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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评人李霞曾经在他主持的现代诗公众号《汉诗榜》推荐过一组宇秀的诗,其中的第一首《果子》稍后被另一公众号《冯站长之家•一日一诗》配以两则诗评再度推荐,引起不少读者关注和点评,而读者的点评已不局限于对这首诗本身,包括了对评论的评论。一首看似简单的小诗却并非单一主题,专业人士与读者也各有各的解读,甚至感悟相左。现代诗的张力是否也在歧义之中?在此,我们来分享一下这枚在不同食家口里味道不同的《果子》吧。
作品分享:
果子
宇秀
做人太累时,难免幻想
来生做一只鸟,甚至做一头猪
而我想做一枚沉默的果子
甜而多汁,用本份与安详来诠释
一生岁月静好
我的幸福在青涩年华
悬于枝头沐浴阳光,日益地圆润
充实着风景里的装饰
全然忘记一旦成熟
那命运便逃不脱牙齿的凌迟
如果够甜,一口口被咬下的身体
可能得到些许夸赞
如果依然幼稚,涩而酸
即使被粉碎在齿间,也落下一堆
牢骚和抱怨
(选自宇秀诗集《忙红忙绿》)
评论和留言精选:
李霞(诗人,诗评家):
《果子》猛一看应该是一首咏物诗,一般情况下,诗人寄情或者移情于物,自己隐退幕后,让物替自己表演即可。可宇秀却不同,宇秀毕竟是宇秀,她直接出场站出来表白:“做人太累时,难免幻想/来生做一只鸟,甚至做一头猪/而我想做一枚沉默的果子”。这是她对做一只鸟、做一头猪、做一枚沉默的果子,三者比较之后,得出的唯一选择。诗只要后两节完全可以,但没有了第一节,肯定少了许多情趣与戏剧,尤其是“可爱”。我还想到,做一只鸟、做一头猪、做一枚沉默的果子,三者比较,“沉默的果子”更接近一位女性尤其是女诗人,所以诗人选择了果子。
诗人宇秀在诗里说得明明白白,一点也不不好意思,一点也不拐弯抹角,一点也不含沙射影,“而我想做一枚沉默的果子”,果子是我,我就是果子。我直接出场,直接发言,我就是我,我绝不当第三者或者旁观者,更不需要他或者它替我代我发言。诗写思考的结果,也写思考的过程,绝对原汁原味,绝对客观真实,是直接在现场呈现,而不是沉溺于自我的想象表达或代言,这也是现代主义诗歌与浪漫主义诗歌的重要区别。
前辈诗人臧克家的代表作《老马》,显而易见是以负重、痛苦、被鞭笞的悲剧形象指代受苦受难的农民。诗写于1932年4月,而现在的马早就不知道车为何物了,更谈不上拉车。在《老马》中,诗人只是一个旁观者,诗也免不了过时的命运。宇秀的《果子》则不会因时间的变化而失真,且会常读常新,因为“我”就是果子,果子就是“我”,诗的抒情主人公与抒情对象合二为一,这里的“我”已经是现代主义诗学语境中被关照与自省的客体,而非旁观者,不再是以主体的立场对果子这一客体表达同情或思考。
诗的后半部分以果子的悲剧结局对诗人“想做一枚沉默的果子”的进行了颠覆,这一逆转使这首诗跳出了传统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抒情窠臼,把诗意推向悖逆于之前抒情的方向,从而拓展出诗意的另一个维度,通过果子与“我”选择做一枚果子的初心的悖逆结局,隐喻了现实的残酷,呼应了开篇的“做人太累”。对于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物进行悖逆性书写和解构,也是现代主义诗学审美的一大特征。这首诗具有后期象征主义的色彩,如意象隐含的思辨性,理性与感性、智性与感觉的复合。
有哲学家说,人活着就是痛苦,所以哲学就是研究痛苦的学问,而诗人则是痛苦的表达者。诗人宇秀认为,做人就是累,不想累,逃又逃不掉,就要化解就要转化。生命的方式与样态有多种,但结果是唯一的:死亡。基督教认为人是不会死亡的,死亡是人升天去见上帝了。佛教转世轮回说认为,死亡是生命转化成另一种生命形式继续生活了。现代诗人书写死亡前的生命过程,也书写死亡后的意识。诗人与宗教近,与潜意识更近。不信,你去访问宇秀的果子。
天端(《冯站长之家•每日一诗》编辑):
做人太累,那做什么好呢?诗人做了一次大胆的假想,把坐标定在树上,下辈子做鸟、做猪,或做一枚“沉默的果子”。但鸟临树并不安定,猪上树笨而不实,三者比较,果子似乎是最好的选择。果子以树为家,不鸣不叫,本分安详,想必可以甜甜美美,岁月静好了。
然现实果真如此?这首诗用了一种反写的手法。照理青涩的果子更酸更涩,但如果将果子比喻成少女,就不一定了。成长中的果子是青春单纯的,可以尽享阳光、无忧无虑地幸福生活。而一旦成熟,却不免被世俗采摘、啃啮、吞噬,生活反而可能艰涩酸苦。果子,抑或女人,她们在现实社会中,通常是被飨者,她们不得不接受牙齿的粉碎而无可奈何。更甚者是,性格不同,命运也可能不同,甜美尚能得到赞许,幼稚还会得到龃龉。
看来果子也是命运多舛。诗解析了一个哲理,做人累,不想累,来生做果子也是如此,不如立足今世,做有独立人格的女人,让自己足够成熟,足够充实,足够甜美,足够有汁有味有内涵有品相,安分守己,热爱生活,才能招人喜爱,活出正果。
方青(美国华裔诗人,《洛城诗刊》编委):
“做人太累时,难免幻想/来生做一只鸟,甚至做一头猪”。
我也有过类似这样的幻想,我相信许多人都有过。不过没想过要做一枚果子,任人切割、咀嚼、吮吸、消化……你是第一人!而且是充满哲理自我解剖的第一人!
我想就我读到的对《果子》的两则诗评谈谈看法:
诗评一:“做一只鸟、做一头猪、做一枚沉默的果子,三者比较,‘沉默的果子’更接近一位女性尤其是女诗人,所以诗人选择了果子。”我不同意这个说法,其实大概99%的女性会选择做一只鸟,因为可以飞翔可以歌唱,无拘无束,可以自由。猪的形象是呆笨,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当然没人乐意去做。而做一枚果子,面临被采摘、被啃咬、被粉碎的命运,哪一个女性会乐意?答案:只有洞察人生尝遍百味,置身世俗之上的女性才会愿意做果子,比如宇秀。
诗评二:“鸟临树并不安定,猪上树笨而不实,三者比较,果子似乎是最好的选择。果子以树为家,不鸣不叫,本分安详,想必可以甜甜美美,岁月静好了。”
这个诗评作者也认为做果子是女性包括宇秀在内最好的选择,可是做果子甜甜美美岁月静好是短暂的,随之而来的是破碎解体,牺牲自己。如我前述,这不会是一般女性的选择。所以,只有悟透人生哲思的女性,才会放弃做小鸟那样既浪漫又雅致还充满活力和诗意的选择,才会选择做果子。比如宇秀。
也许评论者真诚地想赞美这“果子”,赞美诗人的选择,所以一心一意认同做果子的选择,把这个选择看成是理所当然,看成包括诗人在内的所有女性的最佳选择。我的看法不同,做果子是不同世俗的选择,是不愿平庸不愿随波逐流的活法,所以是宇秀的选择。
严全成(资深语文教育工作者,《文以载道》等专著作者):
我感觉用“果子”来隐喻自己理想的生活境况和安身立命的目标,其内涵既丰富又单纯——无论自身的质地如何,总要以真实自然的“本我”去贡献世间,而不去理会由此带来的或褒或贬。
前面的第二个评论用的是线性思维,把品味“果子”所得美感,简单等同于女性招人喜欢。品味诗歌内涵,离不开对“意象”内涵的把握,和对此内涵的合理外延。在此范围之内,可以自由想象。同时,必须对诗歌所营造的整体语境有正确认知。这首诗中的果子成熟所得到的赞美或依然幼稚而招致的埋怨,就把作者自己的人生价值和追求,推到了自己尽心尽力之后而随其自然的境界中了,哪儿还有什么以招人喜欢为正果的意图?
安家石(书法家):
这首诗,与其他作品风格稍有不同。没有说教,只是白描,给人更多的思考。
平静之中的理性,是诗人心性的一种自然回归。涉诗不深者,往往是激情澎湃,洋洋洒洒,但这些都只是表面的,与诗的内核并无多少关联。诗心是会随着岁月的沉淀而沉淀,变得平静,语言也更为简洁,删繁就简之后所表达的意境往往是深层次的,更耐人寻味。
单纯从果子来看,如果说花开的喜悦是一种过往,那么成熟的果实就是一种平静而安祥的等待。果子是成熟也是结束,是结束也是又一个新的开始。鸟是一种生存状态,猪也是一种生存状态。表面上看鸟是主动的积极的,猪是被动的消极的,其实都是自由王国到必然王国的事,只有悟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除了生活苟且还有诗与远方的道理。
得失本身是一对矛盾,得失是一种平衡。这种平衡,是一种此消彼长的平衡,而不是半斤八两的对等。人生总是有许多不舍,尤其是对美好的留恋,这是必然的。颠覆只是表面上的,并不是诗心的真实面目,更象是一束绽放的花朵,我倒认为,这是一种对美好呼唤,是诗心和诗情的不灭和昭然。
马星临(资深文艺评论家):
《果子》这首诗给我直接的感悟是由诗歌语言训练出来的一种主体联想,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生对人生、女性身份的认同和反思,同时也张扬了现代女性的精神状态。我个人感觉我更容易接近宇秀另一首短诗《搭积木》的情感表达。还是那句话,我的诗歌理念遵循“艺术就是情感”的形式这个原则。
李硕儒(作家,剧作家):
这才是诗,女诗人的诗,尤其想做沉默的果子的意象,温馨的选择,无奈的况味……嚼来嚼去,还是逃不脱生命的苦痛。