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国领相识很多年,自然积攒了众多的生活细节和往来言语。无需有意打捞,有一个画面总在我眼前,没因时光流逝而褪色。1997年的夏天,北京西郊的六郎庄(现在,似乎算不上郊区了),有一排红砖红瓦的临时民房。民房紧挨乱糟糟的市场,四周是庄稼地。刚从河南到京的张国领就住在其中的一间,因没有像样的家俱,简陋的房间显得空旷。张国领坐在木板桌沿,就着一张破旧的桌子,沉浸于写作之中。装扮着实不雅,从上到下,一条毛巾搭在脖颈,光着背,大短裤和拖鞋,多半时候,一只脚还架在床沿。这画面之所以一直盘距在我心头,并非是我羡慕他随时都能进入写作状态的能力,而是他不经意间透出的朴实感染着我。我固执地认为,花哨是可以伪装的,而朴实难以演绎。更为可贵的是,这样的朴实无障碍无异化地进入到他的散文创作之中。为此,我曾以《朴素的高贵》为题对他的创作进入了较为深入的评论。说到文学评论,我不得不感谢他。当年,我刚到解放军艺术学院学习,他赠给我新出的散文集《男兵女兵》。兵营里的日常生活,朴实的男兵女兵,亲切得与我的现实生活一样。因为这份亲切,我写下了平生的第一篇文学评论,并从此不可收拾。
质朴的张国领,不需要任何过渡,就能走进身后的岁月。这本书多半是在他京城的大房子里写的,但我知道,他确实真诚地回到了远在安徽合肥的柴扉。柴扉是他的住处,更是他人生重要的转折点。他的肉身在现时的京城,灵魂早已回到往昔的柴扉。他不是在回望岁月,重现人生之路上的点点滴滴,而是在感恩岁月,感恩友情。是的,没有真切的感恩之心,不会写下这些人和事,更不会写得如此饱含深情。
在启动这本书的写作前,张国领就是一个爱聊“曾经”的人,起初,我对他的记忆力表示惊讶。那些陈年旧事,他可以如影视般呈现,人名、地名、时间精确到几月几号,细节真似树叶上的经脉,纤毫毕现。后来,我才发现,这与他的记忆力无关。怀旧,一直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活在当下,眼光伸向未来,总有意或无意地淡忘过往。素不知,一路走来的“曾经”,不但是生命不可切割的一部分,而且或显或隐地参与行走。一条河流,河面、浪花以及浮叶和阳光,是河的显现,水面下的一切,才是河的本质以及存在的支撑。为此,我喜欢将生命比作一条河。张国领就是这样常常站在河边,看水中的倒影,倾听潜流的声音。对于作家,生命的记忆自然十分重要,而之于张国领,走入记忆,并不是为了写作,而是应和岁月的召唤。写下这样的一行行文字,只是他致敬岁月的副产品。
散文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最为亲近,有时,散文如同生活的一面镜子,也可能是显微镜,写作者所做的是挑选样本和拿捏角度。就这一层面而言,以日常生活为题材,着力呈现日常生活景象质地的散文,其实相当难写。这里面关乎散文的审美观和创作功力,非单纯的真情实感就能构建的。好在,张国领不仅知难而上,而且让与他一样朴素的文字现出光泽。
这些篇章,我基本上都是第一读者,如今,我又系统地重读了一遍。按理,我该有许多话要说,文章以及文章之外的。奉国领之命写序之时,我计划洋洋洒洒写上一篇长文的。可行笔至此,我才意识到,序的敲门之用,对这本书是多余的。只要打开这本书,我们就可以像走进自家门一样的容易,亲近的感觉迎面涌来。打开这一本书,我们会在一个叫柴扉的老屋里遇上张国领,笑容诚实,目光温厚。我们能从他的叙述中,感受到岁月的温暖,看到自己的在场。
2019年2月28日于甘南临潭斜藏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