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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批评:疫情下悲悯的语言艺术之花


  导读:迎春花是情绪和理性的双重隐喻。情绪化,有时很真诚,有时失之于浅薄、矫饰,理性则负载了科学态度和良知责任。


  2020年的头两个月,无疑是残酷难熬的时日,冠状病毒在中国大地上疯狂肆虐,严峻的疫情令所有国人都心焦如焚,也催迫诗人们拿起笔来,以笔为援,用诗歌为灾难中的人们加油鼓劲,并将诗人的忧患意识和担当精神彰显出来。不过,当下诗坛的灾难书写似乎并不尽如人意,当每天几万首的疫情诗像雪花一样漂浮在中国大地的各个角落时,我们从这些分行的文字中,阅读到的似乎不是疫情的残酷、恐怖,以及成千上万家庭的病患苦痛和生命消失,而多是振奋、激荡的高分贝歌唱,甚至不乏直呼口号的豪言壮语;如果不是出自内心的情感冲动和深挚的生命感怀,口号式的疫情书写很难真正给人带来心灵的震颤和精神的鼓舞,那种无病呻吟的硬写之作,可以说是一种无效表达。还有那些民间段子似的消费灾难的闲逸之作,显得虚矫而木然,部分口语诗简直就是缺乏精神重量的插科打诨,读之不禁令人倒胃。对于疫情的文学表达,需要有诗人发自内心的痛感参与,需要有符合诗歌美学的艺术性,只有做到此二者的有机统一,才能真正给人们输入抗御病毒的人性启悟,增强取得战疫胜利的精神力量。
  直到春色渐暖,全国发起抗击新冠病毒总攻时的2月14日,我惊喜地看到这样一首题为《打门的迎春花》的疫情诗,其精巧的构思和深峻的思想,令我印象深刻、入目难忘。
  
  空寂得发沉
  迎春花咽下吐沫……憋着
  黯黄着脸,不敢吐气

  
  无论城市大街和社区,还是乡村道路、村庄,新冠病毒把人们逼入室内,逼入恐慌的心理情绪中。那真是“空寂得发沉”,连本该因时盛开的迎春花都“咽下吐沫”,难受无比的“憋着/黯黄着脸,不敢吐气”,因为吐沫中可能含有病毒,吐气时可能吐出病毒。还有一个客观环境的暗示,迎春花自己也怕染毒,不敢任意呼吸,不能传播未经核实的信息。三行22个字,将疾病及其环境的隐喻,暗设在本该娇艳绚烂的迎春花上,把殃及众生的疫情状况写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
  
  口罩领衔着时装秀
  露出疑虑、煎熬、求生的眼神
  对着升天的背影哭不过来

  
  从来没有过以戴口罩为时装形式的,如果“口罩秀”成为一种时装形式那样在全民中“流行”,那一定是现实社会出现了某种特殊的状况。诗人以反讽的方式,暗示了情势的严峻,令人伤感揪心。一张张脸庞“露出疑虑、煎熬、求生的眼神”,三个形容词并举,把众生的紧张局迫的心理情绪如刻如镂地表述出来。为数万的患者焦虑,为自身的命运担忧;对着上千的死者,病故的家人亲友,仰望他们离去的背影,有谁不会悲从中来,感伤萦怀呢?
  
  暗疾,明伤
  被些微的暖流化开,一丝亮
  打在夜幕上映射成哨声
  听懂的耳朵知多少

  
  “暗疾”和“明伤”无疑是有着双重意义的,一方面,它描述了病毒肆虐下人们的身体状态,隐蔽的病毒造成不明不白的暗疾,也造成了明明白白的伤害;另一方面,它也表征着疫情威胁之下,人们的精神和心灵上也受到打击,也染上了暗疾或者明伤。任何苦难之初,就像疫情之初,由于认知、感受有限,生命的警觉度不够,迅速形成某种共识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也有先知先觉者,也有深怀仁心的医者,他们是社会的“暖流”,这种“些微的暖流化开”,正是用良知和勇气的光烛所燃放的,“一丝亮/打在夜幕上映射成哨声”,无奈“听懂的耳朵知多少”,一些遗憾在所难免,一些灾祸就此埋下,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疾首。疫情的起因,除了医学上的因素,与一部分人类对于生存环境的惊扰、损害有关,对生物平衡的破坏有关;当吹哨人发出警示,许多的耳朵竟然置若罔闻,这许多习惯于附和众声、明哲保身的耳朵,有没有深刻反思和认清到危及自身的问题所在?随后出现的重大疫情,或许就是对自私欲望和麻木不仁的狠狠敲击。
  
  太多的床喊累
  承接无主的枕头的伤悲
  久闭的门睡够了不想睡的觉
  梦见迎春花开

  
  多日的困居不出,让一张张床蒙受了太多的睡眠重压,那些染病的主人逝去了,把枕头的伤悲也施加给了床。床这个意象,就是生活难以安身的象征。“久闭的门睡够了不想睡的觉/梦见迎春花开”,多么无奈又心酸的门,它也在关闭自己而睡觉,在不想睡也得睡的悲情中,产生了本能的幻境,梦见迎春花开了,生命复苏了。按照精神分析学的观点,梦是愿望的满足,其实也昭示着心中的愿望难以实现。诗人藉物移念,梦见迎春花开,希望能尽快摆脱困居和隔离的窘境,能走到大自然中,畅快地拥抱春天和百花。
  
  河道撕开冰冻
  路面开障
  机器人打扫户内户外的残迹
  发动机激动地走上街头

  
  疫情还在延续,情势还很紧迫。抵抗病毒的认知在加深,人心和力量在凝聚,在全民防控疫情的氛围中,有效地遏制、消灭着病毒。困居而久久不出,是不现实的,就像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战争年代,人们不会因为刀枪炮火而放弃生存的努力,照样开窗通风,开门劳作,谨慎行事,充满信心地面对未来,而不会被流弹的飞舞束缚住精神。“河道撕开冰冻/路面开障”是气候规律使然,也是生活需求使然。代表现代科技与工具手段的机器人,“打扫户内户外的残迹”,代表产能的发动机,“激动地走上街头”。机器人是程序化的冷物质,喻指重整现实的理性设计,该清扫的可见物或许都能够清扫掉,而不可见物包括人体和心理的病毒则无法清扫,需要综合治疗和根除;发动机是手控的热物质,喻指挺身而出的生活本身,未必就是无畏牺牲那么单纯,或许体现为应势而上、不甘落后的某种公民性。这些情形的描述,生动预示了人们浴血抗疫而终将获胜的历史场景。
  
  人人参演了一场惊悚
  主角,消隐在无数滴春雨中
  迎春花憋不住才情
  挨户打门,唱起“生活多美好啊”的歌

  
  我们可以把抗击新冠病毒的全民行动称之为抗疫战争,“人人参演了一场惊悚”。关键的字句来了,它是一首诗的硬核——主角,它是谁,它从哪里来,它往哪里去?这个终极的涉及到生命存在、环境空间和人生理想的主角,“消隐在无数滴春雨中”。抗疫战争远没有结束,病患者和逝者还在日增,疫苗、药物还在研制之中;这个引发抗疫战争的主角,无论是蝙蝠还是穿山甲,或者是不能推卸责任的某些人类,他们都“暂时地”消隐着。此时的迎春花已经按捺不住了,这由它迎春绽放的基因和本性所决定,也许它敏感多情,也许它喜爱炫美,也许它无法深刻起来,甚至想以姿色装扮人间,在抗疫战争如火如荼的时候,它已经“憋不住才情/挨户打门,唱起‘生活多美好啊’的歌”。
  迎春花是情绪和理性的双重隐喻。情绪化,有时很真诚,有时失之于浅薄、矫饰,理性则负载了科学态度和良知责任。迎春花也是疫情的受害者,它不会反思已经发生的悲剧,也不会担忧还将延续的剧情,但是它代言了哲学的命题——生活多美好啊,何其的真切而深邃。其他的问题就留给人类去思考解决吧,去取得抗疫战争的胜利。
  最后我要说,资深的诗人沙克兼为文艺批评家,他的深思熟虑和写作硬功是值得信赖的。他出于文化自觉和生活责任,写出这么一首疫情诗《打门的迎春花》,显然是语言艺术的悲悯之花,超出了无数的跟风抢风的诗歌写作,是疫情发生以来我所读到的非常难得的一首好诗,是经过精粹打磨的沉甸甸的优异之作。即使不放在疫情的氛围中审读它,而放在纯粹的诗歌研究的角度来看待,它也是一首灿然存在的精品,具有不可多得的审美深度和纯度,散发出现代性精神下的幽然芬芳。

    (2020.2.16于岭南)
  
《打门的迎春花》

沙克


空寂得发沉
迎春花咽下吐沫……憋着
黯黄着脸,不敢吐气

口罩领衔着时装秀
露出疑虑、煎熬、求生的眼神
对着升天的背影哭不过来

暗疾,明伤
被些微的暖流化开,一丝亮
打在夜幕上映射成哨声
听懂的耳朵知多少

太多的床喊累
承接无主的枕头的伤悲
久闭的门睡够了不想睡的觉
梦见迎春花开

河道撕开冰冻
路面开障
机器人打扫户内户外的残迹
发动机激动地走上街头

人人参演了一场惊悚
主角,消隐在无数滴春雨中
迎春花憋不住才情
挨户打门,唱起“生活多美好啊”的歌

                          

作者简介:张德明,当代著名诗歌评论家。文学博士,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副院长,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

简介
沙克,60后,生于皖南芜湖,祖籍江苏涟水,现居南京。一级作家,当代诗人,文艺批评家。 1980年代投身现代主义诗潮。30多年来从业于新闻媒体、文艺机构等,受聘为有关高校兼职教授、研究员。现任中国文化管理协会文学艺术工作委员会会长。出版有诗集《向里面飞》、散文集《我的事》、小说集《金子》、文学艺术评论集《文艺批评话语录》等20多部著作。曾赴亚欧美澳非走访交流、采风写作,部分作品被翻译为英、法、日、俄、孟、以、西、葡、荷等多国文字。
责任编辑: 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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