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故乡从来没在故乡里
你的名字来自远离,在于浪迹
在够不到你的地方能够触摸到的你
是一截从祖父门前掘出的
支撑着异国他乡咖啡桌的根艺
尽管已被扭曲,我却一眼认出你
那剥了皮的身体
一把木椅
这把木椅
二十年前与我一起跨洋迁徙
在张煌无措的异地
贴着它的背脊,坐在它的怀里
就是搬来的故居
不知不觉就坐进了落日。冬的黄昏
闭目,垂首
窗外起风,冷雨零落
一只麋鹿从我破败的身体出走
去童话里复活
森林的涛声在皮囊的虚空里回荡
像故居的穿堂风击打高墙的寂寞
没人知道
只身空谷的羊在寻觅来时的路
就像没人知道午夜里一把木椅
想念着树
清 明
01
那天,外公在墙上看他的女人
捣新鲜麦叶汁搓一笼青团供在面前
今天,我想给外婆也供一笼青色的祭奠
可到处在卖人工色素,我找不到外婆的麦田
02
我不要和阳光在一起不要和星星在一起
我要和四月的雨在一起,抵达你
你的门从不上锁,你知道我总弄丢钥匙
此刻啊,我就蹲在世界的门外哭泣
端午
粽叶浸在木桶的那夜
雨侧着身
不停地敲打窗门
直到另一世纪的端午
在异乡的涛声里回味
奶奶的粽子
无论甜咸——
皆是离骚的味道
中秋
中秋里的事物
总是被借来象征或隐喻
比如月亮和桂花,比如石榴和酒
无论凉热,都是年复一年咏叹的诗
无论红白,都是秋风箫声里的花间词
只有月饼太实,即便装在
比裙子更美艳比蕾丝内衣更销魂的
盒子里,也还是给人咬给人嚼的东西
不像诗那样让你在意境里流连
在词语的张力中惊颤
不过家人不要象征不要隐喻不要朗诵
他们要实实在在可以咀嚼的
豆沙也好枣泥也行
双黄五仁冰皮都可以,要是有
新鲜的酒酿或鲜肉的就更合心意
其实,父亲的牙齿早已松动
母亲的舌头也麻木迟钝
他们只是要吃一点点意思
可我偏偏隔着太平洋送不过去那点意思
只好在电话里跟他们说举头望明月
——天涯共此时
可我怎么忘记了
父亲早已失聪
失忆的母亲更不知今夕是何年
折扇
当秋寒逼退了暑热
那小桥流水宫廷仕女三山五岳长江黄河万里长城
那女娲精卫哪咤悟空红楼宝黛蜂舞蝶飞鸟语花香
……
五千年博大精深,五千年曲折传奇
连同风,一起统统被折叠起来
如画江山,娇羞美人
皆收藏于抽屉某一角落
待来年打开,谁见那江山美人摇动的风物
竟是一把骨头撑起的水墨
远方
灵床像舞台,搭在弄堂最深处。
没有清唱,没有水袖,也没有锣鼓。
白云垂在她额头等侯帽檐上刺绣的蝴蝶
飞出来点缀天空的孤独。
穿着红衣似要上轿的新娘。
她的新郎等在世界以外的一个地方。
满脸皱纹弯弯转转犹在数落
遗失在乾隆的肚兜和香囊。
一双绣花鞋是三寸金莲的原配。
此刻,再也不担心染上风月堕入江湖。
把生前的秘密结结实实衲入鞋底。
那细细的针脚谁来解读?
她说远行的鞋不用踩到地上,
衲鞋底的线必须长到她要去的天堂。
从那时起,弄堂深处有个女孩开始想像
那弄不脏绣花鞋的远方。
初夏
温哥华的太阳
和老家的很不一样
老家的,满当当都是奶奶的慈祥
一大早笑了,就一整天咪咪地笑着
温哥华的,是个爱耍性子的情人
说变脸就变脸
都入夏了,还这样
百叶窗,把太阳
放送的光芒分成一行行貌似单纯的诗
任由它们晴一句阴一句地表白
但凡某一句太过明亮
阴影就尾随其后,构成暧昧的意象
这个初夏,还没添一条新裙子
只添了些白发与瞌睡
这些瞌睡一闭眼,就跑到老家的太阳底下
买糖人,跳皮筋,把扑克牌里的
大小鬼都抓在手上
童年
小时候的年
是一家人围得满满的圆台面
是沸腾的砂锅里轧闹猛的蛋饺和肉圆
是奶奶刚刚捂熟的桂花酒酿
是红豆沙馅的香糯八宝饭
小时候的年
是放在枕边的新裤新袜新衣衫
是刚刚咬断了线头的纽扣眼
是妈妈衲在新鞋底上的细密的祝愿
是鲜亮的蝴蝶结扎出的羊角辫
小时候的年
是除夕夜的炮仗铺就的红地毯
是红灯笼映着的笑脸和春联
是可以买本小人书再加场电影的压岁钱
是没有功课也没心事的那一天
小时候的年啊
是邻家阿哥画在我手腕上的时间
睡一夜走一圈总是回到同一个点
以后时针兜了千万圈也走不出那个圆
不管猪马牛羊龙虎蛇鼠兔狗鸡猴什么年
最好的年是童年
下午,有这样一件旗袍
喝了一下午普洱,读了一下午诗
比中药还浓的普洱啊,比轻云还轻的诗
两者结合便是一个下午的奢侈
一些愿望很简单,比如为了刮掉肚腩的油脂
旗袍在衣橱里等着。囡囡
弹着德彪西,这个法国人
让她的长发甩出狂风。如稻草挽了结的脐带
脱落的瞬间,一颗完美的纽扣诞生
谁还想起母体的遗物?
少女仗着德彪西释放荷尔蒙,我不再犹豫
拯救那件寂寞在衣橱里N年的旗袍
那身母亲还不是母亲时候的妖娆
在瑜伽垫上把自己叠成青蛙,试着微信流传
的体操。所谓下午就总是有些没事的事
旗袍在衣橱里等着。怀过了
胎儿的肚子像个被撑大了的米袋
再也不能复原。想去问母亲:最后一次脱下
旗袍的玉体留给了哪一面镜子?
母亲不语。阿兹海默盗走了她所有记忆
我在瑜伽垫上,一遍遍折叠自己
午后的睫毛垂于万物眼帘,没有目的地的云
滞留空中,萱草和木槿花打着盹儿
无聊的脂肪在瞌睡里堆积。囡囡在黑白键上
把天堂花园里的风还给德彪西
谁又能把浓茶还给普洱?把母亲还给旗袍?
当普洱喝长了一段暂且,当诗读短了一声长叹
唯住过身体的虚空吊在时间里
她的姿态比生命更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