跟着太阳转动脖子的/天真笑颜。如果这时谁要锁住眉头/必定不合时宜,众叛亲离”(《向日葵的记忆)》);她以独特的意象书写女性生命意识,如《夏天》、《你是我的虚构》,《水瓶——写给自己的生日》等诗。在《水瓶——写给自己的生日》一诗中,用“水瓶”象征女性个体生命的成长、完型、破碎与修复;而在《妈妈》这首诗中,则以“我是你的拷贝”与“我不是你的拷贝”之间反复延宕、质疑的姿态,写出了一代又一代女性生命的自我重复与更新成长之间的复杂纠结。
对具体的、私人化生活感官经验的珍视与细微捕捉,对内心生活的坚持与执着,使宇秀的诗作饱满、灵动、丰盈。而春、夏、秋、冬四季的轮替,似乎也暗含着诗人独特的生命感悟与观照,她以这一与自然相呼应的方式结构她的诗集,构成了这部诗集独特的心理体验空间,体现出立体、深邃的时空意识。
三. 纵向追溯,独特的生命记忆
从纵向时间来看,诗人擅长将现实与回忆相勾连,体现出对个体生命来路的回顾、审视,以及对自身存在的独特呈现。譬如,《迷迭香的街》一诗。
读过宇秀早期散文集《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的读者,或许还记得那篇《一个蓝紫色的下午》。同样是“蓝紫色”,曾经是某时尚品牌所精心打造的氤氲情调,但在若干年后的诗作中,则成为了“迷迭香的街”上的“另一种浪漫”。在不同的时间、空间,生活实感经验奇妙交织,如同一幅色泽斑斓却纹理清晰的织锦。过去仿佛从未远离,但这中间却又实实在在横亘着岁月的沟壑:
暂且独坐在阴影里/思念雨季里亲切的霉味儿/和巷子深处一把木柄黑伞/我痛恨自己怎么会流落到这迷迭香的街里/一方面与这街上的青春和皱纹为敌/一方面却不知不觉从眼影开始/一点点变成蓝紫色”。时过境迁,“蓝紫色”的语境尽管已发生变化,但却依然带有着浪漫、迷离的色彩,依然是作者内心自我与外界生活之间相沟通的某种隐秘暗码,在不经意间关联着过去与现在。
这种关联还体现为有意识的生命追溯书写,如《故乡》、《父亲》、《西晒》、《毛驴》等。在《西晒》中,父亲一词不仅仅是亲情的表达,也在某种程度上与民族沧桑岁月合而为一,“父亲驮着一片光像驮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大刀/背对世界。他背后哗啦啦刺眼的白,貌似壮观气象/却是千古洪荒涌到眼前的万般忧伤”。在《毛驴》中,抒写个体独特而不可复制的情感记忆,“许多年来,从我还是个约会的小姑娘/到我的小姑娘开始约会/你那被夕阳覆盖的背脊一直红肿在我的心上/不管在上海、在纽约、在伦敦、在罗马/还是在巴黎、在法兰克福、在温哥华/在我到达和尚未到达的城市/我走进走出任何一家食肆酒楼/都看见你的小毛驴”。《搭积木》一诗,则在寥寥几笔中写出生命平静流逝之下的哀伤,令人动容。如果说,曾经的“下午茶”时光是生命欢悦的享受,那么如今的“下午茶”时光则更多是生命历练过后的沉淀、省思,因此,总是“虚位以待”,“久而久之,那虚位便专门留给回忆和冥想”。(《独坐花园》)。在回忆与现实的诸般勾连中,个体生命成为连续性的、具有意义的实体,这是诗人所提供给我们的独特生命记忆,呈现出了一种既不同于逻辑化传记式书写、又不同于碎片化芜杂组合的生命图景,朦胧的生命感受与清醒的自我认知相融合,丝丝缕缕相扭结、缠绕,丰饶而坚实。
四. 横向跨越,文化并置与错位
从横向来看,诗人则常常将不同文化空间的物象并置,从而营造出一种跨越性时空体验。因而,其所展示的生命图景在保存个体前后相继的生命记忆的同时,又呈现出与世界横向关联的空间性特征。如《老咖啡馆窗外》一诗中,叙述者面前放着门罗的短篇小说集《美好生活》,与身处其中的咖啡馆、窗外的槭树和金盏花、英式老屋、日式发廊、针灸诊所、货币兑换行、甜品屋混杂在一起,就像西式咖啡馆里的亚洲口味新饮品——抹茶奶咖,以及“孕妇牵着的杂交的猪脸熊身的小狗”,和“来来往往肤色不同种族不同的面孔”,全球化时代的多元混杂文化一览无遗。但在这看似世界大同的场景中,作者却别出心裁地写道:“《美好生活》的一页却被一个生词堵在/美好之外。谷歌的翻译曲意逢迎” ,不可避免的隔阂与误读解构了之前的场景,这并不仅仅是语言的问题,“我从窗外的风景和各种面容上/搜索原意,而我的问题/并非是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人类彼此沟通的强烈意愿,由商业推动的文化共享表象及其背后的尴尬与无奈,在这一幕中被生动地呈现出来,令人在忍俊不禁的同时也引发深思。
有时候,文化并置也会引发错位,如《农事》一诗,“我剥着蒜皮看她泡在英伦下午茶里/新做的法式指甲里还藏着中国的土地”。诗中的“我”对“农事”深感兴趣,想“栽种一点实际的意义”,而来自乡村的“她”,却“用粉底霜遮住乡村日光留在脸上的传奇/反问我怎样烘焙正宗的松饼或马卡龙”。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之间在这里发生了有趣的错位,诗人以谐谑而清隽的笔触写出了这种文化错位,表达了多元化时空体验所产生的富于现代意味的独特诗情。这是拥有着跨文化流动经验的海外华文作家的独特文化优势,自然,也并不是每个海外华文作家都有能力将这种文化优势转换为文学创作资源。宇秀无疑是成功做到了。
在地化生活感官经验、超越性的时空心理体验共同构成了宇秀诗作的“物质”基础。而在这种种“实”之上,则是对抽象虚空的凝眸,是明知无法握住风、却依然要去“捕风”的执着,同时也是愿意放任风在指间流动的从容,正如诗人在《下雨的时候》一诗中所写:
许多空白
不是要留给谁的
空着也是空着的意思
风,可以随便
穿越在那些绿色的虚线之间
以此在之肉身始终朝向着无涯之彼岸,以坚硬的意志与柔软的情怀寻求生命的泅渡,这种纵身投入的姿态,是诗人的“痛感”来源,也是诗人生命自我救赎的方式。经由跨文化空间的生命流动,从而深切咀嚼、体味生之欢乐与痛苦,这是宇秀所带给我们的新鲜、深刻的诗歌体验与感动。
(此文刊发于《中外诗歌研究》2019年第2期,2019年6月底出版)
作者:王小平,女,复旦大学文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海外华文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