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德雷说:“生命和诗有着许多的联系,但是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那是一个地下的联系。” 对我对很多诗歌写者而言,有可能描述这种“地下的联系”是非常有意义和十分得宜的,这比谈论写者本人的天份或作品都更重要。对诗歌的阅读和写作,它们本身就是充满诗意的旅程:会帮助在日复一日的阗静与和平里渐失锐角的我们,找到一条追望精神本质的秘密途径,帮助我们营建内视自我、背身思考的精神体系,从此,最终要消逝的喧嚣极其必然地被置于崇高的外面。这种精神的再生产不必借助于晦涩的哲学统一的口号,它应该向灵魂的高度请教。所谓灵魂的高度即用个人化的语词、节奏和艺术将不断破损的梦想复原,以便于使诗歌的纯粹带来愉快和飞升。我以为,这种愉快是逼近灵魂的情感诠注。
爱情美仑美奂,颠倒众生。为其生,为其死,甘之如饴。即使如张国领总不免用金属的属性烙下军人特质的惯性,在被爱情逼视的诗行中竟然痴如尾生抱柱般喁喁难休。用一个晚上的好奇和郑重读完张国领的诗集《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诗题先令人气为之夺,而后诗歌不计绠短汲深地激情四射,在眩晕且瞠目后渐转入对情感的梳理和省视,但不可否认,这种内省方式行走在诗歌里,就将他不了的情结化为文学的情感性缓缓流淌。美学家李泽厚对此有理解:“艺术是通过情感来感染它的欣赏者,让你慢慢地、潜移默化地、不知不觉地受到它的影响,不像读本理论书,明确地认识到什么。”实际上已升华到了美的问题。张国领不自觉地使情感审美赋于了感染力。他的心思缜密,缜密到了连我一个女性都颇觉汗颜。他会说:用我浓重的乡音在白山黑水间呼喊,可我的声音是那么微弱,戈壁滩上的一棵红柳都能把我的全部声波吸纳... ...两个盛满笑意的酒窝盛的虽不是酒,但我已在那酒窝里陶醉... ...一个男性,该怀有怎样的诗心,才修炼到如此情怀。
毋庸置疑,率真的情感表达是他作为军人对内心的观照一再检视并毅然担当着诗意的裁判,这样的裁判最终和传统无缝接轨。虽然这种情感体验离他或近或远,或隐或现,但这就是一种真实存在,并将这种存在无限放大。
诗是文学中的文学,遗憾的是,众多的诗作阅读时会有乏力的哆嗦,在通往对人心灵作深度镌刻时,被这些使深海鱼都笑得咳嗽的情绪堵塞了交通。且不说众多如寂月朗照的哨卡、无关感觉的艰苦、近乎机械的奉献等,被没心没肺的颂歌充斥,日月都不能抵达内心深处,这是来自军旅诗歌仅置身于“边关霜月”、“戈壁荒凉”、“海岛寂寂”或“摸爬滚打”等题材的表象抒写上,视野似乎开阔一些,但细节的捕捉和深度的开掘明显力不从心,其真挚情感也显得心不在焉,这是诗歌的软肋。所以,当我读着张国领的诗歌时,他有澎湃他有沸腾,毫无扭怩和造作的诠注方式引领读者澎湃和沸腾地大张旗鼓进入他的情感世界。
文学的世界是一个虚构的世界,假定性虽说是其基本特征,但任何文学接受,对于置身于现实环境中的作者来说,和灵魂深处的情感矛盾挣扎及审美判断不无关系。在这个意义上讲,张国领的诗歌都呈现出了一种明显走势:细腻、羞赧、热情。不管读他的《盛开》还是《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作者亦真亦幻的行文,使文字营造的挚热和浓情无可犹疑侵入读者的骨髓,进而凌需翾翥,流溢开去。在作者眼中,女性的美来自于“七彩祥云”、“春风一缕”、“清透澈碧”,而他也总在这些美中盘桓和忘情。我一直不太明白一个男性何以有这样的心智欲说还休地爱着,却又半抱琵琶地诉说。他的心思如此细腻,但这不等于他真的就懂得如何接受,或者说懂得如何用心寻找过爱,即使这种爱“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外|正是意料之外才孕育了弥天惊喜。”并让他深信“这个世界|真有一个人是我梦中的久久寻觅”,他也只能“我着意在每个夜晚去翻动那个梦”。这个疑问一直到我读了张国领的《盛开.致XR》后才恍然,那真是一个爱的情结,一个来自对女性的膜拜和尊重。他这样写:“你在哪里?我看那风车|在旷野中旋转,不停地诉说|人世间的繁华与孤单|我驻足凝目在那巨大的扇页上|细细辨别,哪一双目光|是你曾经留下的爱恋。”他没有彳亍,开始行动了,她不是一颗微尘落在石碾上被慢慢地磨损,粉化,飘落,他让爱引导双睛,让爱牵引心灵,驻足辨识“这是你坐过的石头吗”,让骏马“用奔跑,用不顾一切的奔跑”去绿洲去沙漠寻找他的挚爱。因这爱让他“忘记了从前的时光”,也使“从此以后水果的颜色都成了你的|颜色,从此以后太阳的光芒|都成了你的光芒|从此以后你的希望|都成了我的希望”是什么样的爱让他如此呻吟不已,以至于再三消减文字的浮华而留住文字的奔放?这就是逼近灵魂深处的爱。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正是这种消减过的文字拽紧读者裙裾,不停理解爱并奋不顾身去爱的男人对女性寄予的最大尊重和呵护。张国领对爱人的爱使他不只表现在对爱的激情迸发,更有严肃构筑,并在诗作中将之化为对女性的极大关注和怜爱,且倾其所有可能的理想,如蛾化蝶,融入他的骨子里结成彩梦,从而引领读者长驱直入一个一个情感世界时轻轻的喟叹并幸福地晗首。
读诗歌《你是火焰》时更加明白了,他剖析自己“我是一片古老的荒原”,似乎略显愚拙,作者的热情却在炽烈时又分明呈现内敛和羞涩,所以,即使在爱的火焰像太阳一亲爱抚寒冬,我依旧会“放飞蝴蝶和鸽子|我吐出兴奋的嫩芽和英雄蕾”。这决不是一个任由情感坍塌的寂寂“荒原”,理性克制的爱并不是表象意义上小里小气的瑟缩,所以“慢慢的,慢慢的靠近|尽管爱的干柴早已在|漫长的等待中一忍再忍”。令人郁结不已的是,为什么在“急切的心越揪越紧”时还这样若即若离?《靠近》告诉我“靠近你我是在靠近温暖|靠近你我是在靠近光明|靠近你我是在靠近清纯”,我终于明白作者追求的刻骨铭心的爱远远超脱于我们眼下的世俗世界,崇高的精神之爱需踮足引颈,这种爱在泾渭难分的爱与欲主题下弥足珍贵。记得永嘉玄觉以为:见道忘山者,人间亦寂也;见山忘道者,山中乃喧也。张国领引导自己的心灵和心灵的对象达到情感自主的境界,实属不易。
张国领不惯于冷眼观世、冷耳听语、冷言拒人,却常常能够冷情感物且冷心思理,使得诗歌在情感浓烈时多了一种特有的表达形式。苏珊·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一书中指出:“在人类的内在生命中,有着某些真实的、极为复杂的生命感受... ...”张国领的生命感受就一般意义上看,委实拥有真实的精神支点,基于这个支点,喷发也好收敛也罢,他对爱的深刻理解和深度严肃令人肃然起敬,这当然缘于他的善良和敏感的心理特质。他义无反顾地担当了爱人“跃马横刀,腰挎弓剑”的“贴身的铁甲护卫”(《爱你》),“我以猎人的警觉守你入梦”,以便于“与任何妄想和掠夺者决斗|在你的注视下我将永不言败”(同上)。不应忽视的是,在对爱情对象作深情描绘时,人类的美好情感在笔下就形成推挪不去的磁场,也将内置的心理倾向给予了无限放大,将人类内心最柔弱的地方充分表现,这既是作者对爱情的坚守,也是对这种坚守尽可能给予应有的强固。
这一点,在他的《等待短信》中又有了充分体现。“等待短信我是在等待|天使从远方送来的圣经|一声提示我就会得到满足|因为期待与惊喜从没有约定过|是情与情的自然融合|将心跳调整到同一个振幅”。这是经验的感受,若非真切爱过,用心品味过,无处不在的款款深情逼视心灵最深处后绽放成“九月桃花”会从何而来?生命体验再一次进行了追问,即使过程很痛,痛得使文字的斟酌缺失了一些质感和平整性。他也会如“苦楝树的等待|站立一方净土|高举葱茏的誓言”,一成不变地“让秋天的太阳|裸露给不安分的枝头吧|只要那首童年的歌儿不会淡忘”。(《固执》)结果如此简单,用不着躲躲闪闪。与其说是对沉迷爱情中的“我”自我角色的细而不腻的定位,不如说见证了男人爱到深处唯一的语言以及作者观照自我时对精神层面的深刻追问。如果说读者会惊异于张国领笔下酣畅淋漓的和谐气质,不如说更仰止于他爱得一泻千里,且有几分山道明月、江上清风的出尘之美。“笔以立其形质,墨以分其阴阳,情以鉴其真伪”,基于这份精神真爱,所以,即使“我在你的长袖间站立|站成一个铁质的形象|在大地上幸福得让人举头仰望”(《为你失眠》)被反复吟哦,爱也如清洗过的晨阳一样出落得干干净净,不可逼视。眼下诗坛一些标以情爱为爱情的感情座签显然情色化了,即使语言打造成繁花似锦,腮红眉黛,终脱不了狸首狐尾,所谓的爱情便面目可憎,形同鬼魅。与之相比,张国领诗歌中的精神真爱,就成了生命的初始化。
长烟引素,风光旖旎。张国领诗作里无所不至的爱及爱的深情追问一路拂花分柳款款行去,步履轻盈。反反复复地倾诉,揉碎了,搅浓了,折射出较强的审美感染力量贯穿始终,应该看到,这应归功于他不顾一切的表达及来自灵魂深处发生的汩汩不绝的情感,并将之溶解于字里行间。诗歌情感的倾向来自于作者对爱情的认知和敏锐的感知,哪怕忽略一些文字的精致也在所不惜。
作者系著名作家、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